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说过,小家子弟,则纵使外面怎样大风雨,也还要勇往直前的,拼命挣扎的,但大家子弟不同,倘有坐食的余闲,还可以东寻西觅,那就修破书,擦古瓶,怀祖德,来消磨他若干岁月。做的还是雅事。
不止大家子弟,凡大宅院里出来的,也全有一股大家子气派。比如,宝玉给晴雯请了个医生来看病,结果医生胡乱开方,只好打发他走。但既然来了,就是看错了,下错了药,那出诊费也断不能少。可给多少呢?以前管这方面事务的袭人回家了,只好请教婆子。婆子说,“少了不好,看来得一两银子,才是我们这样门户的礼。”“我们这样门户”自然是指体面的大家主,于是宝玉命麝月去拿银子,偏这麝月像不理事的大家小姐似的,不知银子放哪,还是宝玉亲自找了来。又不识戥子,那麝月便拣了一块大的,说“宁可多些好,别少了叫那穷小子笑话:不说咱们不认得戥子,倒说咱们有心小气似的。”结果婆子看了说,这一块至少有二两呢,让她换块小的。那麝月说,“谁又找去呢,多少你拿了去就完了!”多大方。
贾母为给凤姐过生日,学了小家子气,要大家每人掏份子凑了来。但贾母不是真掏不起,人家是闹着玩,图个热闹。当然这其中也带累了不少人,比如赵姨娘肯定是不想掏这份子的,可是又不敢得罪。
赖家不是大家子,他们家就算计得很到位,连自己家的花园都当做土地利用了起来,弄些收入,抵补管理园子的费用。探春本是大家子弟,却学了来,在自家的大观园里实行。
这一实行,带来的是人们观念上的变化,原来公用的东西,仆人们也学着大家子气,任意糟践,显示的是气派,可真承包了,那婆子们可是连一朵花一根草都舍不得人摘,更别说随便糟蹋着玩了。这原因是,原来过的大家子生活,但她本人并不是大家子,那是主子家的,不是自己家的,浪费不浪费全与自己无关。现在,收入归自己,浪费一丝一毫也是自己的,所以就珍惜。第五十九回,春燕说到自己的母亲与姨妈,原来家里人没工作,没收入,后来春燕到了怡红院,家里生活费用少了,收入多了,后来又让她们认了芳官藕官,生活已经是非常宽绰了,“如今越老了,越把钱看的真了。”哪里是以前现在的事,分明是自家的钱和别人的钱不同。自承包了土地,“每日起早睡晚,自己辛苦了还不算,每日逼着我们来照看,生怕有人遭塌……一根草也不许人乱动。”这虽说的不是领医生进来的婆子,但若是那婆子,也会是这样想法。
这大家子气是年深日久修炼来的,也是丰厚的物质财富堆积起来的。宝钗在谈论经济时,还一边不忘引经据典,和探春对讲学问,那风度,真有“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运筹于帷幄之间,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大家风度,并且说“学问中便是正事。若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了”。但既然讲的是经营,自然不免算经济账,这园子里每年费用就要四百两银子。但这银子若归了公,那就又沦入小家子气了。所以探春就想了一个办法,只让人收拾料理园子,收入归具体责任人。后来一算账,连姑娘们用的头油、胭脂、香、纸都可从这里面出,一些工具如笤帚、簸箕,以及鸟、鹿吃的粮食也都有了。就这样,他们还有富余。若认真算起来,奴才还是贾家的呢,收入都该归入府里。到底宝钗饱读诗书,知道“贤人”之道,想的不只是“三年之内,无饥馑矣”,还有“他们既辛苦了一年,也要叫他们剩些,粘补自家”。这还在其次,最主要的“虽是兴利节用为纲,然也不可太过,要再省上二三百银子,失了大体统,也不象”。宝钗提到的是“利益均沾”,谁都要有利大家才可能都爱护,若只富了一部分人,肯定要有人不满。但大观园实行的是不完全的市场经济,主要还是计划经济下的承包制,这计划经济体现的便是大家子气。
凤姐也是大家小姐出身,日常玩笑里常会说一些小家子气话的,逗贾母开心,唯有她身边的平儿知道凤姐也有真小家子气的时候:“他的公费月例又使不着,十两八两零碎攒了,又放出去,单他这体己利钱,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呢!”居家过日子,玩不得虚的,一分一厘的利也看在眼里,凤姐倒可以称得上理财专家。凤姐是当家人,每天的银子是从自己的手里出去的,银子不凑手时候的窘迫,也只有自己能体会出来。也许这大家子气,除了要有丰厚的物质做基础,还要有胸怀天下的“济世之心”,才可防止唯利是图。不然就要远离柴米油盐礼尚往来的琐事,才能去做做修破书、擦古瓶的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