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泰戈尔
太戈尔先生太戈尔：今译为泰戈尔。下同。
你准备十月来华，我们快乐极了。这次改期对我们十分合适，因为学校在十月左右都会开课了。唯一不妥的是天气。北京的冬天和印度的很有差别，虽然同样的令人愉快。你来时当然要带备全副冬装才好。我们将在你居住的地方适当地装上暖气。
我已答应了讲学社，在你逗留中国期间充任你的旅伴和翻译。我认为这是一个莫大的殊荣。虽然自知力薄能渺，但我却因有幸获此良机，得以随侍世上一位伟大无比的人物而难禁内心的欢欣雀跃。
我算是替你作讲台翻译的人。但要为一个伟大诗人翻译，这是何等的僭妄！这件事若是能做得好，人也可以试把尼亚格拉大瀑布的澎湃激越或夜莺的热情歌唱迻译为文字了！还有比这更艰困的工作或更不切实际的企图么？不过安排总是要作一
点的，因为来瞻仰你丰采的听众不容易听懂英语。你能明白其中的困难的，是不是？人家告诉我，你通常在演说之前把讲稿拟好。要是我所闻不差而你又体谅我的浅陋，盼望能把预备了向我国公众演说的讲稿寄一份来，这样我的工作就不致太困难了。我会把讲词先译成中文，那么即使在你演讲中我无能传送原文美妙动人的神韵，至少也可以做到表达清楚流畅的地步。盼早获复音。
此候
健康
徐志摩敬启
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六日
北京石虎胡同七号
松坡图书馆
太戈尔先生台鉴
现在已是圣诞节了，我早就应该给你写信。但我们这些“天朝人士”的疲懒恶习是尽人皆知的，我在这些方面的疏惰，当内省之际，有时连自己都会大吃一惊。有一位英国友人去年一月写信给我说，他若要等到年底才收到我的覆［复］信，他也不会感到惊奇！他知道我的习性。你很清楚，狄更生和罗素等人在西方对中国推崇备至的白热化赞词，其对象事实上就是我们的传统惰性！
尊函险遭邮误，在十月下旬才到北京，使我们等到急不可耐。听到你和令郎都在夏季抱疾因此今年不能启程的消息，我们不胜怅怅，然而您又满怀好意地答应了明春来华访问，真使我们欢欣感谢。印度对于这里文学界的动态，可能知之不详。我们已准备停当以俟尊驾莅临。这里几乎所有具影响力的杂志都登载有关您的文章，也有出特刊介绍的。你的英文著作已大部分译成中文，有的还有一种以上的译本。无论东方的或西方的作家，后来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在我们这个年轻国家的人心中，引起那么广泛真挚的兴趣。也没有几个作家（连我们的古代圣贤也不例外），像你这样把生气勃勃和浩瀚无边的鼓舞力量赐给我们。你的影响使人想到春回大地的光景——是忽尔而临的，也是光明璀灿［璨］的。我国青年刚摆脱了旧传统，他们像花枝上鲜嫩的蓓蕾，只候南风的怀抱以及晨露的亲吻，便会开一个满艳；而你是风露之源，你的诗作替我们的思想与感情加添了颜色，也给我们的语言展示了新的远景，不然的话，中文就是一个苍白和僵化的混合体了。如果作家是一个能以语言震撼读者内心并且提升读者灵魂的人物，我就不知道还有哪一位比你更能论证这一点的。这说明我们为什么这样迫切的等候你光临。我们相信你的出现会给这一个黑暗、怀疑和烦躁****的世代带来安慰、冷静和喜乐，也会进一步加强我们对伟大事物和生活的信心与希望。这信心和希望是已经通过你的助力而注入了我们的心怀。
中国近日尚算宁静，报纸上关于中国政治的报导不足深信，这种情形在其他地方也是如此。这些报道性的消息即使不是字字谎言，也往往是一些夸张之谈。举例说吧，我的本省浙江目前就有打仗的风声，威胁是来自邻近若干不同政府统治的省份。但事实上，除了胡闹一顿之外，大不了的事情是不会发生的。
我们肯定，你明春来华会享受旅游之乐。请尽早让我知道你的船期以及其他你认为我们该为你安排的一切事务。现在我等候你寄来讲稿，以便选行迻译。
专此敬候
徐志摩敬启
