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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

圈圈发出均匀的深睡眠呼吸声。孩子备战中考,每晚坚持到午夜以后,头落枕头上就睡熟。

玳钦按时上床,这是圈圈的命令。但是,每天等圈圈发出呼呼声,悄悄潜入女儿房间,码起书本,关上台灯,再撤回到床上才能安心。这也算给女儿出把力,同甘共苦的一种姿态。

等待睡意来袭时,手机吱啦响了。玳钦恼了一下自己忘关机,迅速接起来。

电话里是苏德,说已经在机场了。

玳钦说不出的别扭,还是开车去了机场。总不能把他撂在人来人往,却是倍感空旷的地方吧。当然,玳钦知道,凭苏德的做派,他不会把自己撂在空地儿的。苏德从来没有吆五喝六过,可是,玳钦总能感觉到他摆出来的威仪,无论远近,出门都要带上随从。可能这也是苏德的心机,好处是时刻可以被证明,也方便不方便事情有人出面处理。

玳钦在机场出发大厅找到苏德。太晚了,人不多。玳钦一眼看见靠门的一排座椅里的苏德。

这回玳钦猜错了,苏德是孤寥寥的一个人。看见玳钦,苏德立刻站起,被脚边的纸箱子绊了个趔趄,“玳钦!”站直身体,表情落寞可怜兮兮,满是真诚,“羊出栏了,给你送点肉。”偶尔一次聊天,玳钦说只吃羊肉,苏德记下了,应季节用各种方式,让玳钦的冰箱里不缺羊肉,包括风干的。

“好,走吧。”万里迢迢只为送肉,苏德能做出来,但这次不是。之前,苏德在电话里吞吞吐吐的漏了一些,希望玳钦帮他疏通乌恩奇,“是推荐,你的见解市长是听得进的。”市里领导班子即将面临在调整,市长乌恩奇重新组建政府班子,苏德想去做常务副市长。玳钦直接回绝,“我不合适说。”事情似乎撂下了,苏德没再在电话里提过。

“我的事儿秃噜了。”苏德把自己规规矩矩的摆在副驾驶座位上,开口掉出了家乡话。这是稀罕的。正常情况,苏德是绝不会允许这种土得掉渣的话,从嘴里出溜出来的。

“宣传部长和常务副市长,属于平移吧?”官场上的事情,玳钦没有眉眼高低概念。

“职位待遇是没多大差别,都是常委,都是副厅级。”苏德顿了顿,加重语气,“我就是想直接参与城市经济发展。最主要的,我能跟上市长的节奏,踩到他的点上。”

能跟上乌恩奇管理思维的人,在他周围实在是太少了,明显感觉到决策落实疙疙瘩瘩。一次干部大会上,乌恩奇讲到蝴蝶效应,没有多少人懂。乌恩奇叹息过,但是没有抱怨。

玳钦不说话,她心里清楚苏德的野心,他要的绝不止是参与,而是欲于制定和指挥。

“经济对我更合适,你不这样认为?”苏德诺诺着。

“可是,你太高估我了。”

“只要你肯帮我,一定行!”玳钦不冷不热的话让苏德有些激动,侧过身体,双手覆盖住玳钦握方向盘的右手。玳钦微紧双眉,强按住性子没有挪开右手,鸡皮疙瘩顺着手腕儿迅速向上蔓延。“我这种边缘人,怎么能帮得上你?”玳钦把顶在喉咙口的话吐出去。

苏德耷拉下双手,坐回到位置上。

“安全带扣好。”玳钦说着的时候,车已出收费口奔向灯火阑珊的高架路,有几处弯道没减速。玳钦开车二把刀,这么干净利索的,她自己吃惊。奇迹总在不经意中发生!

苏德挪岗,乌恩奇有绝对摆布权。但是,玳钦必须直接回绝苏德。她反感苏德身上那种为达目的,不吝的专营,和不择手段的劲头。苏德野心吓人,给他支点,他敢撬动世界。还有,玳钦张不开嘴跟乌恩奇说任何与利益相关的事情。她跟乌恩奇交往,没有涉及过市侩的东西。是不是各自都在有意回避庸俗,玳钦不知道乌恩奇,但是,她是的。其实,现在的人哪还有那么多顾忌,只计结果,不在乎过程和手段!看准了只管够上去。可是这些玳钦学不来。

