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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时光的彼岸

接到前台的电话,姜侨安略略地蹙了蹙眉,带上手边的黑丝绒锦盒,硬着头皮走出了办公室。

贵宾室铺着厚重的驼色地毯,踩在上面悄无声息,姜侨安又极少穿高跟,因此一直走到沙发前,杨景涵的目光才从美食杂志上收回,抬起头冲她客套地微笑:“辛苦了,姜设计师。”

这样的礼貌与客气让姜侨安更加过意不去,接过同事手中的柠檬苏打水亲自递了过去:“不好意思,杨小姐,让您久等了。”

“哪里,是我早到了。”杨景涵的唇边有两枚极小的笑窝、声线甜腻,因为心情实在好,格外多话,又笑着补充了一句,“我男朋友请了半天假陪我,晚上要直接去酒店,大概一整天都不会再有空,所以提前过来取。”

姜侨安戴上白手套,打开锦盒推到杨景涵的面前:“实在抱歉,工厂那边没有完全按照图纸做,领带夹和袖扣上的花纹与我的设计稿有些出入,因为您的单子已经是加急,上午才送过来,不够时间返厂修改,如果您不满意,我会立刻让人送回工厂,并不会耽搁太久。”

查看过东西,杨景涵十分生气,碍于一贯良好的修养却并没有大声吵嚷,只低声抱怨:“虽然时间紧张,可是我也付了加急费呀,你们这种大牌子,怎么也会出这样的问题!我男朋友的生日就在今天,还有几个钟头生日晚宴就要开始了,现在再送去修改,怎么能赶得及?”

面对客人的不满,姜侨安唯有再次道歉,高级珠宝的私人定制中,设计师最怕的事情有两件,客户没有主意又多变和工厂不严格按照图纸制作,这位杨小姐是刚刚因为结婚移民而离职的刘设计师的熟客,刘设计师是姜侨安大学时的学姐,到底有些情分,离开前特地向自己的客户郑重推荐了她。

她所在的公司面向的客户群相对高端,几乎都是有相熟设计师的会员。有钱人总是倾向于大牌,既然大手笔地购入了名贵宝石,自然不吝再付额外的设计费聘请知名设计师,她毕业不过一年,入行时间短,尚未获得任何有分量的奖项,又刚刚回到这座阔别了四年的城市,没有人脉也没有名头,虽然历尽千难万险才拿到这间大公司的offer,可如果不靠前辈的提携,想接到单也实在有些困难。

杨景涵订下的这套领针、领带夹、袖扣及皮带扣,光是选中的三粒大钻已经价值不菲,更何况还特别向姜侨安要了尺寸另找人定做了一只金丝楠木盒,只等这边的配饰出厂装进去,重视程度可想而知,所以她此刻的不悦已经比姜侨安预想中的反应温和了许多。

其实姜侨安比客户更加重视这一单,她向来要强,事事都要力所能及地做到最好,何况刚刚进入这间公司,成功完成第一单取得信任至关重要。男性配饰的设计比女性的难度更大,既要简洁不繁琐,又要独特不大众,想出彩自然要下足功夫。

私人定制不同于比赛,成败与否不是看作品是否出色而是客户的满意程度,她熬了几个通宵才换得杨景涵的大加赞许,没想到却因为工厂那边的问题让原本的好感瞬间降为了负值——客户看重的只是结果,并不会分析责任在谁。

杨景涵是个完美主义者,轻易不会接受丝毫改变,再退回工厂修改时间不允许,不改又平不了气,权衡了一刻才不情不愿地说:“算了,我赶时间,东西先拿回去送人,晚些再过来修改。送出去的礼物再要回来改,这算怎么回事儿呀!”

