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我考入汶上一中。九月入学,我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两旁是高大、粗壮的树木,拂去我一身的炎热,让我神清气爽,开始了一段新的生活。那时我还不知道上高中一定要考上大学,只是觉得我应该到这里来学习三年(事实上是四年)。
在林荫庇护的校园小书店中,我买了一本书。书名已经忘记,其中有一篇文章叫《合欢树》,这篇被我看作散文的小说,让我记住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作家——史铁生。他写的母子亲情让我动容。里面的一段话语我仍然记得:“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当时我是坐在林荫道上的大树下看的这篇文章,我还记得史铁生坐在轮椅上回母亲住过的小院看合欢树,邻居说,高过房顶,年年开花。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史铁生写道:“人有时候只想独自静静地待一会。悲伤也成享受。”青春期的心灵太敏感,他这一句话,影响了我那时的心灵。
晚自习的时候,我常常读唐诗宋词,常常溜出教室,徘徊在林荫道上。第二年夏天转眼就来到了,校园的林荫道上开出了粉红色的花朵,一个长长的柄儿顶着红绒绒的花,像一把小伞。我的同学告诉我这是芙蓉花,我一直深信不疑。后来,老师笑着纠正,那是合欢,合欢树是咱们校园的特色呢。啊?这就是史铁生笔下的合欢树,开的花儿如此婉约美丽!我死心塌地地爱上了校园里所有的高大的合欢树,和那满树灿若云霞的合欢花。
我留心搜集关于合欢树的资料,在我的青春笔记本上占了很大一部分。当同学都在攻数理化时,我在笔记本上抄史铁生的《合欢树》,一笔一画,工整极了,抄完之后,感觉很享受。
随着笔记本上的资料不断壮大,我知道了合欢还叫合昏,羽状叶白天展开,黄昏时闭合。知道了合欢对时间很敏感,受光线及温度的影响,不仅会在夜晚合,每逢下雨或天气阴暗、干旱,甚至酷热的中午也会闭合。杜甫的《佳人》诗云: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我更感兴趣的是,以合欢喻爱情——“其青叶对生,昼开夜合,交欢如一。”以合欢暗喻男女爱情,太恰当了,我见过班里大着胆子偷偷发展地下恋情的同学,在夜晚的合欢树下拥抱。
我还知道合欢又名“马缨花”。合欢初夏开粉红色花,花丝上半红、下半白,散垂如马缨。清朝乔茂才诗:“长亭诗句河桥酒,一树红绒落马缨。”
但那时我不知道合欢的花和树皮都是一味药,功能主治解郁安神,用于心神不安、忧郁失眠。随着高考的逼近,我后悔用于看课外书的时间太多了,成绩不佳。焦虑迅速占据心灵,每晚睡觉时,脑子里一会儿是功课,一会儿是诗词。高考来临的那个夏天,宿舍窗外的合欢开得正欢,而我睡不着。
第一次参加高考离大专的录取线还差几分。父亲母亲暗自伤心失望,当着我的面,却不想让我看出来,我感到万般惭愧。后来,在我复读考上大学之后,母亲告诉我,她有一次在棉花田里打杈子,听到邻居说风凉话:“看他家老三,花了那么多钱,也没有考上大学,还不如买头驴。”另一个说:“大学哪能那么容易考上,看他家老三瘦得跟个螳螂似的,能做什么?”那天,母亲在棉花田里默默流泪,伤心欲绝。父亲打听到我的成绩可以上委培专科,求亲告友筹集钱,想让我去上。我断然否决,决定复读一年,考不上大学决不回家。
我再次来到熟悉的校园,在一棵合欢树上刻下三个字:“上大学”。在一百四十多个复读的学生里,我发奋苦读,终于考了个第一,这是我一生扬眉吐气的唯一的第一。从一九九二年春节开始,我开始频繁感冒,后来成了鼻炎,发展成头痛。天气渐渐热起来,晚上仍然睡不着。头有时痛得像一块木头,看着同学们学习,而我什么习题也做不下去。走出教室,看到合欢即将开放,初夏的夜晚,凉风习习,圆月当空,树影婆娑,空气中弥漫着合欢独有的气息,可惜我的鼻子不能敏感地捕捉到。我回头望望教室里上自习的同学,想想决定命运的时刻即将来临,兀自凄凉,头碰在合欢树上,悲愤从心中袭来。我不知道如何才是解脱,谁能渡我出苦海。也许太执着(禅宗称我执是人生痛苦的一大根源),也许我输不起。
那个夏天,我每晚在床上辗转反侧时总想,人还不如一棵合欢树,年年开花,年年结果,春夏秋冬,潇洒自如。做人真没趣,做人太痛苦。
第二次高考的前一天,又感冒了,仍然发烧。我在校外的一个小门诊打了点滴,拖着软绵绵的身体迎接高考。考前的晚上,到了深夜才迷迷糊糊地睡着。考过第一天,接下来的两个晚上,如有神助,奇迹一般,竟然睡得很好。
第三天下午,父亲来接我回家。打点好铺盖、书籍和那伴我四年的笔记本,回家。刚走出县城,乌云密布,狂风大作,顷刻,雷电交加,瓢泼大雨从天而降,天地间一片汪洋。我和父亲在公路上推着自行车前行,摔倒了,然后爬起来,在风雨中艰难前行……
回到家中,母亲看到我们父子狼狈不堪的模样,抱着我,哭出了声……我连忙找出卷在被子里的笔记本,早已经被水浸湿了。晒干了,再揭开,纯蓝的钢笔水写下的字迹,漫漶一片,模糊得无法辨认,我索性扔到那一大堆被雨水浇透的习题、课本中间,当作废品卖了。
一九九三年九月九日,我从县城乘坐公共汽车到省城一所师范大学报到,经过县一中门口时,我向那林荫道张望,那些见证我生命中欢笑和泪水的合欢树,有一种静穆的美,别了,美丽的合欢树……
一切都成往事。合欢花开花落,年年。
刘宜庆,笔名柳已青。书评人,专栏作家。山东汶上人。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一九九七年毕业于山东师范大学教育系。现居青岛,供职《半岛都市报》。关注晚清民国知识分子群体,近年致力于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生活史和心灵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