玳钦没想到,苏德曲线行动,整合资源出击。

“玳钦,到我办公室来一下。”玳钦在后期机房,专心审看下期播出的片子,总监潘汉君站到身后全没察觉。

苏德快速与玳钦的老板,频道总监老潘签订了一个意向:三年城市形象宣传,外加当地电视媒体广告经营权。买一送一的条件是,项目立在玳钦名下。

“我是筹码?”玳钦愕然不知所措。

“不要说得那么难听,能被利用说明你有价值。”老潘板起面孔。

“我不会经营,干不了。”玳钦跟老潘顶僵了。

对老潘玳钦是尊重的,尽管利益面前,老潘的市侩很明目张胆。但是,对节目是不留情面的严格。年轻导演常会被训斥,“做事情动动脑子,分镜头本子呢?这个地方要几个递进镜头,这个地方加大特写。没有?重拍。”

老潘对玳钦另眼看待,玳钦的片子做到难挑剔的精致。可是,老潘极其不喜欢玳钦的个性。

“不是侬干不干的问题。”

棋子似乎没有自我身份。

“侬要拎拎清爽,侬的资源不是侬自噶的。是这个平台的。”

玳钦差点笑出来。

“侬勿要讥笑,么勒只出不进的好事体。”老潘停了停,看玳钦反映,转回普通话,“当初,没有我给你争取,你有什么?”

老潘轻易不讲方言,急了的时候还是方言利索顺嘴。再深说到骂人,玳钦听不懂,又解气。玳钦盯住老潘,长脖子几条青筋清楚的爆起,会不会突破!

玳钦感到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再有两年,老潘到退休年纪了。频道是老潘的阵地,临秋末晚,有了这样一个可遇不可求的开疆扩土机会,是造化,岂能放手。

“大河流水小河满的道理,你是懂得的。”

“有些钱烧手。”

玳钦无表情的走出来,走廊里能开的门,都欠着缝儿。细碎的议论声,狂风一样袭向玳钦。玳钦意识到作为下属失态了:这是干什么,你玳钦不去自然会有别人去。别说老潘,谁会舍弃唾手的肥肉?苏德隐在暗处,怀揣猫腻,用华丽遮盖也不好拆穿。再说,拆穿了玳钦有不知量力的嫌疑。

玳钦需要透透气,冷静自己。下楼漫无目的很久来到江边。黄浦江在外滩转向北,到这里即将入海,水面宽了,有气势和韵味,还没有外滩无时不在的人墙。江面上,除了给钢厂运送矿石的国际货轮,常有大型游轮缓缓行进,以及往返崇明岛的快艇。悠长的笛声很能给人解忧。岸边绿地长廊,连着座公园,陈化成不高的雕塑隐在假山对面。每每经过玳钦都有民族气节澎湃一下。硝烟随着历史老去,血气呢?公园开放,平时多是上年纪的人。水是静水,叠石假山,拱桥幽径直通淞沪抗战纪念馆。恬静的庭院都是血气。

与乌恩奇相识之后,玳钦惟一一次以主人身份接待,竟然把他带到这段来看黄浦江。他们趴江堤眺望,风撩起彼此头发。

“敢不敢下去?”玳钦歪头问乌恩奇。

“有什么不敢的!”

“你是一市之长啊!”

“是市长才敢下。”跃上齐腰高矮墙一般的堤坝,下到护堤石阶上,伸手接玳钦。没有潮水,水位很低,慢条斯理的在石基最下层荡上来荡下去的,符合着人心境。

当时,乌恩奇问玳钦,喜欢上海什么。玳钦不假思索:四季有花。想想又补充道:细致和淹没感。

“嗯,城市管理的确值得学习,我们落后几十年。可是,什么是淹没感呢?”

“就象现在,你和我能这样坐在江边。在你的领地可能吗?”

乌恩奇不置可否,江轮鸣着长笛驶过,压迫水线拍上石基。他们迅速站起向上跳,孩子般舒服。

此刻想起,玳钦悲凉:细致是无处不在的,而淹没感不一定。再依上江堤,极目处是灰了,天气造成的?玳钦伸展手臂,长长嘘气。

“好点了?”

玳钦被吓得不轻,发现悄悄跟着的薄荷。

绿地景观带里有一座带廊桥的茶室,上到二楼,江面更宽广。薄荷叫了一壶茶,叶片碧绿根根扎在水底,养眼。“玳钦老师,太湖翠竹,新茶。”闻着香喝进嘴里咂不出绵长的味儿。新的总是缺少淬炼。“玳钦老师?”薄荷细细的,玳钦有些遏制不住说的冲动了。多少年来,玳钦的原则是不说自己,好的不好的搁在自己不轻易触碰的角落,任由它们沉淀去。有一句话叫:他人是地狱。玳钦一直奉为座右铭。她用选择性忘记过滤过往,不给已经很累的生命增加砝码。但是,总有屏不牢的时候。

有些事因为跟某一重大事件搅合在一起,好记。玳钦被老潘面试是APEC会议前夕,接下去几天全社会为会议放假。遭遇了多次面试没结果,玳钦想着反正都放假,这次也不一定怎么样,索性什么都不做,带圈圈去西郊公园看羊驼。

“羊驼什么样?”公交车在高架桥下走,视野不够开阔,也足够圈圈扒着车窗张望了。为工作奔波,玳钦几乎没时间,也没有心情带女儿到处走走。今天去公园,明天去登东方明珠,这样的安排圈圈梦里都笑出声。

“哎呀我的妈,你还不如我们老师呢,羊驼都不知道!告诉你吧,羊的样子,骆驼的脖子呀。”

圈圈骄傲的样子逗笑了前排座上的老太太,“侬老聪明,上几年级?”