姜侨安只得又道了一声不好意思。

杨景涵从包中取出金丝楠木盒,亲手将丝绒锦盒中的袖扣领带夹一件件地放进去,无奈指甲太长,试了几次都拈不起领针,恰有电话进来,姜侨安便接手帮忙。

“以前都是我等你,整整一个下午都等过的,好不容易换你等一回我,一刻钟都不到就不耐烦!”她的声音简直酿得出蜜,撒着娇开玩笑,“禁停区算什么理由,真被开了罚单大不了算在我的账上。”

放下电话,杨景涵之前的不快一扫而空,笑着赞叹褪下手套的姜侨安:“哇,你的手可真漂亮。”

姜侨安莞尔一笑,并没有接话,不由地羡慕起她——年轻真好,大概只有二十岁出头的女孩才会被男朋友的一通不足三十秒的电话哄到立刻眉开眼笑。

她将木盒递给杨景涵,正要起身送客,瞥见盒盖右下角刻着的姓名缩写,不由地怔了怔。

“姜设计师?”

姜侨安自觉失态,立刻松了手:“盒子上的缩写怎么和配饰上的不一样?”

“盒子上的是我男朋友的名字,配饰上的是他的姓加我的名,我想让他把我的名字一直佩戴在身上,有什么问题么?”

“我还以为是我搞错了缩写,没什么。”姜侨安嘲笑了一下自己的无聊,这座城市这么大,相同的生日和姓名缩写大概不过是巧合。

“你怎么进来啦!”杨景涵撅了撅嘴,目光穿过姜侨安,“人家想等到十二点的时候再给你个惊喜的,现在盒子还没来得及收。”

“你不是说进来是要找朋友吗?什么惊不惊喜,要不是你背着我请了一大堆人,生日都懒得过。”

姜侨安回头看去,杨景涵的男朋友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进来,正立在贵宾室的门前笑着看女朋友撒娇,笑容里满满都是宠溺,许是感到姜侨安在注视自己,便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只礼节性地轻扯了下嘴角,就当是打了招呼。

饶是姜侨安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也一时没能反应过来,隔了数秒才终于移开眼。

“三十岁是整生日,不过怎么行,既然惊喜没了,你干脆现在就把我的礼物戴在身上。”杨景涵步履轻快地跑了过去,拖起男朋友的手将他拽了过来,替两人介绍对方,“这是姜设计师,这是我的男朋友时墨驰。”

看向姜侨安时,时墨驰早已收起了眼中的宠溺,神色悠然地道了句:“别来无恙,姜小姐。”

姜侨安并没答话,只莞尔一笑地转向杨景涵:“杨小姐,没有别的事的话,我就不打扰了。”

“什么叫别来无恙,你们之前认识吗?”杨景涵满脸的好奇,自然拉住姜侨安不许她走。

时墨驰似笑非笑,同样等待姜侨安的回答。

姜侨安顿了顿才说:“大学时的校友。”

“大学时的?”杨景涵兴致更浓,撇了一眼时墨驰,“那你见过他以前的女朋友么,那个坏女人漂亮吗?”

“隔了太久,不记得了。”这一次她答得毫不犹豫。

姜侨安的脸上仍带着三分疏离的职业化微笑,一旁的时墨驰却微微色变,稍稍不耐烦地问十分失望的杨景涵:“闹够了没有?”

杨景涵显然不怕他发脾气,娇嗔着哼了一声,慢悠悠地打开金丝楠木盒:“什么呀,换上再走。我存了整整一个学年的钱全部都用来给你买礼物了,你感不感动?”

时墨驰不知在想什么,不动亦不语,杨景涵却丝毫不在意这突如其来的冷遇,只不过她从来都是衣来伸手,哪里帮人戴过领针袖扣,笨手笨脚地试了几下,就向立在一旁的姜侨安求助。

姜侨安犹豫了一下,公事公办地重新戴好白手套,接过杨景涵手里的东西依次将领针、领带夹、皮带扣和袖扣替他换好。触到时墨驰的袖口时,她的手微微一抖,忍不住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旧袖扣随之滚落到了地上。

姜侨安的个子高,离得又这样近,踩着平跟头顶的碎发也触得到他的鼻尖,久违而熟悉的清甜让时墨驰失神了数秒,对上姜侨安的目光,心脏猛地一跳,偏偏旁边的杨景涵还在喋喋不休。

“可惜成品和原来的设计图不太一样,原来的要好看的多呢!晚点把原图给你看,喜欢的话再拿来改。”

