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六点半，密云一行六人准时出现在了常江和贺山面前。密云中等身材、面色黝黑、平头，西装革履，比在电话中少了几分稳沉。同行的五人，清一色的男性，便装打扮。用贺山后来的话说：一脸横肉，满身匪气。搞发行这一行的，目前还没有多少高学历、高素质的人，多半不是工人出身，就是报贩子起家。
“密总，总算见面了，辛苦你们走一趟，实在不好意思。”常江的开场白，自己听着都反胃。为了外报刊经营指标和下面数百名发行员的生计，再反胃的话也得说啊！贺山在一旁热情地招呼着另外五人，一边敬烟，一边叫来服务员倒茶。
常江发现这几人刚进屋时，客气中脸上还绷着几分严肃，等坐下看见屋角堆满的礼品后，脸上的笑容立即多了起来。这是贺山的主意，看来挺管用：“别看这帮人，都是邮局的大爷，都贪小便宜，你把礼品放到显眼处，他们喝酒的兴致肯定高不少，觉得你是道上的，懂礼数。”
事先订了位，上菜的速度非常快，简单几句开场白后，一桌人开始海吃海喝起来。
“常总，我可听说了你不少事情啊。”密云一边对付着碗里的鱼头，一边支吾着冲常江说道。
“是吗？干发行我可是个外行，一定是让你见笑的事情吧？如果能增加大家喝酒的兴致，我倒不妨牺牲一把。”常江说完，给密云的白酒杯倒得满满当当。早听说邮局的工作人员能喝，第一次打交道要不喝好，以后的事就难办了。
“外行？你老哥我干了快二十年发行了，没觉得你外行。外行能把‘参考’在短短的两个月做到三万份？我跟你说实话吧，这个数已经占整个洛城市场的一半还多。听说你还亲自训练了一支别动队搞促销，我遇到过他们，唱起报来真够玩命的。只不过你这样玩命地干值得吗？比跟自己干还来劲，我可听说你们公司的待遇不咋样。”密云说完，用力一吸，豆大的鱼眼珠子就进了他的嘴。看来这真是一个不拘小节的人，这样的人打起交道来就容易多了，不会有太多的弯弯绕。常江一看，八个人已经喝了六瓶小糊涂圣了，到说话的时候了。
“密总，咱们打交道的时间虽不长，一直觉得你是个爽快人，我是个急性子，有些话我就直说了，能帮兄弟忙的地方，你可别掉链子。”常江端起满满一杯白酒，同密云碰了碰杯，一口干了。
密云见状，叫了声“好”，也一口气喝干了杯中酒，喷着酒气嚷道：“常总，你放心，我今天带来的都是自己兄弟，几大片区的零售业务主管，有什么需要你尽管开口。”
贺山上前跟密云干了一杯，一席人再次你来我往地喝上了。眼看氛围营造得差不多了，常江再次端起酒杯，跟密云又整了一杯，喉管蹿上来的酒气顶得他头脑一阵眩晕，咳嗽了两声才压下去。
“那我可就说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可别见怪。小弟现在有两件事，需要老哥你大力支持：一个是明年零售分公司同邮局合同续签的问题，五万元的入网费以公司目前的经营状况实在是拿不出来，另外《洛城都市报》是否可以帮忙再上点数？每天三千份的量是不是太少了？老弟我对上面不好交代啊。第二件事情，就是关于《参考消息》和《环球时报》的价格是否适当降点儿？我可听说你们发给小绿帽的比给我们的低两三分，这不等于直接宣判小弟我的死刑吗？”常江边说，边把锅里的大鱼头舀到了密云的碗里，看来这家伙挺喜欢吃鱼头。密云毫不客气地接过来，啄了一块鱼肉，三两下就咽了下去，也不担心被鱼刺卡住，真是个吃鱼高手。
“老弟，你说的几件事都很棘手。入网费是分管经营的副总亲自下的死命令，老哥我根本做不了主，要免去的可能性太小。但老哥给你出个点子：你把合同拟好后，先盖好章放到邮局零售中心，业务照样开展着。一旦上面查起来，老哥我也好有个交代。关于上数的问题，《洛城都市报》最近几年一直是这个数，不过为了支持老弟的工作，还是可以考虑的。具体能上多少，你得问问这几位，他们几位只要一点头，上点数还不是小问题！”密云用眼角瞟了瞟同行的几位零售片区主管。常江朝贺山使了个眼色，贺山站起身，又挨个儿敬了一杯。
