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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忆袁昌英(3)

在那夜阑人静屋暖花香的氛围里,她的话头正如开放了的都江堰,简直是波涛汹涌,只向外奔。蕴藉在她性灵深处的种种怨艾,种种愤怒和种种不平,如万马脱羁般,只向我驰骋。不是我的神经十分结实的话,简直要被这些马蹄踏得发昏!可是她毕竟是个有修养能自持的读书人,话虽长,却无一句伤及他人,也无一句涉及她那中心的疙瘩。但从那些施了脂粉,穿了时装的零散句子里面,我窥见了她那失神的症结。

“恋爱应当是神圣的……一个人的感情应该是绝对自由的……人在天地间,自己的生命应该全由自己处置……可是如卢梭所说的,人生出来本是自由的,然而到处受到羁绊”,这样的语句,连篇累牍的夹在她的谈话里面!同时她的两只眼睛不时注射在夜兰与蔷薇上面,仿佛要是可能的话,要是她有自由处置其自己的性命的话,她的生命,她的灵魂,和她的一切都可以醉倒,晕倒,死倒在这花的怀抱里!在此情形之下,我不由得试探一句:

“你现在怎么这样爱花?这些花是你们园里出的吗?”

“这些花是个朋友送的!爱花!我现在简直是如醉如狂的爱花!花就是我的灵魂,我的灵魂就湮没在花里。我这朋友知道我爱花……无论谁送的花,我都一样的爱!”

我心里早巳猜着了那献花的人,可是不敢,也不必道破。连忙又转变话头问道:

“钰,你近来真是变得可以的了!记得你从前怎么骂我们文人爱闹罗曼斯吗?你现在的论调,谁说不比什么都来得更罗曼蒂克!”

“回想从前的一切,我简直懊悔极了!我的家庭教育,以及旧道德观念白白地葬送了我大半世的黄金生命!想起来,那种无意识的,循规蹈矩的生活简直不知如何过下去的!”

她不说,我也不敢说,我只直觉地看得很清楚:我的好友是在一种新的,如醉如狂的恋爱中挣扎她的新生命!我为她愉快,亦为她惶恐。愉快的是她终于尝到了恋爱的滋味,了解人生方面的意义;惶恐的是为恐她将堕入人生悲观的深渊,受到人类恶意的奚落。最后惶恐战胜了愉快的心情,我有意提醒她一句,使她有所解脱有所觉悟:“钰,你今年是不是刚刚四十?”

“还差几个月。”

“你要留神,这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关头。你的种种思想上转变,都有它的生理上与心理上的根据。”

“这又奇了!我的思想与我的年龄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得很,再过两年,你就明白了。我介绍你几本书去看看吧。你们研究政治的人,太不注意人生的大道理了!”

“好吧!你明儿把书名写给我,我真不相信你的书能解决我的思想的转变!”

“不特解决你的思想,而且要指示你的行为咧!”

我们那夜的谈话就停于此。第二天我就离开了。一别数月,不久以前,她给我来了一封十分恳切而冗长的信,叙述她这几年来感情上,思想上,生理上和心理上的种种变化。她最后对于我的启示及读物的介绍,表示特别感激,是的,她了解了恋爱的滋味,踏入那神秘的境界,可是因为我的暗示,她没有走入恋爱的歧途,演出那连带的悲剧。经过那番剧烈的转变之后,她又恢复了以前那种严肃的健全的生活了。

她的信是不许公开的。可是过了四十的人一定是能体会其中的意味;未过四十的人,姑且等着时间来告诉你就是了。

总之,四十是人生最大的一个关键,在生理上说起来,一个人由出生至四十是如东升的红日,一步步向着午天腾达的,只有越来越发扬,越来越光大,越来越辉煌的,可是过了四十,就如渐向西沉的黄金色的日轮一样,光芒也许特别的锐利,颜色也许异样的灿烂,热力也许特别的炽烈,然而总不免朝着衰败消落的悲哀里进行。四十是生命向上的最后挣扎;尤其是女子,那天生的大生命力要在她的身上逞其最大的压迫,无上的威力,来执行它那创造新生命的使命。所以在四十岁左右的男女,如果婚姻不是特别理想的话,一定受不起那生命力的压迫与威力,而要生种种喜新厌旧的变态行为。如果在四十左右尚未结婚的男女,对于嫁娶的要求,一定是非常厉害的。当然,因为环境殊异的关系,例外总是有的。在四十以前,生命力似乎觉得有的是时间,用不着忙,用不着急,尤其用不着充分使用它的威权。四十一来,它就有点着慌,如果不奋勇直前的来发挥它的力量,用尽它最后的威力,恐怕要受上帝责罚,定它有亏职守的大罪。

因为生理上的关系,心理上也发生了绝大的影响。四十以下的人的心情是如“一江春水向东流”,有的是力量,有的是生机,有的是雪山上直奔上来的源泉,无穷无尽的供给他这力量,这生机。四十以前的生活是一种不受意识支配的向外发展,至少也可说是一种潜意识的动态。有的事,他或她这么做,并不是经过了意识的衡量而才发生的行动,而只是像儿童玩耍一样,身上的生气太旺盛,消耗在正常生活以内而尚有剩余的力量太多了,不得不如此发泄罢了。过了四十岁的人,回想当年种种乱费精力,白费时间的行动,总不免三致太息,就是这个缘故。梁任公的“昨日之我非今日之我”,恐怕多少也有这个道理在里面。