时墨驰似是没有听到,直到杨景涵又问了一遍才说:“不用,这个就很好。”

“那我们快点走吧,时间还早,赶得及去博雅哪里喝下午茶呢!”杨景涵将换下来的旧领针之类的一起胡乱塞到袋子里,拉上时墨驰就走。

旧袖扣只剩了一粒,另一粒早已不知滚到了哪里,见姜侨安弯腰欲找,时墨驰毫不在意地说:“丢了就丢了,本来就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姜侨安垂下眼帘掩住情绪,照例送客人出去。拉开玻璃门,冷风呼得一声灌了进来,她只贴身穿着西服和丝袜,忍不住缩了缩肩,在永远保持20摄氏度的室内呆了太久,竟一时忘了眼下已然是初冬。

她没有立即回楼上的办公室,而是快步走到了贵宾室,半跪在地毯上一寸寸地找,好一会儿才终于在沙发的背面寻到那粒旧袖扣,隔了六年的时光,18k金又最容易泛黄,保管的再得当,表面也早已不再光亮,这是她大学三年级期末考试的作品,也是她设计的第一对袖扣,那样满心欢喜地送了出去,却从没料到会以这种方式再次回到自己的手中。

姜侨安想,真是人生何处不讽刺。

前台的小姑娘过来收拾,见姜侨安半跪着坐在地毯上发呆,便好奇地走了过来:“姜设计师,您掉了东西?找到没有。”

姜侨安立即起身:“已经找到了。”

“刚刚来的那位时先生的母亲原来就是咱们公司的首席设计师杨瑞琪,你是念珠宝设计的,杨瑞琪的名字总该听说过吧?几个月前她才因为丈夫身体不好离职,杨小姐是她的侄女。”有女人的地方永远都不会缺少的就是八卦。

姜侨安的性子冷淡,从不喜欢议论这些,听到这一句却似是来了兴趣:“那杨小姐不就是时先生的表妹?她怎么说他们是男女朋友。”

“杨设计师是时先生的继母,并没有血缘关系,不过两人的感情比亲生母子还好。时先生年轻有为又高大英俊,稳重优秀的男人本来就少,洁身自好不乱交女朋友的又大多喜欢男人,他这种简直就是频临灭绝的稀有动物!往年的年会他陪杨设计师过来,咱们公司好多女孩都想尽了法子要接近他呢。”

她忽而压低了声音:“坐你隔壁的Mina前两年没嫁人的时候追他追的紧,连杨设计师都下足了功夫讨好,天天变着花样的做点心煲汤,最后杨设计师都感动了,时先生也没怎么搭理她,他一直没有女朋友,我们还在私下猜他是不是爱男人呢!原来是在等小表妹长大,杨小姐长的甜美可爱,待人又特别好,男人最喜欢这种会撒娇的。”

前台的小姑娘还欲说,姜侨安却不想再听,寻了个借口就先回了办公室。下午并不忙,可向来细致的她竟反常地接连出错,直到下班时接到穆嫣的电话才想起,忘了提前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你晚上不用做饭啦,我们出去吃。”

“还是不要出去吃了,你肚子里面有宝宝,外头的东西味精多,你想吃什么,一起买了回去做,下次你千万别自己乱跑,这个时间街上人多,万一被碰着了,李易江那个脾气,我可担待不了。”

“提他干什么,他管不着!”穆嫣哼了一声,突然神神秘秘地说,“我已经在你公司的楼下了,你的车不用开了,明天早上有人送你。”

姜侨安虽然奇怪,却放心不下她一个孕妇独自等在人潮拥挤的闹市区,没有多问,连西服都未换下,只披上羊绒大衣便匆匆走了出去。

见到立在穆嫣身侧的高个男人,姜侨安不由地一怔,浅笑着说:“穆因?你好。”

穆因温和地一笑,替她们开了车门,自己绕到驾驶室开车。

“你一共就见过我三哥两三面吧,又是十多年前的事儿,没想到还能一下子就认得出。”穆嫣转而对穆因说,“去吃火锅吧,烫烫的辣辣的那种,侨安喜欢。”

姜侨安赶紧制止:“你是孕妇,又油又没营养味精多的东西要少吃。”