“老大，多的可不好说，上个一两千没问题，你就看着分配下来就成。”其中一名姓张的主管代表其他几位发言了，就算是给了个肯定的答复。
“那就每天加两千份吧。”每天一下子增加两千份的零售发行量，一个月就增加了六万份的实销量，对每况愈下的《洛城都市报》而言，可不是个小数字啊！常江大大松了口气，邮局的要报数虽说合同上有退报率，实际上却是包销给各摊主的，根本就不存在退报一说，要报数等于实销数。
“至于‘参考’和‘环球’的价格，下一步再说。但你们的价格和小绿帽的价格肯定是一样的，咱们对批发价格和上摊价格是有统一规定的，老弟你的消息恐怕有误。”密云似乎对鱼眼睛情有独钟，边说边专注地嘬起鱼眼睛来。
常江琢磨着，暂不跟他们继续纠缠，话题一转，说说笑笑地闲聊起来……常江觉得今晚招待得基本差不多了，让贺山结账走人。
出门后，把今晚准备的礼品一一分发了，密云一行一个个酒足饭饱无限满足地离去了。
“《参考消息》和《环球时报》每份各降三分，这是老哥从来没有开出的价格，也是底线，低于这个价格就没法做了。但有两点要求：保密、懂规矩。老弟是个明白人，就不用我多说了，总之我不能让跟着我的一帮兄弟太苦。”这是当晚密云临上车前在常江耳边说的最后两句话，两句让常江整晚都在惦记着的话。有了这个承诺，不单下面几百号发行员的生计没问题，整个零售分公司的经营考核指标也就能超额完成了。
他明白密云话里的“懂规矩”，这三分利润里能实际得到一两分，他就可以在洛城的报业发行大战里占据绝对优势，无论是作为本报的发行，还是外报刊的经营，零售分公司的一切都开始步入良性发展的轨道了。想到这，常江觉得今晚的辛苦太值了。突然胃里一阵翻腾，赶忙扶着路边一棵大树，翻江倒海地吐了起来……第一章72
早上醒来，常江感觉双眼酸涩，喉咙肿胀，头疼欲裂，昨晚喝得太多了。再难受也得起床去上班，最近公司严格了考勤制度，他这个代理老总更得带头执行啊，否则又会有人借机到冷丰那里告自己的状。
常江使劲揉搓了一会儿太阳穴，拱腰翻身起床。洗了个冷水澡后，人精神多了。千头万绪的一天又开始了。
“你们怎么来啦？”常江见到办公室门前站着的两人时，很意外。尽管昨晚醉得一塌糊涂，还记得今天只约了孙吉林来公司。小江和周春却一大早出现在办公室门前，穿戴整齐，小江一身青灰色西装，周春穿了件杏花白的长裙。
“常总，我们有点事情想跟您谈谈。”小江脸色酱紫，气息粗重，看来一直在为自己鼓气加油。
“今天的铺摊工作安排了吗？”两人一大早出现在这里，常江不得不担心分站的正常工作。
“铺完摊我们才来的，促销工作由包小同暂时代替我。我们来之前已经找过吴主管了，他让我们直接找您。”常江开门让两人进自己办公室，两人却一直站在门边，没有坐下的意思。他在揣测这两人一起来找自己，到底为何。为昨天的事解释，还是另有打算？
看两人脸上的表情和穿着，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常总，实在对不起，给您添了那么多的麻烦。”小江的话很真诚。
“先别说麻烦不麻烦，生活中谁都可能遇到烦心事。先说说，你俩大清早找我有何急事？”
“我知道自己对不起孙站长，实在没脸继续留在公司，我准备辞职离开这里到南方去发展。”小江的话并没有让常江感到过多意外，出了那样的事情，作为正常人，不可能没有想法。
“你俩先坐下，慢慢说。周春你呢？”常江递给每人一瓶矿泉水。
