策马一路急疾,匆匆赶到城外,却只看到任行远孤伶伶地骑在马上,失魂落魄地像抹游魂。
突然间心中一揪,转头看向他身边的马车,静静地立着,仿如人世间最后一抹希望,此刻却是一动不动,四周静得听不到一丝声息。
司徒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下马,正一步一步地向那马车靠近。他不敢伸手去揭开车帘,只觉得这帘布似有千斤。转头看向任行远,只见他呆愣愣地坐在马上,目光却不知落在何处……
心中突然排山倒海般地涌起些什么,压得他难受,透不过气,却又抑地让他想要暴发。
司徒狠狠咬了咬牙,终于在夕阳收回他最后一丝光亮之前,将帘子掀了起来——
马车里静静地躺着一个女子,那样安静地睡着,一动不动。苍白的熟悉面容上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让人忍不住想要去分享她的快乐。
她,仿佛睡着了。
如果不去探她呼吸的话。
弯身抱起她,手上像托着一片羽毛,轻地让人感觉不到重量。
一步又一步地向前迈,心却停留在原地,不知要如何安放。
此刻,让他牵挂思念的人儿,正静静地安栖在他的臂弯上,浓密的眼睫垂着,一动也不肯动。
多么希望她能突然睁开眼,哪怕是瞪他,恼他也好啊……
司徒懊恼地发现,原来他的真心如此卑微,希望如此之小。原来,他只是希望她能活着,只要活着呀——
他就有希望……
所有人都站在原地,看着司徒将那个女人从马车里抱出来,一言不发,眼神却空洞地仿佛死去。
众人不能不惊讶,也不能不担忧。
那个叫他们主上疯狂追寻了两年女人,就这样回来了,而且居然就这样死了……这,叫他们主上如何是好?
一路上跪满了人,司徒视而不见。任行远默默地走在他身后,一言不发。
光明终于落幕,冰冷的夜渗透每个人的衣裳,直到心底的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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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
天下平定,皇帝退位让贤,五城主俯首称臣,司徒慎登上帝位,改国号为天禄,封无缘为天师,其它一众官员论功行赏。取消城主制,从而结束了天圣皇朝一百多年的分裂局面。
新帝登基,一月之后迎娶“神女”,举国皆欢。战乱过去,而和平的日子即将到来。百姓们并不在乎新帝以捉拿叛党为名的清洗活动,对他们来说,权力层的更替比不上他们对未来新生活的期待。
听说新天子贤明公正,赏罚有度,听说新天子勤政爱民,不贪酒色,听说……
无数的听说,让百姓对新帝充满了期待,当然也会有人特别注意到新登基的天子执意将皇后之位空悬,而对民间的奇人异士特别感兴趣。
如果你仔细打听,也许还会知道皇宫的深处有一间特别的屋子,而新皇帝不允许任何人出入,只有他自己常常在天将晓时,疲惫地从那里走出来……
所有的一切都是百姓们讨论的重点,他们的未来就要围绕着新皇帝而开始,殊不知他们口中的皇帝已经对这一切感到厌烦。
纵是登至最高处又如何?不过寂寞罢了!
崭新的宫门外,一个小宫女手执令牌经过守卫的层层检查,紧张却不慌乱地走进皇宫。此刻皇帝正在朝堂之上,只有这一刻,这里的人才最少。
机灵的眼四处看着,轻松避开巡逻的守卫,肖扬闪身进入寝宫。
偌大的龙床后,有一处不明显的突起,轻轻一转,机关开启,露出一方幽暗的秘室。
“谁在里面?”
肖扬一惊,身影一闪进入秘室,又将门迅速合上。这一切做得如行云流水,利落至极。
秘室中寒气逼人,肖扬抖擞精神往里走。
夜明珠的莹白光芒将秘室照得格外明亮,穿过浓重的寒气,肖扬看到秘室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张巨大的冰床,而床上,正躺着一个全身华服的少女。
目光不自主地为她吸引,肖扬挪动脚步,摒息行至床边。触手所及的是精绣的皇后礼服,那样柔软丝滑的质地,让她的心中一颤,目光转向床上女人的脸。
雪色的肌肤,眉目如画,唇上点着胭脂,看起来就像是睡着的美人般,只需要推手将她唤醒……
肖扬想起民间的流传,想起新帝登基后的所作所为,伸出的手有些犹豫,探向她额头的素白小手半天没有落下。
徒劳地收回手,目光掠向她的腿。肖扬此来的目的,便是那个银色的合欢铃,如果她的记忆没有错,那么这铃铛应该在她的脚踝上——
没有!居然没有!
肖扬一惊,动手仔细翻看她全身,最后终于在她握紧的右手中看到了那个银铃。奇怪,为什么不是在脚上呢?
手捏着这银色的铃铛,不知怎么,心中突升起一丝悲哀。
秘室的门口处一阵响动,随即脚步声传来,那般沉重而令人窒息。
肖扬大惊失色,情急中无处可躲,只好蹲在冰床下,躲进阴影中。
“飞儿,我来看你了……刚才我在大殿上封了萧明做国公,还封你的好妹妹做国公夫人,今天晚上他们都会进宫来,你想不想看看他们?”