穆嫣扁了扁嘴:“这个语气好像李易江。”

“你怀着孕不回家,也不理李易江,他一天恨不得给我打十个电话,从你几点起几点睡一直问到每天吃了什么吃几顿,今天上午还特别交代过让我看着你别吃火锅干锅这样味精多的东西。你三哥这次是来接你回去的?”想到这个,姜侨安立刻生出了种即将重见天日的幸福感。

“他居然还好意思偷偷给你打电话!”穆嫣没想到隔了一千多公里,李易江还有策反闺蜜的能力,十分不满,“他不让吃的我偏要吃,咱们今天就吃火锅。”

穆因的性子温和,宠起妹妹毫无原则,听了姜侨安的话先是反对,架不住穆嫣生气,最后还是听了她的意见,将车开到了火锅店。

姜侨安生怕再被李易江念,只好提议:“我们买了材料回家吃吧,冰箱里有猪蹄,可以炖了做汤底。”

怀孕的人的口味往往会和以前相反,穆嫣过去从来不碰猪蹄之类的食物,最近却出奇地想吃,她并非任性不顾宝宝,只是在和丈夫怄气才殃及池鱼,想了想便立刻点了头。

炖猪蹄自然要费上一段时间,等待的间隙姜侨安呆在厨房收拾水果和蔬菜,穆嫣挤进来帮忙,姜侨安看了一眼正耐心地给妹妹剥山核桃的穆因,笑着对她说:“知道为什么隔了那么多年我还能一下子就认出你三哥吗?因为李易江不可能允许除了你哥哥之外的男人接近你,而你的三个堂哥中,也就只有穆因肯放下手里的工作,千里迢迢地赶来,代替李易江接你回去。”

“我三哥过来不是为了接我回去,是转业到了这儿。”穆嫣正愁不知道怎么开口,趁势说,“我租给你的这套房子就是因为他要调到这儿,我爷爷给他买的。”

“……你不说这是你的房子吗。”

“我哥哥的不就是我的!”穆嫣永远理直气壮,“反正有两间卧室,一个人住太浪费,我跟我哥哥说过了,你放心住着,房租水电费他都不跟你收的。”

“……我和你哥哥不熟,性别不同不方便,现在合适的房子不好找,我还得住一个星期,之后就搬出去。”

除了不方便,姜侨安坚持要搬走也是因为实在太了解穆嫣的性子,谁都不喜欢家里住进陌生人,穆因会同意,十有八九是被妹妹逼的。

穆嫣一听立刻就急了,抱着姜侨安的胳膊耍赖:“你怎么能这样,你要是搬走我就再也不理你!我肚子疼,肯定是被你气的。”

姜侨安忽而觉得可疑,便问:“你先是说这房子是你的把我骗进来,现在又不准我搬走,该不是在打什么傻主意吧?”

穆嫣果然哈哈笑地立刻承认:“哎呦,我这样还不是为了你们好,你已经27周岁了还不找男朋友,我是替你着急好不好,我只比你大一个月,肚子里都有第二个宝宝了,嫌27岁结婚早的话,先找个喜欢的男人恋爱也好呀!我哥哥更可笑,见不得周婉怡和陈越东结婚,干脆躲到这儿来了。其实我三哥多好,穆城穆唯再加上李易江,全都比不上他好!你和他相处一下试试看,实在没感觉就当对方是可以在异地互相照顾的朋友呗!反正他的工作经常出差,有一半的时间都不在。”

不过是玩笑的语气,却一直触到姜侨安的心底,二十七八岁是个太尴尬的年纪,单身的同龄女友们常常向她抱怨父母如何不开通地催促,明明计划着享受自由到三十岁再考虑婚姻,却拗不过父母的唠叨,浪费珍贵的周末去敷衍相亲对象。可是她们却全都不知道,能被人唠叨也是件太幸福的事,在她的身边,不断规劝要趁早考虑终身大事的,唯有一起长大的穆嫣。