“实验小学一年级。”圈圈顺利进入小学,学校里都说普通话,没有半点不适应,欣欣向荣的。

“乖啊小朋友。”老太太胳膊跨过来要摸圈圈的头,圈圈无表情躲开了,玳钦尴尬的笑笑。

动物园里没有羊驼,圈圈也不失望。“咱们看看熊猫吧。”找熊猫馆的路上,玳钦的手机响了,“我是潘汉君。”欢喜击中玳钦,前一天刚刚面试玳钦的斯文半老头,典型的上海文化人的样子。没容玳钦接话,电话里继续:“我需要和你再谈一次。”

“现在吗?”

“最好你能尽快来一下。”

圈圈扬着小脸不眨眼地看着玳钦,玳钦的心软了,“能不能明天呢?明天早上?”听玳钦这么回答,圈圈露出了笑脸。

老潘筹播经济频道,需要成熟编导。录用玳钦的条件,是72小时内完成一条在未来频道黄金时段播出的样片。

“可以。”玳钦十分沉静,“但是,只能是十分钟时长。在有限的时间里,我会把栏目要素和模式陈列清楚,节点上留足气口,实际操作可以扩展到三十分钟。”玳钦连续说出理由,她不能被反驳,不能失去机会。“我需要两个摄像,一个现场记者,一个演播室主持。和随时待命的后期制作。”

老潘十分意外玳钦开出的条件,跟几位负责人用方言轻语,“噶简单,这女人戆嘟(有点傻),老结棍(厉害)。”

玳钦后来知道,做这样的片子,条件是任由编导开的,特别是经费。即使片子不能通过,也是要拿到高出普通片子几倍的稿酬的。

所有的经历,都是财富,会在人生的某一刻给你集中使用。玳钦以前在北方小城做过日报副刊编辑,电视台新闻记者,还创办了一档周播经济专题栏目。来上海后,找不到工作,做过销售。接下老潘不亮明前提、只有的苛刻条款的任务,玳钦脑子里所有相关贮存,瞬间打开。她选中的拍摄地是中国第一村,用销售技巧很快做好制片。拍摄过程细节忘记了,记住的是村子里家家户户住洋楼,还是连廊的,和那位讲一口玳钦完全听不懂的吴语、活在自己创造的共产主义社会里的老人——吴仁宝。老人对连廊的解说玳钦听懂了:泥腿子再也不用雨天湿鞋了。

有理想的人,死了也不会老。

不到48小时,细雨中回来,下车没站稳,玳钦平摔下去,后脑勺着地。她顾不上嗡嗡响的脑袋瓜子,跟着后期技术投入制作。

限定的72小时到了,老潘召集所有筹建频道的各路高手一百多人,聚齐在二百平米圆形演播室看片。十分钟之后,几秒钟全场鸦雀无声,玳钦快摁不住乱碰的心了。老潘带头拍起手,掌声四起。

初创,崭新的白纸,第一个书写者,就是定调子的,就有主导权。频道主打黄金栏目,成了玳钦的园地。她把自己跳跃思维贯穿进去,枯燥的经济节目活了,试播效果好。但是,没有成本头脑,玳钦在后面栏目运营中,吃尽苦头。样片不仅是内容和样式,还有经费的基准。做样片玳钦几乎没花多少成本,所以,在核定栏目经费时,争议很大。是老潘拍板给了个合理范围。

老潘把玳钦定为自己人,别人也这么认为,有老潘的重要场合玳钦也会出现。

老潘心里的嫌隙,是那次玳钦带队去报道********以后。

玳钦第一次上两会,也是紧张的。每天把所有条目细节抠了又抠,生怕疏漏。这天下雨,偏又有明显需要补拍的镜头,玳钦带摄像出去。

三月北京按说雨少,老天考验他们,顷刻小雨转中雨。顾不上了,玳钦站到天安门广场雨中做现场。恰巧,新华社记者也在找镜头,玳钦撞了进去。

卫视总裁把玳钦当了招牌,隔长不短的找玳钦这事那事应酬。玳钦也无奈,尾巴仔细夹也没夹住,老潘感觉被扫到了。有两次老潘派活儿给玳钦,偏巧与总裁的事冲突,玳钦指派组里最信任的记者,去办老潘的事。无论事情办的如何漂亮,老潘都没给玳钦好脸儿。

