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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总 管(1)

我的一位熟人,一个年轻的地主,退役的近卫军军官阿尔卡季·帕夫雷奇·佩诺奇金,就住在离我的领地十五六俄里的地方。他家领地里有许多的野禽,住宅是按照法国建筑师的设计建造的,仆人们穿的是英国式服装,他家的饮食也很讲究,待客也很热情,尽管如此,你还是不大愿意去他家做客。他为人精明强干,照例也受过良好的教育,任过公职,在上流社会曾混过一阵,目前在经管家业,颇有建树。阿尔卡季·帕夫雷奇,用他本人的话说,对人严厉,可办事公道,很关心下属的利益,就连惩罚他们,也都是为他们好。“跟他们就得像对娃娃们一样,”他就这样说,“无知啊, mon cher, il faut prendre celà en considération。 ”出现所谓在所难免的不愉快的事情时,他总是尽量避免过激举动,也不喜欢提高嗓门儿,大都是用手直指着有过失的人,冷静地说:“我不是跟你说过的吗,伙计?”或者说:“咋回事啊,我的朋友,好好想想吧。”这时候他只是轻轻地咬咬牙,撇撇嘴。他的个头不大,穿戴入时,相貌堂堂,手和指甲都保持得干净整洁。那红润的嘴唇和脸庞洋溢着健康的气色。他的笑声洪亮而爽朗,那双明亮的褐色眼睛亲切地眯缝着。他的穿着考究,有品位;他邮购法国的书刊、画册和报纸,不过并不怎么爱读书:那本《漂泊一生的人》好不容易才看完。玩牌倒是大师级别的。总的说来,阿尔卡季·帕夫雷奇算得上是我们省最有教养的贵族之一,也是我们省最令人嫉羡的单身男人之一。女士们为他神魂颠倒,尤其倾慕他的风度气质。他的言谈举止很有分寸,小心得跟猫一样,平生不爱招惹是非,虽然一有机会也会让人知道他的厉害,喜欢逗弄和刁难胆小的人。

他极厌恶跟那些粗俗的人来往,怕因此坏了自己的名声,高兴的时候便自称是伊壁鸠鲁的崇拜者,虽然他对哲学素来没有好感,认为它是德国哲人们的糊涂食物,有时干脆说哲学是胡言乱语。他也爱好音乐,玩牌时常常轻轻地哼唱,而且还满含感情;他还记得《露琪亚》和《梦游女》中的一些段子,但不知为何总是用高嗓门儿去唱。每年冬天他都要去彼得堡。他家里收拾得分外整洁,连马车夫们也深受他的影响,不但天天擦马轭、刷洗上衣,而且还主动洗脸。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家的仆人们看起来有点苦相,可是在我们俄国,你是分不清什么是苦相,什么是睡相。阿尔卡季·帕夫雷奇说起话来既柔和又悦耳,顿挫有致,似乎是很享受地让每个字从他洒满香水的漂亮的小胡子里流出来;他还常常用一些法国词语,如:“Mais cest impayable”,“Mais comment donc”等。由于这种种原因,至少我是不大乐意去拜访他的,若不是他那边有松鸡和山鹑的话,我也许根本就不会和他来往。在他家里,你会有一种奇怪的惶恐感觉,就算生活舒适也不会让你愉快。晚上,当一个穿着带花纹扣子的浅蓝制服的鬈发仆人出现在你面前,卑躬屈膝地给你脱靴子的时候,你就会觉得,如果把这个苍白干瘦的仆人突然换成一个颧骨极宽、鼻子粗大的健壮小伙子(他刚被主人从田间叫了回来,不久前赐给他的土布衣服已撕破了十来处),那你会有说不出的高兴,即便你那整条小腿可能会同靴子一块被他拽下来,你也会乐意冒这个险。

尽管我对阿尔卡季·帕夫雷奇没啥好感,但有一次我却不得不在他家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就吩咐套好我的马车,可是主人要我吃了他的英式早餐才走,他带我到了他的办公室。除了茶以外,还给我们端来了肉饼、半熟的鸡蛋、奶油、蜂蜜、干酪等。戴着白手套的两个仆人默默地揣摩着我们种种细微的心思,利索地伺候着。我们坐在波斯式的长沙发上。阿尔卡季·帕夫雷奇穿着肥大的丝绸灯笼裤,黑色丝绒上衣,头戴有蓝穗子的漂亮的菲斯卡帽,脚穿中国式平底黄便鞋,品着茶,脸上笑嘻嘻的,细细察看自己的指甲,吸着烟,把靠垫枕在腰部,总之,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饱饱地享用了早餐之后,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带着满意的神情给自己斟了杯红酒,刚把杯子端到嘴边,突然皱起了眉头。