见姜侨安默不作声,穆嫣以为她并不反对,变本加厉地夸起自己哥哥如何如何好,穆因进来送剥好的山核桃,听到只言片语,只好在妹妹身后朝姜侨安抱歉地笑了笑。

汤底刚做好,三个人还没坐下,门铃就响了,穆因看了眼正兴致勃勃地往锅里扔豆腐果和里脊片的穆嫣,又转向一旁的姜侨安,眼神还没递过去,就见到她用嘴型无声地问“李易江?”,他怔了一下,略微点了点头,示意她安抚穆嫣,起身去开门。

看到李易江,穆嫣立刻变了脸,抄起垫在椅背上的抱枕往他身上一砸,回头瞪了哥哥一眼,就转身回到卧室锁上了门。

李易江连开了十几个钟头的车,自然疲惫,匆匆向穆因与姜侨安打过招呼后,却一刻不敢怠慢地边敲门边赔着笑求饶。

这间公寓穆因之前只来过一次,因此并不清楚卧室的备用钥匙放在哪里,正要问姜侨安,她就已经递到了李易江的手里,给他做了个手势,回身去了离卧室最远的露台——房子小不隔音,李易江又最要面子,他们留在客厅自然不方便他低声下气。

穆因也正有此意,便跟了过去:“这儿我不是天天回来,你安心住。”

“我是第几个?穆嫣的闺蜜里,除了有主的,你大约已经被她逼着见全了吧。”

她脸上的笑意浅浅,穆因却看得一怔,随即暗叹姜侨安的确聪明,难怪熟识的人中除了周婉怡,不止一个用“闻弦歌知雅意”来形容她,不过云淡风轻的一句,穆嫣营造出的尴尬氛围便顷刻散尽。

他只好无奈地笑笑:“我妹妹在家里从小就说一不二,又最爱捡我欺负,只好阳奉阴违。”

姜侨安本想说“穆嫣也是好意”,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人人都懂的道理,何必多嘴,况且她也不愿意触及旁人的隐私。

穆因算是健谈的人,可姜侨安的性子冷淡,两人又只照过几面,话题自然不多,不过有一搭没一搭地随意聊聊,却既没有没话找话的尴尬,又不觉得无聊,十分自然舒适,因此使尽了浑身解数才终于劝得美人归的李易江带着妻子来告别时,两人皆以为李易江此行实在算得上速战速决,待看到钟上的时间,才着实吓了一跳。

数日前穆嫣来时行李装满了一整箱,走时却只带了个手包,穆因和姜侨安挽留不住下楼相送,直至李易江的车开远了才一同回身上楼。

不远处的银色加长车里,恰好见到这一幕的时墨驰表情微滞,身侧的杨景涵尚自沉浸在刚刚结束的晚宴的兴奋里,她的雀跃他恍若未闻,只忆起很多年前的那晚,他从自修室回来,路过女生宿舍,听到有人叫“姜侨安”,因为不止一次听到班里的男生们提起这个名字,便下意识侧脸去看,许是在走神,她并没有回头,不过是道瘦而高挑的背影,并不像传闻中的那样惊艳,惟有颈子格外优美细长,浓重的夜色中,有一股难掩的玲珑剔透,令他至今印象深刻。

“喂,时墨驰!你想什么呢,都不理我的。”杨景涵终于发现他的心不在焉,停止了话题,撅嘴抱怨。

“我的名字也是你随便叫的?没大没小。”语气像是责备,嘴角却弯了起来,对小了自己近十岁的表妹,脾气不算好的时墨驰总是格外宽容。

“什么表妹,我们又没有血缘的,我才不叫你哥哥,我跟姨妈姨夫说要当你的女朋友,他们也同意的!”

