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叔满眼热泪哭哭啼啼地匍匐而起,袄领还全是呕出的食液,不服气地说:“行!罗十三,你把我早上吃的苞米茬子全给糟蹋了。我口逻肚攒、死气白脸的省点小钱,合计着咱俩回京吃点香、喝点辣,住几个月高床软枕的大房子,真行啊,罗十三,得了,咱俩在一起估计也没啥意思了,你做不成官儿,我更当不了师爷,钱呢,咱俩还是甭赚了,你回你恭王府继续办杀人的差使,接着再好好迎娶塔公主,做咱大清的驸马,扬名立万,名留青史。我继续在街头要饭,咱俩啊,永不相见!”
罗十三借着这当口便道:“你走!——你走好了!”
“哼,你以为我稀罕跟着你,走就走。”
李进喜拍拍屁股走人了,却将那片湖留给了罗十三一人。罗十三顿感寂寞,本来四个人高高兴兴地来河南赴任,互相照顾,无微不至,还总希望着赴任后大家还能够在一起玩耍,永不分离,可现在怎么突然就剩下了自己?太不可思议了!
罗十三独自一人,孤苦伶仃,在树林里胡乱转悠,不经意便来到了李家院子门前。那门是敞开着的,院子里悄无声息,突然,沉重的步伐在靠近,愈来愈快,但听得一声:“罗恩人你来!”
“老范你干吗大呼小怪的?”
范满洲上去扯住他的手道:“我要告诉你一件坏事。”
“先等会。你有没有看见进叔回来?”
范满洲诧异道:“一早不是和你出去跟公主告别么?你找他干吗?”
“没……”罗十三问:“老范,你侄女呢?”
“你说之絮?”范满洲道:“躲在房里哭呢,哭了一早晨,烦的我连觉都没睡安稳。”
“谁欺负她了,哭什么呀?”
范满洲道:“就是让廖庆谟这件事给作的呗。谁家女儿能经得起这种折腾!”
罗十三忙问:“廖庆谟又来抢亲?”
“那倒没有。”
“在哪里?带我前去探看。”罗十三说着这便要往里走,范满洲就在后头跟着。直来到李之絮的闺房,那房外有几株纵横交错的竹子,却弯着枝干摇摇欲坠。
范满洲上去敲门,却被罗十三拦下,说道:“好歹是女儿家,这么没分寸!”
范满洲不懂男女之间礼节,见他磨磨唧唧在门口打转转,进又不肯,敲门又怕唐突的样子十分可憎,说道:“你婆婆妈妈的不是男子汉,我侄女的房门我如何不能进得?”
罗十三作急道:“你侄女的房间,你好进么?”
“又不是外人!”范满洲撇开他,径自推门而入。
这一举动可把罗十三给吓坏了,跑到屋子里对李之絮连忙解释道:“是老范执意要进来看你,我阻着他不让……”只见李之絮一人正独倚梳妆镜前,便问:“你不开心?”
李之絮双颊尚有泪痕印未湮,见满洲与十三联袂而来心中便加了三分暖意,但表面却冷冷清清:“你们男人,真不讲礼,就癫儿地闯进人家屋子里来,也不通报,我这里真成了你们闲情野趣排散之地啊。”
罗十三顿时向老范斥道:“老范你出去!”
“出去就出去!”范满洲就往外走,转脸问道:“那你还在这干吗?走啊。”
“我陪陪之絮,你管得着么?”
范满洲倒吸一口气,瞪大瞳孔道:“你在此作甚?我家之絮不用你陪!”
罗十三身怀八卦掌自然不用怕他,说道:“你忘了昨晚八卦掌的厉害?想再吃吃么?”
范满洲道:“那个不算,我没吃饱,今晚再来比过。”
罗十三才懒得理他,喷道:“我有心思和你瞎扯淡?再不出去八卦掌拍死你!”
“得、得,我出去还不成?”范满洲天不怕地不怕,却怕极罗十三。这半辈子,没人能够与自己在决斗中胜出,唯有罗十三,所以自己心中暗暗立誓,如果罗十三一心行善,自己愿为他奉献终生!矢志不渝。
待得范满洲走后,罗十三便献起殷勤,径抄起椅子坐到李之絮一旁,凝视着她。
这很不符合礼节,男女之间没个规矩。但李之絮心里很叛逆,她不喜欢那般缛节,因为那般缛节是先人所定制,为什么自己要遵照先人定下的规矩而生活?
为什么是“天下”?为什么是“世界”?为什么是“梅花”?为什么是“风月?”
它们因为而来、因何而名?
却谁人能够真正知晓?
李之絮便要打破这个所谓的那般缛节。
她与他左右并肩而做,一个小镜梳妆,一个观心凝视;一个思绪万千,一个千万思絮。
所有人走后,罗十三只剩下李之絮能够排解困忧。他觉得与一位无关风月的女人谈心是人生一大享事,是奢侈的,分秒的价值堪比黄金。
眼下的时光最好永远凝固。
这般,刹那芳华,才能够一生刻骨铭心。
她的相貌,就锁定在他的脑海,时时闪过,浮生若现。罗十三心想,这个女人冷幽、阴柔的那么美,一定很自矜罢。
“瞧您这伤心样儿,真真为了落花而感叹?”
“风里落花谁是主,这,才是我的心病。”李之絮破天荒似对他吐了真情。
罗十三吹嘘不着边际,夸道:“您哪,根本不必自虑,哥哥护着您,廖庆谟保证不敢再来,保证。”
“我倒不为这个。”
罗十三问:“那你独自一个想什么哪?”
李之絮尤为担心地说:“或许不该我想——但,那日与你谈了国祚之事,总觉得彤云尚出岫、人生不由己。我们的命运,到底被谁把持着?”
“国家。”
“不公平!”
人生自古无公平,这你没处讨理。只有经历了饥寒交迫的罗十三才通晓这番人生格言,便道:“这世上根本没有公平可言。举个例子,人呢,生下来的时候就注定不公平,凭什么你李之絮就有一副刀削精刻般的脸颊?凭什么你李之絮生时就有一双勾月眉?勾得我神魂颠倒、颠倒神魂不能自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