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道婆为了游说贾母出供奉用的香油钱,揣摸着贾母的心思说:大凡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只一生下来,暗里就有多少促狭鬼跟着他。这话不无道理。马道婆这才跟老太太说定了一日五斤的香油钱算是保护宝玉不受伤害的法子,转身遇到赵姨娘,便撺掇着她算计凤姐与宝玉了。这其中的原因当然不是因为宝玉这个人,而是因为他的“富贵”。宝玉的富与贵不是靠自己的实力挣得的,而是依赖于荣府的富贵与老太太的宠爱。继承人的地位预示着无法剥夺的富,富贵又是相连的。赵姨娘想要荣府的财产由自己的儿子贾环来继承,那马道婆只为得到自己献计献策的报酬,两人便一拍即合地下手了,也是促狭鬼的一种。
身在富贵之中的宝玉自是浑然不觉,甚至看到秦钟时还要抱怨自己生在侯门公府之家。倒是秦钟的想法比较接近现实,羡慕宝玉的“金冠绣服,艳婢姣童”。张岱晚年“国破家亡,无所归止”落魄之时,形容如鬼,瓶无粟粒,回忆起昔时繁华,有恍然一梦之感。繁华一梦容易逝,贫困一时如百年,张岱在回忆中把一个富贵子弟的恣意狂放品茶访友游山玩水的生活置于眼前,去做如遇故人的旧梦。宝玉的人生尚未发展到这一地步,他心里所想所念的不过是如何在繁华中不寂寞,富贵只在身外徘徊,贫困更是渺然无存。
但是,这样的生活还是让宝玉有了今不如昔的感觉。龄官画蔷使宝玉明白自己只能得自己的那份眼泪,这只是一种提示。真正触动他的是大观园的萧条与冷落:怡红院少了三个人,晴雯死了,宝钗搬出了园子,迎春为出嫁也搬出去了,才让他产生与谁相依为命的命运感。
宝玉怔了半天,因转念一想:“不如还是和袭人厮混,再与黛玉相伴。只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死同归。”这才真正意识到生命中不可能拥有万紫千红,拣紧要的保住一两朵就不错了。宝玉看人还是很准的,这两个人是可以“情切切良宵花解语”,还可以“意绵绵静日玉生香”的。这一两朵至关重要,若失去了,宝玉表白说就要“做和尚去了”。这话自然不可完全当真,不然黛玉就不会那么轻松地帮着数数了:“做了两个和尚了!我从今以后,都记着你做和尚的遭数儿。”
厮混与相伴,是两种生活状态。前者随意,亲切,透着家常的味道,把寂寞的日子填充得满满当当,就如热闹的宴会,虽然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可那种热闹却能消磨掉时间,忘记身外的烦恼。只是这种完全无心的热闹过后,却是精神的空虚与惆怅,宝玉喜聚不喜散正在于此。精神的失落正需要一个家园,这个家园是心灵的靠近,用来排解孤独。所谓相伴,不会是两个话不投机的人共处,而是把心交给对方看,对方又能理解的人。八十二回写黛玉做梦,梦中孤苦无依,要被送回苏州去,黛玉不肯走,但王邢二位舅母对她都很冷漠,于是只好求助于老太太。老太太的态度也冷漠,叫鸳鸯来“送姑娘出去歇歇,我倒被他闹乏了”。黛玉走投无路求告无门又不甘心,这才想起宝玉来。宝玉为证明自己的真心,便掏出心来给她看。场面有点血淋淋,意思却很好。黛玉并非不知宝玉真心,但深知宝玉自己是做不得主的,掌握他们婚姻命脉的,还是贾母王夫人等。宝玉掏心给她看,却证明着彼此的坦诚与真挚,是通彻透明的情义。相伴的庄重,是心灵相许的托付。
人不管退多少步,有时也无法避开那个悲剧。当宝玉不再希冀女子所有的眼泪都来葬他,只剩了想要陪伴与厮混的人时,这一愿望又一次落空:黛玉早逝而去,宝玉没了心灵相伴之人;袭人尚在身边,日后也终将离开宝玉的生活。与他相伴的却是宝钗,只是这一段平静的婚后生活,毫无悬念,了无趣味,唯有旧事可堪回味,“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深夜无眠时,宝玉与袭人咕咕哝哝说了一夜。这样私密的往事,宝玉与袭人共同经历的多,宝钗是无法加入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