“飞儿,你已经睡了很久,是不是还在怨我所以不肯醒来?……我已经知道自己错了……他,和我说了很多你的事,知道吗,我现在不恨他了,因为我已经明白,是我自己逼你离开的……”
声音一哽,来人继续说着:“如果我没有做那些让你寒心的事,也许你最后会跟着我吧……知道吗,当他把你送回来的时候,我连死的心都有了。我从来不知道,原来心死是这么可怕的事情,绝望也可以让人崩溃……”
“飞儿,我是不是很失败?两年前我本想借用换灵阵给你换一具身体,到头来却没有成功,也不知你的魂魄现在飘落在何处?……这两年,我四处找寻奇人异士,只想着有一天能把你的魂魄召回来……我知道,这个铃里面还寄宿着你的一魂一魄,只要你还活着,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对不对?……飞儿,你到底在哪儿?……你可知道,我有多么想念你,没有你的日子,每一天都这么难熬……如果不是想等你回来,也许我已经下去找你了……”
“飞儿,我是不是傻了?居然想陪你一起死。我不是他,就算我想陪你死,你也不会高兴的,对不对……”
肖扬藏身在冰床后,尽管浑身冰冷,却止不住为他话中的黯然而悲伤。
她是肖扬,一个本已经死去的女人,却在他师父的施法中,阴差阳错的承受了上官飞的灵魂。
多么无奈而幸运的人生啊,即使她肩负着身为肖扬的使命,但她还是活过来了。而她的师父,一个有大法力,却一直浪迹天下以算命为生的老人,只能哀叹着这一切都是天意。
不完整的灵魂让她直到两年后才恢复少许记忆,这一次她听从师父的意思前来取回她的一魂一魄,再接着,她就该去行使原本属于肖扬,而现在属于她的使命……
只是,看到眼前的这一幕,她却犹豫了。
她真的要剥夺这个人最后的希望,让他从此坠入无尽的悔恨之中吗?尽管记忆已经失去大半,但只听这人的话,便能感受得到他并无恶意。即使单纯以爱的名义他或许做了很多错事,但这两年来的折磨,也够他受的了吧……
暗自叹气,肖扬静静地等他离去。直到秘室的门再次被合上,她才从冰床后站了起来。
看到冰床上那个熟悉的女子,眼睛停留在她握紧的合欢铃之上。
谁能说,这不是爱呢?爱人,原本是这世间最美好的事情啊,为什么要拆散,为什么要分离,为什么不能让一切圆圆满满?
惊讶于自己倏扬而起的心,肖扬暗暗给自己施了一个清心咒。伸手再次掠向她的额头,尚未碰及,却突然像被电触到一般缩了回来。
眼泪!
什么时候,那女子的眼角竟然挂上了眼泪?
伸手轻轻一碰,泪落,渗进冰床中,消失不见。唯有手上温温的触感,却是烫灼人心的温度!
肖扬呆立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张平静的睡颜。刚才没发现,原来她的嘴角一直勾起,像是喜悦,又像是满足,忍不住骂她一声笨蛋,这样的结局,有什么满足的呢?
尽管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感慨,但肖扬仍是挺直脊背走出了秘室。
她终究没有取下那只铃铛,也没有夺回她最后的一魂一魄。
也许是自己内心深处仍有迷茫,也许她是想成全秘室中那个不曾见面,却又令她无比熟悉的男人,也许,只是因为她不忍。
不忍再看到有人像她这般,失了心,却又无比寂寞地因为使命而活着……
站在皇宫门前,肖扬回头去看,阳光下的皇宫,依稀中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眼前再次掠过那张熟悉的,勾着唇角的睡颜,这一次离开,她应该再也不会见到她了吧。很奇怪的感觉,像是解脱,却又像是遗憾。
努力回想师父曾告诉她的名字,她叫上官飞,师父说她命中注定有此一劫,很可悲的人生,就像她一样,命运无法自己掌握……但为什么心里会如此牵挂,尤其在看到她嘴角满足的笑意之后?
她,到底在笑什么?那样不受掌控的人生,她满足了什么?
又或者说,自己在期待什么?
肖扬摇摇头,混进人群中,随着人流无意识地向前走。热闹的市集,她却只觉得心空荡荡地缺了一角——
叹息着抬起头,忽看到二楼露出一个白衣男子清俊的面容。
那般温文儒雅,风姿如玉。
若不是他满头的白发为他增添几许寂寞与沧桑,肖扬会以为这男人根本不属于这混浊尘世,尤其他此刻的眼神如此温柔而明亮……
他在看她,或者说,他在等她,等她发现,等她看向他的那一刻,正好将她深深地俘获。
无需言语,却仍是有这般深刻的笃定。
这一刻,肖扬忽有所知觉,她那颗不知失落于何处的心,好像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