“干吗不把酒温热呢? ”他厉声问一个仆人。那仆人立马吓得面色煞白地愣在那里。

“伙计,我在问你呢。”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平静地接着说,眼睛紧盯着那个仆人。

那可怜的仆人惶恐地站在那里,手里转悠着餐巾,一声不吭。阿尔卡季·帕夫雷奇低着头,思索着,一边蹙起眉头瞧了瞧他。

“Pardon,mon cher。”他带着愉快的笑容说,用手友好地拍了拍我的膝头,又盯着那个仆人。“好了,干活去吧。”他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后,又补了一句,随后扬起眉头,按了按铃。

进来了一个人,他又胖又黑,一头乌发,低额门,眼睛鼓鼓的。

“费多尔的事……去安排一下吧。”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十分克制地低声说。

“遵命。”那胖子回了一声就出去了。

“Voilà,moil cher,les désagréments de la campagne。”阿尔卡季·帕夫雷奇乐呵呵地说,“您要去哪儿呀? 别忙着走,再坐一会儿吧。”

“不啦,”我答道,“我得走啦。”

“又是打猎!唉,真拿你们这些猎人没法!眼下您要去哪儿呢?”

“去四十俄里外的里亚博沃。”

“去里亚博沃? 嘿,那可巧了,这样一来,我正好跟您一道去。里亚博沃离我的领地斯皮罗夫卡村只有五俄里地,我呢,好久没有到斯皮罗夫卡去晃悠了,老是抽不出工夫。这次凑巧,您今天到里亚博沃打猎,晚上就到我那个村子去。Ce sera charmant。咱们一起吃晚饭——咱们带着厨子去——您就在我那儿过夜。太好了!太好了!”他不等我回答就这样说。“C’est arragé。……喂,谁在那儿? 快吩咐给我们套车,快一点。您没有到过斯皮罗夫卡吧? 我有点过意不去让您在我的总管家里过一夜,不过我知道,您不会太在乎的,去里亚博沃还可能要在干草棚里过夜呢……咱们走吧,走吧!”

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哼起了一首法国的浪漫小调。

“您也许还不清楚,”他轻轻摇晃着双腿,继续说,“我那边的庄稼人是交代役租的。宪法规定的嘛,有啥法子? 他们给我交租金倒是不含糊的。说实话,我早就想让他们改成劳役租,可是地太少啊,就这样我也纳闷,他们是怎么应付过去的。不过,C’est leur affaire 。我那边的总管是很能干的,une forte tête。是国家的栋梁之才啊!您会见到的,真的,机会难得啊!”

实在是没法,本来早上九点钟我就该动身的,可是我们直拖到下午两点钟才出发。打猎的人定能体会到我是何等的焦急。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如他自己所说的,喜欢找机会自行其乐,因此要带上数不清的内衣、食品、外衣、香水、枕垫以及各种各样的化妆品,这些东西对于一个节俭自律的德国人来说够用上一年了。每次车子从山坡下驶时,阿尔卡季·帕夫雷奇总是要简短而严厉地叮嘱一句,由此我可以断定,我的这位朋友是个十足的怕死鬼。不过,这一路颇为顺利,只是在一座刚修好不久的小桥上,厨子坐的那辆车子翻倒了,后轱辘压住了他的腹部。

阿尔卡季·帕夫雷奇看到自家的“卡列姆”摔在地上,着实吓了一大跳,赶紧叫人去问他的手还好吧? 一听说厨子的手并无大碍,便立刻放下心来。由于这种种事,我们这一路走了很久。我和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同坐一辆马车,旅程快终了的时候,我感到烦闷得要死,而且,在好几小时的旅程中,我的这位同伴已经筋疲力尽,无精打采起来。我们终于到了,不过不是到了里亚博沃,而是直接到了斯皮罗夫卡,不知道怎么会是这样,这一天我反正是打不成猎了,也就只好随遇而安。