他眼底的笑意顿时敛去了七分:“全世界都同意,我不同意也没用。”

杨景涵的执着让时墨驰实在哭笑不得,若是别的女人,以他的性格连一句废话都不会多说,可她是妹妹,重话说不得,接连拒绝无用后便只有躲。

早几年听到杨景涵嚷嚷着要做他的女朋友,时墨驰只当她是小孩子心性,并不以为意,以为待她念了大学,注意力自然就会转移到学校里的男生们上,没想到她竟然越大越起劲,为了和自己离得近,高考前拼了命地复习,放弃更合适的学校,将所有的志愿都填到了他所在的这座城市。他这才渐渐警惕,从旁敲侧击到直接明说他们之间的完全不可能,可是杨景涵却一直坚持,不肯放弃。

“你总有一天会同意的!你现在又没有结婚对象,我喜欢你有什么错,我到处说你是我男朋友,还不是怕你被别的女人惦记上!”杨景涵想起了什么,得意地挽住时墨驰,“而且我们也有一点点的进展了呀,下午我跟姜小姐介绍你时,你第一次没有说那句‘她开玩笑的,我是她表哥’,这就是默认了对不对!”

这段话不知触动了时墨驰的那根神经,他忽而抽出胳膊,眉头微皱地拿出准备好的支票:“你还是学生,不要用父母的钱送太贵重的礼物。还有,之前已经说了很多次的话我不想再重复,你是我妹妹,是我眼里的小孩子,永远都是,我有责任让着你宠着你,更有责任管教你,今晚我回爸妈家住,公寓的钥匙明天一早你放在餐桌上,在你彻底想清楚前,我们不用再见面了。”

杨景涵一时不明白,肿怔了片刻才瞪大了眼睛问:“哥哥你为什么突然那么凶?”

时墨驰又觉得心软,他一直把杨瑞琪当做亲生母亲,自小也就将杨景涵和另两个正经的妹妹一般看待,三个妹妹里就数她年纪最小又爱粘他,因此一直以来并不忍心太过强硬的拒绝。可是他也明白,拖泥带水对她来说只会更加不好,与其继续能躲就躲,不如一次让她彻底死心,便没有答话,径直下车替她打开了门。

杨景涵的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边竭力不让自己更加狼狈地哭出来边不甘地大声冲他喊:“我那么喜欢你,一直一直很努力,可你不止不喜欢我,现在还对我凶,我爸爸妈妈都没对我凶过的,你以为我是喜欢热闹才非要帮你过生日?还不是因为你总找理由躲着我,我见不到你才搬了那么一大堆人出来!这一点都不公平,我以后再也不要喜欢你了!”

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粘着时墨驰到了他的公寓,想发生点什么拉近彼此的距离,最后却事与愿违,这样的落差,自然比过去碰软钉子时更加让人灰心丧气。杨景涵从未受过委屈,见话已说至此时墨驰仍是沉默不语,直接把之前抢来的公寓钥匙往他的身上一掷,转身跑了出去。

时墨驰突然觉得身心俱疲,靠在车上低头燃了一根烟,其实他十分厌恶烟熏火燎的气味,直到现在也没能习惯,大学时为了躲避男宿似乎永远散不尽的烟臭,更是没有住过一天的校。这些年却一直离不开烟草,只因实在找不出第二种东西来平复他想到那个名字时的烦躁。

将打火机放入裤子口袋时他又避无可避地触到了那枚仅剩的袖扣,暗嘲几个钟头前面对姜侨安的那个自己实在是此地无银得太可笑,无关紧要的东西又怎么会一戴六年?

时墨驰忽而感到绝望,因为终于认清,即使时过境迁,即使年过三十,对着这个人,自己也永远幼稚易躁。

枉他一向自诩骄傲。

终于可以挪动的时候,姜侨安看了一眼墙上的钟——不过凌晨三点一刻,还有两个钟头才会天亮。

最近一年,她几乎每个月都会梦魇一到两次,意识醒着身体却醒不过来——十分清楚地感觉到有一双手在扼着自己的喉咙撕扯自己的身体,只是丝毫都叫不出也动弹不了,其实叫得出又能怎么样?整栋公寓不过只住着她一个。

即使已经经历了很多次,即使医生告诉她这是在精神压力过大疲劳过度、神志已经清醒肌肉神经还未醒时才会出现的现象,与鬼怪之说毫无关系,每每醒来她却仍旧感到恐惧,仍旧会缩在被子里几乎一秒一秒地熬到天亮。

惊醒后姜侨安总是口干舌燥,却因为惧怕外室的黑暗生生忍到天亮,她镇定了片刻,侧身去开床头的壁灯时意外看到一丝暖光从卧室的门缝泻入,怔了怔才记起穆因也住进了这间公寓。

有旁人在自然不用再害怕,姜侨安立刻披上睡衣的外袍去厨房喝水,离开前又从橱柜里拿了半瓶白兰地和一瓶汽水。

回卧室时途径客厅,正窝在沙发看电影的穆因摘下耳机问:“我吵到你了?”