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北京城西
石虎胡同七号
我最亲爱的老戈爹：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使我到如今才给你信。懒动笔并非主因。虽然写信不勤，但我总以为自己即使在疲滞的状态下，也不是那样不济的。可是我毕竟是这样拖拖塌塌［沓沓］，从甲城流浪到乙城、丙城……，一天天这样飘飘荡荡，没有办法自我振作来给你，亲爱的老戈爹，清楚的说明我自去年夏天在香港跟你分手后所遭遇的一切。别后的日子，我的确没有一天不想念你给我留下的一连串甜蜜的记忆。我把实情告诉你，你不会怀疑我是故甚其辞罢？我收到不少关于你在外国健康欠佳的消息，这些恶讯是使我多么忧急啊！我记得二月上旬一个早晨，厚之从南美发的长函到了我手上。这信告诉我，我敬爱的老戈爹不但没有忘记他的素思玛，而且在疾病中还盼望得素思玛随侍左右尽孩子的责任，使他劳瘁的心怀稍得舒慰。我当时全人漫溢着忧思与感念，捧信颤抖，情不能已。我没有忘记与你今年在欧洲相会的诺言，但因筹措旅费困难重重，使我颇为丧气。中国贫穷的实况是你难以想象的。那些永无休止的战祸也必然使富者贫而贫者更贫，所以我在极度沮丧中，差不多是放弃与你在欧陆聚首的希望了。但那天读了厚之的来信，我又似乎再次直接接触到你的思想，因而我再也不能忍受环境给我的阻碍，我坚决起来，定规要用任何的方法把这个早已成竹在胸的欧游计划实现。我对自己说，“无论环境如何，三月一定跟老戈爹一起漫游欧陆。我会按决定而行。”然而北京的朋友没有一个赞成我的计划，父母更不必说了。我在他们面前连提都不敢提这事。人人都想我留在北京，也没有几个人相信我会筹到旅费。在此我不必向你噜苏关于我所遇的困难，但到底我是成行了。我自己是不愿意离开北京的，但一想到我的老戈爹有病，需要我的帮助，我往往眼中蕴泪，人也变得坐立不安了。我后来到底如愿以偿，在三月八日离开北京，匆匆横越积雪未消的西伯利亚赶到欧洲。呵，何等欣慰的期望！再跟老戈爹在一块儿，而且是在最美丽的国家会面！（我拍了一封电报到******预告我的抵步日期，但显然你没有收到）接着而来的是出乎意料的打击：老戈爹已不在欧洲了。到意大利后我差不多费时两周才确实肯定你真的不在意国，而且早在二月就回印度了。我当时茫然不知所措，有一段时间简直是无所适从。咳，万里迢迢跑来为一个人而到步后却踪迹渺然！但我为你却加倍忧虑。我几乎立刻买棹赴印，连意大利和英国也不屑多看一眼。虽然，在意大利的艺术品以及在英国的朋友总不能令我去怀！你的消息使我大得安慰。我谢谢你。不过直到现在，我还不清楚到底我自己第二步该往何方。我在意大利已经两星期了，在罗马也见过方美济教授；他盼望你能早点再来意大利。我现在寄寓翡冷翠，在群山环抱中一座优雅的别墅租了个地方。居停主人蒙皓珊女士很有文化修养，而且平易近人，对你也非常敬慕。这里的园子有美木繁花，鸟声不绝，其中最动人的是夜莺的歌唱。若不是狄更生先生和其他英国朋友一催再催要我至少回剑桥小住数天，我可以在这个静谧清美的安乐窝终老的。亲爱的老戈爹。你一定要让我知道如何抉择，是（一）续留欧洲候你再来，还是（二）我六月左右赴印打算与您在山迪尼基顿见面。但我对两者都颇有顾忌；印度夏天的炎暑天气使我心怀惧意。我不是顶强壮的人，恐怕受不了那个酷热。此外，我最迟一定要在九月回到中国。所以，要是你一定在八月来意大利，很可能我就留此等候。但如果你的计划有什么变更，您一定要尽快通知我，那末多半会冒暑前来，到了印度后再续程回家。无论如何，我非见你不可，即使同在一会儿也好。我不清楚这封信什么时候才到你手上，不过要是你收信后立即复我一封电报，我很可能还是在意大利的。要是你的健康许可，我真渴望你会给我片言只字，使我能大得安慰；你用下址总是方便的：英国，剑桥，王家学院，狄更生先生转。你写信时请一定不要忘记详告我你的健康状况，因为这是我至感关心的。