厨子比我们先到几分钟,看上去,他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也通知了该通知的人。因此我们一进村口,村长(总管之子)就已在那里迎候我们了。他是个彪形大汉,体格结实,长着棕黄色头发,没有戴帽,骑在马上,敞着新外衣。“索福龙在哪儿?”阿尔卡季·帕夫雷奇问他。村长先是利索地跳下马,向主人深深地鞠个躬,说:“您好,阿尔卡季·帕夫雷奇老爷。”然后抬起头,打起精神报告说,索福龙到彼罗夫去了,已派人去叫他。“那好,你跟我们来吧。”阿尔卡季·帕夫雷奇说道。村长为了表示礼貌,把马往旁边拉一下,翻身上马后,把帽子拿在手上,跟在马车后面碎步小跑。我们的马车往村子里走着。有几个庄稼汉坐着空大车迎面而来。他们是从打谷场上来的,一路唱着歌,全身颠簸着,腿悬空地晃动着,一看到我们的马车和村长,一下就全不作声了,摘下自己的冬帽(这时候正是夏天),欠起身子,像在听候命令。阿尔卡季·帕夫雷奇朝他们慈祥地点点头。一种惊惶不安的气氛在村子里扩散开来。穿格子裙的农妇们扔出劈柴来驱赶那些不懂事的或过分热情的狗。一个大胡子长到眼皮下的瘸腿老汉把一匹还没有喝够水的马从井边拉开,不知所以地朝马肚子上击了一拳,然后才鞠了个躬。有几个穿长衬衫的娃娃哭喊着往屋里跑,趴到高高的门槛上,耷拉下脑袋,向上跷起腿,就这样挺灵活地滚进门里,滚进黑洞洞的过道里,再没有从那儿露脸了。甚至连母鸡也都慌慌忙忙地急着从门底下钻进去,唯有一只黑胸脯像缎坎肩似的、红尾巴翘到鸡冠上的神气活现的公鸡仍然待在大路上,本来想要啼叫,忽然觉得有些尴尬,也跑掉了。总管的房子和其他人家不在一起,它在茂密的绿油油的大麻地中央。我们的马车在大门前停下,佩诺奇金先生站起来,潇洒地脱下披风,走下车来,亲切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总管的妻子在那里迎候,向我们深深地鞠躬,并走上前来吻主人的手。阿尔卡季·帕夫雷奇让她随便吻了个够,然后登上台阶。在过道幽暗的角落,站着村长的妻子,她也鞠了躬,可是不敢前来吻手。过道右边的所谓凉屋里已有两个农妇在忙着收拾,她们把各种破烂、空罐子、发硬的皮袄、油钵子、放着一堆破布头和一个穿花衣服的小婴孩的摇篮等通通搬了出去,用浴室的笤帚打扫灰尘。阿尔卡季·帕夫雷奇打发她们出去,在圣像下的一条凳子上坐下来。车夫们开始把大大小小的箱子以及其他什物往里搬,并尽量让自己那笨重的靴子放轻一些。

这时候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向村长询问了收成、播种以及其他农事的情况。村长的回答还是使人满意的,可不知为什么有点心不在焉,仿佛是在用冻僵的手指去扣衣服的纽扣一般。他站在门边,小心地东张西望,给一个手脚麻利的仆人让道。我从他那健壮的肩膀后面,看见总管的妻子在过道里悄悄地殴打另一个农妇。霎时传来马车的响声,马车停在了台阶前,接着总管进来了。阿尔卡季·帕夫雷奇所说的这个国之栋梁,块头不大,宽肩膀,白头发,体格壮实,红鼻子,浅蓝色的小眼睛,扇形的大胡子。捎带说一句,我们发现,自从俄罗斯立国以来,还没有一个发财又发福的人不长又宽又密的大胡子的,有的人长期只蓄有稀疏的尖胡子,曾几何时,便长出满脸的胡子来,就像一个光圈,真不知这些须毛是打哪儿来的!这位总管大概在彼罗夫喝高了点,脸盘浮肿,一身的酒气。

“哎呀,是您啊,我们的好老爷,我们的大恩人呀,”他拖着长调说着,脸上显得那么高兴激动,眼看就要掉泪似的,“好不容易盼到您大驾光临呀!请伸手,老爷,请伸手。”他说着,已提前把嘴伸过来了。

阿尔卡季·帕夫雷奇满足了他的愿望。

“喂,索福龙老兄,你这边的情况怎么样呀?”他亲切地问道。

“哎呀,您哪,我们的好老爷!”索福龙大声说,“情况咋能差得了呢!您哪,我们的好老爷,我们的大恩人,您来了,真给我们村子大添光彩,是我们今世的莫大福分。上帝赐您光荣,阿尔卡季·帕夫雷奇,上帝赐您光荣!托您的福,这儿一切都顺顺当当的。”此时索福龙沉默了一会,瞅了瞅老爷,似乎又感情冲动起来(同时酒性也发作了),再次要求吻手,说话比先前更带唱腔了。

“哎呀,您哪,我们的好老爷,大恩人!哎呀,真是的!我都高兴得傻了啊……主啊,我都不敢相信眼睛啊……哎呀,您哪,我们的好老爷!……”

阿尔卡季·帕夫雷奇瞄了我一眼,微微一笑,问道:“N’est-ce pas que c’est toucha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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