“没有,怎么还没睡?”

“我认床,翻来覆去太难受,不如起来。”他笑起来十分温暖,瞥到姜侨安手里的瓶子便好心提醒,“掺汽水进去容易入口,也更容易醉。”

“不会,我只喝一杯助眠。”她本想回房,却鬼使神差地问了句,“要不要来一杯?”

见穆因点头说好,姜侨安又去找了两个杯子,亲手帮他倒酒,她的手指非常漂亮,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十分整齐,涂着很亮的大红甲油,丝质睡衣亦是大红的,只是这样热闹的颜色,却反被她穿出了凉薄的意蕴。

“本来我准备尽快另找间公寓搬出去,可是刚刚去网上看了看,位置大小价钱都合适的公寓一时不太容易找,搬家也有点麻烦……如果你不介意……”直到现在姜侨安才发觉,屋子里有另一个人的气息可以令自己安心不少,因此她开始考虑继续住下去。

没等她讲完穆因便说:“当然不介意,我同意你住并不是被穆嫣逼的。”

姜侨安松了一口气:“明天我拟个合同,先把半年的租金给你,我知道穆家的三少爷肯定不会在乎这点钱,可你要是不收,无论如何我都过意不去。”

“我收你的钱一定会被穆嫣骂死,我既不会家务也不想请不认识的家政,还要感谢你帮我打理屋子。”

姜侨安觉得在言语上推来推去实在没意思,便停住了这个话题,举了举杯:“相处愉快,晚餐回来吃的话提前告诉我,做你爱吃的菜。”

穆因也没推让,只笑着说好,两人各怀心事,沉默地喝完了半瓶,姜侨安正要起身回房,又听到他说:“来这儿前战友送了几瓶不错的酒,还没开封,一起试试?”

姜侨安极少喝白酒,看过瓶身的度数更是不肯:“你们在部队呆过的人个个都能喝,我可不行。”

穆因去厨房换过小杯,只给她斟了一半:“尝尝看,这个不辣的。”

她抿了一小口,抬起头冲他嫣然一笑:“还真是不怎么辣呢。”

姜侨安并不经常笑,穆因看得一怔。

她漂亮得很雅致,眼睛不大形状却特别美,精致小巧的瓜子脸上配着非常高挺的鼻子,沉默的时候苍白纤细得像株阴生植物,一笑,嘴角就勾出一个十分妩媚优雅的弧度,乍一看并不算非常非常美,却有种很耐看的韵味。

回过神来时,穆因才发觉自己的目光有些放肆,给她倒满了一杯后稍稍尴尬地转移了话题:“听我妹妹说你在之前的城市可以有更好的发展,怎么突然辞了职到这儿来?”

姜侨安有些黯然,随口编了个理由混了过去,穆因听完笑了笑:“我妹妹一定告诉你我是因为婉怡要结婚才躲过来,其实并不是,我再蠢,拿得起放得下也做的到。我出生、念书、工作都在同一座城市,像这样一呆快三十年总是会厌,所以才想趁着父母还年轻不需要我照顾,换一个新鲜的环境独自生活一阵。”

酒劲渐渐上来,姜侨安觉得自己的言语不再受控制,意识上觉得不应该,嘴巴却说了出来:“除了周婉悦,周家的人我个个都不想提,尤其是周婉怡。”

穆因知道她和周家关系微妙,却没料到她会这样直白的告诉自己,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你的事情我听穆嫣说过一点……婉怡对你不好大概也是为了自己的姑妈,她表面上虽然任性不懂事,其实人很好。”