“常总，不管您怎么想，我个人觉得没什么对不起孙吉林的，这些年跟着他从来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钱虽没少赚，但基本上都花在他的家人和两个孩子身上了，从来没给我买过一件像样的东西。结婚这么多年了，甭说买戒指、项链之类的东西，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买过。这些我都没计较过，甚至连一个单独的住处都没有，您知道，一个女人，成天跟一群男人同住一个房间是啥滋味。这些我都没有埋怨过他。可他动不动就给人脸色，只要没有外人在场扬手就打，这些我都忍了，没办法，谁叫自己当初选择了他呢！原本想好好跟他继续过日子，看在两个孩子的分上，我今天早上原本是准备回站里工作的，结果他当众把我羞辱了一番赶了出来，说要跟我离婚，我也就彻底死心了。女人一辈子，谁不愿意跟一个真正爱惜自己的男人生活？我决定跟小江到南方去发展。我们不想一走了之，主要是觉得您对我们太好了，必须跟您把事情说清楚再走，要不然我们会走得不心安……”周春抽泣着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周春说的是实情，不少发行员辞职，往往连个招呼都不打，卷起铺盖卷就悄悄溜掉了，连交接手续都没办法办理。零售分公司不像投递分公司那样，每个人都有一笔数量不小的押金。零售分公司对于发行员的管理，基本上就每月那几百元的工资，想走的人，往往都是等拿到工资后才开溜。
“吉林是不是还有其他问题才让你做出这样的决定？”常江从周春的话里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
“我本不该说这些，既然您问起，我也就直说了。在我生完第二个孩子后，他在以前的发行公司一次送报途中跟一辆三轮车相撞，伤了命根子，从那以后……那家发行公司没给上保险，只赔了几百块钱医药费。官司打了好几个月，最后也没下文……”周春没好意思继续说下去，常江也没有继续打探下去的欲望。女人一旦下定决心，十头牛也拉不回。
“你俩都想好了？到南方做什么呢？”眼前的周春并没有常江意料中的憔悴，反而多了几分掩藏不住的神采。这一切，难道仅仅因为小江？
“我有几个高中同学在那边的工厂，我们过去先进厂，然后再找别的机会。站里的财物、报表、站务，我都已经整理完毕交给了包小同，都同吴主管一一核对过了。常总，实在对不起，让您失望了。”小江再次表达着感谢。
常江伸手摸了摸额头，语气凝重地说道：“你俩现在恐怕还不能离开。”
“为什么？”小江和周春同时瞪大了眼睛。
常江耐心解释着：“不是零售分公司的问题。在你们昨天的争斗中受伤的发行员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你俩都是当事人，那名发行员的家属已经报了案。事情没了结前，你们是不适合离开的，这一点办案民警再三强调过。”
“人又不是我们打的，我们一直没还手，再说小江也受伤了。”常江没想到周春的立场会转变得如此快，心里暗自替孙吉林不值当。小江满脸痛苦地搓着双手，没吱声。
“事情不解决，万一对方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走了咋说得清？
你们也不想一辈子背上这么重的包袱吧？要不，你们到派出所找办案民警说说，他们要同意我没啥意见。”听完常江的解释，两人答应暂时先不离开，便告辞了。
常江又开始头疼起来，昨晚的酒劲还没缓过来。就在这时，守在医院的吴笑来电话了，常江听完愣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才刚刚上任没几个月，公司竟然闹出了人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