可是四十以上的人,经过生命力最后大挣扎的战争,而得到平衡以后,他的心境就如“一泓秋水”,明静澄澈,一波不兴,幽闲自在的接受天地宇宙间一切事物,而加以淡化的反映,天光云影也好,绿杨飞鸟也好,水榭明山也好,它都给泛上一番清雅的色调,呈现在他清流里。这也许是一种近乎诗人式的心境。可是就大体言之,恐怕只是程度的差异,而不是类别的不同,因而形成雅俗之分罢了。因为心境的平衡,他的判断力就来得比以前特别清晰。一生有意识的生活才真正开始。在以前,他的一大部分生活力都被那创造新生命的意识霸占了去,做它的工作,所以他的行动大半不能自主。现在那生命力的威风渐渐退减了,他的性灵的力量可以出头了,可以充分的发挥了。所以四十岁以上的人,事业心特别浓厚;立德立功立言三种大人物都要在这时候特逞身手,做出他或她性灵中所要求的轰轰烈烈的事业。人与万物之所以不同,恐怕就在这要求不朽上面。说得露骨一点,在四十以前,人与一般生物的悬殊是比较有限的,他的生活大半是被那个创造新生命的盲目意识支配着,实在可以说在“替天行道”!在四十以后,性灵的威力,人格的表现才开始占着上风。在他或她已经执行了替天道的使命以后,这才猛抬头发见一向被冷落了的“自我”,从黑角里奔出来,质问道:“我呢?现在总应该给我一点机会吧!来!让我来干一下子。时间不早了,努力前进,让我来把这‘张三’两个字,或‘李四娘’三个字,在事业上,功德上,或著述上,留下永远的名声,在天地间永久存在着,在人心里享受无穷的爱戴!”

这种四十的大转变,当然以体气性格与环境的种种不同,在个人感觉方面,自有其轻重浓淡深浅的分别:有的人只是恍恍惚惚地感觉一点;有的则在心理与生理上都感觉着狂风暴雨般的大变动;当然一半也还凭本人自身分析力的敏锐或迟钝为转移。

但是有刚才四十岁的人,就自称衰老,遽尔颓丧,那就未免太过自暴自弃了,因为他的一生事业,这时才真正开始咧!

民国三十年三月

爱美

我生平最爱美,人造美与自然美于我均是同样宝贵。人造美中如小巧玲珑的器皿,特是我所珍惜。偶尔得着一件香色俱古,或摩登得有趣,而形式极佳的瓷器或玉器,我可以饮食俱废,浓情蜜意的把玩几天,然后藏之宝库,不时取出爱抚。若是一旦得到一本装璜美印刷美而内容尤美的书,那我真会乐以忘忧,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自然美中,大者如高山之峻拔,巨川之洪流,常使我的性灵异样震撼:峻拔如给我以纬的提高,洪流如予我以经的扩大。小者如一朵娇艳鹅黄的蔷薇花,可以使我颠倒终日,如醉如梦的狂喜,仿佛宇宙的精华与美梦都结晶在它身上;一只伶俐活泼的翠鸟,相遇于溪畔枝头,可令我雀跃三丈,宛然它那翠得似在动颤的颜色与那再完美也没有的形体拽引了我性灵深处的一线灵机,使我浑然相与为乐,忘乎物我之异了。

可是美的人,才真是我的特好。记得少年时留学英法,每见一个碧眼金发,皮肤红白柔嫩得那样可爱的洋娃娃,一阵阵的热泪会从我的心坎奔放出来,使我觉得一个能够产生这种可爱的生物的地球,实在值得我的敬爱与留恋。至若一个美丽的女郎,或是一个拔萃的美男子,都于我更有不可抵御的魅力。在这种他或她之前,我的性灵的兴奋,有如朝霞之灿烂,我的心身的慰藉,有似晚天的温柔。即或一旦他或她给我识破了人格上的弱点,我虽一定与之疏远,然而这位子都或西施,在我的心底上,总还留下两分缱绻,三分原宥,因为我觉得生得美的人,应该有这末一点特权的。

容貌上的美,对于我的魔力,是如此猛烈而深入。可是天赋特厚,内心优美的人,也是我的崇尚。只要他与她不是拒人于千里外的特别狰狞者,我的相善,总是一往情深,一见如故的。我可说是最爱朋友的一个人。我爱与朋友谈心:在那语言笑诨的交流中,我如晒满秋阳的温暖,浑身是舒适;在那披肝沥胆的论争中,我如吸饱冬风的冷削,性灵上特起一番愤发。我也爱与友朋默然对坐或寂然偕行:在那相互嫣然一笑中,或恬然对视的静默中,我宛若窥见世外的消息,神秘的恩情!朋友之于我,诚如空气之于有肺动物,水之于鱼,不可一日无也。

至于那才,情,貌,均臻极峰的人物,一旦相遇为知已,我必视为人中之圣,理想中之理想,梦寐中之妙境,花卉中之芬芳,晚霞中之金幔,午夜中之星月,萦于心,系于神,顷刻不能相忘;屈子之思念怀王,明皇之哀恋贵妃,想亦不过如此之热烈而缠绵!吾痴乎?吾妄乎?斯亦不过爱美特甚,奉美为宗教的心理上的表征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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