“她和她姑妈的性格一模一样,所以才情同母女。”姜侨安冷笑着讽刺,她最不耐烦与人争辩,见话不投机便起身欲走,只是酒气上逆头晕无力,起了一半又坐了回去。

穆因沉默了一下,自顾自地回忆:“十几岁时我得过病毒性角膜炎,家里为穆嫣的办生日宴,来了很多人,奶奶不想让我一个人闷在房里,就叫了几个年纪相仿的带我去花园,因为突然失明,我变得十分敏感沉默,别人开稍微过分一点的玩笑我也非要争,那时候大家都是一样的年纪小不懂事,言语不和自然会动手,我虽然看不见却拼了全力又踢又咬,他们顾忌我是病人倒也没占到多少便宜,为了泄愤就把我的猫扔到了泳池里,后来还是婉怡帮我把猫捞了上来,又带我回房帮我包扎。不过等我换过角膜她又随父母去了外地任职,再次见面已经是十年之后,我跟她提起往事,隔了太久她已经完全忘记了。”

“……把猫捞上来帮你包扎的那个人是我……你后来问周婉悦我是谁,她说是她家的妹妹……不过你会搞错人一点也不奇怪,那时候你看不见东西,除了周婉悦,谁都不会认为我和周婉怡一样也是她的妹妹。”姜侨安面无表情地说,“当然,我也不会。”

第二天醒来时姜侨安又觉得后悔,她和穆因连熟识都算不上,竟为了一时之快挖苦人家心目中的女神,忆起负气回房前他错愕的表情,她更是尴尬不已——父亲和继母皆已过世,自己和周家也不再有瓜葛,过去种种的恩怨是非,如若不是乘着酒意,她又怎么会向旁人提及。

走出房门的时候听到客卫淋浴间的水流声,姜侨安知道穆因已经起来,便开始准备双份的早餐。她不清楚穆因的口味,只好照着穆嫣的喜好来,用笋丁毛豆胡萝卜培根炒了蛋炒饭,又切了几片薄薄的火腿煎老了盖在上面。

姜侨安做事一向利落,关火装盘的同时厨房也已然收拾干净,见穆因从浴室出来,倒好豆浆招呼他吃饭。

穆因有些意外,落座后边连连恭维早餐精致可口边与她聊天,从天气、工作、时政谈到最新上映的电影,昨夜短暂的分歧烟消云散,似乎从未存在。

因为赶着上班,早晨的时光总是格外宝贵,姜侨安来不及收拾碗筷,吃过饭后便立即回房洗澡更衣,昨晚睡得不好,隔着层层雾气也看得清镜中的黑眼圈,粉底自然遮掩不住,她干脆选了黑色的粗眼线,化了个稍稍浓重的妆。

姜侨安拎包出门时穆因正一脸凝重地立在厨房研究洗洁精的用法,见此情景她不由地笑出了声:“你放着别动,我都是晚上洗碗。”

“饭是你做的,碗当然要我来洗。”见她似是要去上班,穆因赶紧放下手中的东西,穿上外套一同出门,“我开车送你。”

姜侨安先是莫名其妙后又想起自己的车还停在公司,便笑着推辞:“不必麻烦,我打车乘地铁都可以。”

“我下午去单位,上午去见朋友,正好顺路送你。”

穆因去拿车的空隙,姜侨安等在楼下的花园,不出两分钟,那辆银色的加长车就驶出了地下车库,只是并没有往这儿开的意思,她有些奇怪,立刻挥手示意。

隔了足足十几秒车才掉头过来,姜侨安拉开车门,笑着说:“不是说好在这儿等的么,你怎么直接往外开……”

待看到驾驶位上坐着的人,姜侨安简直目瞪口呆,时墨驰一脸莫名地问:“姜小姐想搭顺风车?”

她正不知如何进退,幸而听到后面的车鸣笛,回头看到降下了车窗的穆因,匆匆对时墨驰说了句“不好意思,认错车了”便立即关上车门跑了过去。

看到那辆一模一样的车从自己的车旁呼啸而过,有那么一瞬间时墨驰简直生出了撞上去的冲动。

“很尴尬?”穆因看出姜侨安的心神不宁,笑着安慰“穆嫣也常认错车,她从来都只看样子不看车牌,却反怪李易江的车满街都是,我的这辆又太小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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