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代最不缺少的就是故事,在个人看来痛彻心扉痛不欲生的故事,在大众听来却可能是被人翻炒过多少遍完全没有新意的司空见惯的陈词滥调了,人类共同点太多了,历史又很悠久了,信息渠道又太方便了,你还有什么东西在已经变得很刁钻的听众面前可做奇传?更别说你心里那点不关别人痛痒的喜怒情绪了,有事说事,没事走人,干脆利落,一点不拖泥带水瞎黏糊。现代人最可悲的是无处诉说,若有人听你的诉说而又不把你当祥林嫂,你真要感谢上苍给你送来这么一个好人。
但是,对于诉说方来说,对什么人说什么话,永远都是一个懂得世故的人说的世故话。可一个人不管对什么人都说一样的话,虽然落了个不世故的名,却会得个不懂事的号,那就不招人待见了。
贾宝玉很少谈大道理,他的满腹柔情的废话令偏喜高谈阔论的史湘云不爱听,刻薄直言说:“好哥哥,你不必说话叫我恶心。”其实倒不是湘云真不喜欢听他的甜言蜜语,而是湘云不喜欢他把甜言蜜语只说给林妹妹听,而竟然说自己“这些人,难说话”,这就不由让史姑娘生了气,心直口快说道:“只会在我跟前说话,见了你林妹妹,又不知怎么好了。”而史湘云的经济之道,也被宝玉抢白了一番:妹妹还是别的屋转转去吧,我这里仔细腌臜了你这样知经济的人。话不投机半句多,二人各自不感冒对方的话题。
林妹妹从不说“仕途经济”的“混账话”,也没见过这二位说过什么“正经话”,但两个人总有话说,史湘云来了,两个人还在一起没完没了地说着。史湘云不知道那是两个人拌嘴吵架呢,还当是二人的亲密,便说“你们天天一处玩,我好不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但吵归吵,二人却是越吵越亲密,越吵越谁也离不开谁。吵已经成为二人交流的方式了。便是不吵时,当着众人也会躲到一边咕咕哝哝,不知说些什么。有一次黛玉饭后躺着休息,挺大方地让宝玉别处去闹会子再来。宝玉说:我往哪里去呢,见了别人就怪腻的。只这一句,就让黛玉笑了,拿来自己的枕头让他躺着。宝玉见了别人生腻,独与自己无话不谈,黛玉在这世界上只认这位宝玉是知己,若自己也是宝玉这世上唯一的知己,黛玉听了自然高兴。
林黛玉初到荣府,便被王夫人告诫道:“他(宝玉)与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和姐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若姐妹们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若一日姐妹们和他多说了一句话,他心里一喜,便生出许多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理会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没日,疯疯傻傻:只休信他。”
黛玉没来荣府之前,其实宝玉也没有多少说废话的机会。那些姐妹们有时理他有时不理他,说明并没有成为志同道合的朋友。黛玉来了,他嘴里的“甜言蜜语”,“有天没日”、“疯疯傻傻”的话,被黛玉全盘接受下来,二人“言和意顺,似漆如胶”。宝玉自是被一个黛玉缠绵住了,那黛玉也不腻烦宝玉的婆婆妈妈。宝玉要上学去了,来辞黛玉,不过说些“等我下学再吃晚饭。那胭脂膏子也等我来再制”之类的话,就唠叨了半日,方抽身去了。那黛玉似意犹未尽,忙又叫住问道:你怎么不去辞你宝姐姐来呢?
宝玉与黛玉,只有一些于事无补的废话,偶尔黛玉关心一下现实事务:“替他们一算,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宝玉还不让她操心:“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不短了咱们两个人的。”宝玉不是俗人,自然一点后事不虑,他只专注于一件事上,就是林妹妹的情绪、林妹妹的喜忧,当家过日子的事,根本没排到议事日程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