关于我自己的话已说得够多了，不知道你是否有耐性一一细读。也许南达拉或什么人会念给你听。至于恩厚之，这个幸运儿！如今他似乎开展了一个新生活，快乐到一个地步连老朋友也丢到九霄云天外了；因为我拍了一封电报给他却得不到一字回音。他现在已经福星高照，以后又要干什么呢？他是否会舍印度而取美国，牺牲理想而到那边坐拥财富呢？即使他会离开你，我相信他也不能忘记你老戈爹的。他跑掉后谁帮助你呢？是安德鲁先生还是什么人来欧洲接你的呢？我不能想象你是只身遄返印度的。这次您一定要吩咐南达拉跟你代笔给我来信。我去年夏天寄他一函，但总没有他的回音。我希望他在绘画和教学方面同样作得出色。中国的一班朋友都很记得他出众的人品以及脸上动人的笑容。卡利达斯和卡狄巴布近况如何？为什么他们总是不写信的？不过我没有权利怪人，因为我也没有动过笔。有时候我们很容易就把友谊之花栽种起来，想到这类事真叫人开心的。您在中国的访问为时颇短，但留给那边朋友们的忆念却毫无疑问是永远常新的！而令人更感到安慰的，是你在中国建立了的关系，远远超过了个人之间的点滴友谊，这个关系就是两国的灵魂汇合成为一个整体。你所留下在中国的记忆，至终会在种族觉醒中成为一个不断发展的因素。我们都渴望到印度。要不是因为尚有若干非一朝一夕可以解决的实际困难，我们都会蜂拥到浓绿老翠的恒河两岸而使你惊讶不置。但无论如何，这个情形在不久之将来总会出现的。你在中国的朋友，也就是你的一群仰慕者，对你的身体深表关怀，他们和我一道祝你早日康复；事实上他们还盼望你会再访中国。我国的首长段执政曾诚恳的向我表示，希望你会在最近的将来能束装就道。我在此附上林长民先生（即徽音的父亲）的信，你读了会更清楚段执政对你殷慕之情。梁启超先生和张彭春特别向您致候。还有一个偷偷爱慕你而使你不能不怀念的人，就是女作家凌叔华小姐；你曾经给她很恰当的奖誉，认为她比徽音有过之而无不及（顺便提一下的，就是徽音还在美国）。凌小姐给你做了一顶白玉镶额的精致便帽，还有其他的物品，预算给你作六十五岁寿辰的贺礼；我盼望参加这个荣典。我已写够了。我切切等候你的复信。谨致爱忱。
你的素思玛
一九二五年四月三十日
通讯处：翡冷翠美国捷运公司欧兰度先生转
致恩厚之
厚之先生：
喜悉你已到步，又知道你和太戈尔先生能于今春来华。这样，我们中国人就将面见圣哲了。能再与你重聚实在是一件喜事。去年秋天我们一切都准备妥当要接待太戈尔先生，可是他来信说又要改变行程。那时候我们已在城西租了一间有暖气和现代设备的私宅。要是太戈尔先生不反对，我们还可以用那个地方的。我曾试借用故宫内对着三海的团城，我想就是你参观过那个地方，里面有那尊驰名远近的玉佛。可是我不成功，主要是因为政局不稳，一切事情也就难以确定了。如果太戈尔先生属意传统中国式房子，或者庙宇一类的住处，请尽早见示，切勿客气。我们绝对没有麻烦，你知道我们一片热忱来备办一切，要使我们的伟大嘉宾在逗留中国期间感到全然喜乐和满足。关于这件事盼尽早来信。我相信太戈尔先生现在已完全康复，能够有足够的体力来作这次访问，他生病的消息使我们十分忧急，你能同他一起前来，对各方面都会很有帮助。
近数月来我都在南方，四月前家祖母谢世，家母也两次患重病，这都是我滞留此地的原因。我现住东山脚下，周围有的是荒丘古迹，以及数以百计的坟墓，环境是很清静怡人的。我计划要快回北京了，不过我会再到上海。当你们到步之日，我会在那边欢迎你们。我刚收到狄更生先生消息，他抱怨说你没有去看他，也许你没有时间。顺便问问你。你收到我寄给你的小邮包没有？包内有一个印章和其他的东西。我相信地址是写得正确的。太戈尔先生已经答应先把他的讲稿寄来，以便迻译为中文，为此先让我们表示谢意。
我们这里大家都问候太戈尔先生，安德鲁先生以及你的同仁。
徐志摩启
一九二四年一月二十二日
浙江硖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