按玳钦的理解,不至于的呀。可是,南北差异就在这儿了。老潘脑子里玳钦始终是戆都。上海男人的自尊心被冲撞了。

“棋子要想不被排布,就得自己强大。”

薄荷一直不动姿势的看着玳钦,突然说了一句与她满眼仰望极其不搭调的话。人是不能只看表面的,薄荷时时处处言行有出入。玳钦得细品。

玳钦与老潘的芥蒂没淡化,转眼又到了频道周期改版阶段,老潘公事公办,交代给玳钦策划点特别的。

那就做点特别的吧。工作出彩了,老潘也许会阴转晴。玳钦快速开动脑筋,做出了方案。可是,递上去,老潘压下了。故意就故意吧,让他按心思做去。到时间耗不起了,有人会按耐不住的。

老潘终于耗不下了,叫去玳钦,“方案可行,但是,去的地方太远,线路太长,没有经费。”

“没关系,有多少给多少吧。”

“一点没有。要不这样吧,你组织人去拍,我来买成片。”完全是刁难的嘴脸。玳钦拧劲儿上来了,“可以,干脆签合同。”

“行,说不定你玳钦又能造典型,做出个制播分离的试点也说不定。”老潘大人不计小人过的样子,让自己占了上峰。

玳钦几次想跟老潘扒肝掏肺谈谈,她没有攀爬的意思,不用老潘时不时敲打:外来的,永远挤不进主流群落。她只是不想做棋子。

与老潘的不愉快很快被投入工作挤掉,玳钦在职业敏感性上很自信,看准的事情,去做,没错过。再难她也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这次敲定的方案:路线是从西到东横穿蒙古高原,选地域节点上十座地级城市做目标地,车队行进,预计45天,完成系列片素材拍摄。

后来玳钦想自己做的这件事,风险大到后怕:没有后援,没有足够的资金,只有不管不顾的冲劲儿:两辆商务车是拉来的赞助,损耗费都没有。人员不足,玳钦在办公室公共区域贴一张4A纸:“招募外摄人员,利用你的公休调假,来做一件你一生难遇的拍摄,玳钦。”

报名拥挤的程度,玳钦意外。还有没想到的是,她的这次行动之后,各种大型采访在业界风行了一阵子。

接下去,一个一个落实拍摄地。

第一个是大河冲积平原。

玳钦遇到了苏德。

电话过去传来的声音,没有西部弯弯的方言,苏德低沉浑厚的普通话,很舒服。玳钦只是简单说清拍摄意图,苏德那边几乎没什么废话,他们在电话里达成协议。

苏德是外宣办主任。

玳钦的人马风尘仆仆赶到黄河边。这是一座被叫城的城市。进城的路被装满芦苇、秸秆的马车、牛车占领,肆意行走,汽车需要小心谨慎。

那天是星期天。苏德带着干事,出城迎接,玳钦很感动。

苏德人与声音相差很大:不高,平头,黑,干瘦。吩咐人干事时用蒙语。他自我介绍说是牧区长大的汉人。

“玳钦老师,都安排好了,市长在办公室等你们。”与苏德第一个照面,被唤作“玳钦”,玳钦说“谢谢”是因为有人懂得玳和钦在她这里,不能分开。

“上我的车吧,路上还可以聊聊你们的要求。”苏德象老熟人,不,象多年不见的朋友,跨近半步跟玳钦说。

苏德自己驾车,车速快得玳钦不由自主的抓住车门上的把手。“相信我的技术,会让你安全的。”

“好。”玳钦这么说时,左手也举起来够住了抓手。尽管苏德在发动车之前,已经为玳钦绑好安全带。

苏德不减速转弯,他车顶有警车叫道器。路上各类两轮车、四轮车自动让开。“市长在省里开全委会,听说你大老远特意来采访他的,昨夜里赶回来的,你们采访完,他还要赶回去开会。”

“哎呀,太不合适了!你要是提前告诉我,我们错开先去别的地方。”玳钦不知说什么好。他们一路开车来,领教了颠簸,进入高原没有高速路,雨水季,国道上常遇到路面毁坏的地方。

“你见到我们市长就知道了,他不会让记者等的。再说,我们不想错开第一。”

玳钦三十几岁才体会被一个人击中,心脏骤然收紧的感觉。她不相信前世今生,可是,见到的乌恩奇,玳钦相信了姥姥说的老天注定。

乌恩奇棉麻质地白衬衫没有束进裤腰,瘦瘦高高,儒雅。脸上皮肤疙疙瘩瘩的,更有股值得信赖的劲儿。稍微有点驼背,身体前倾带出的是亲切。不是玳钦脑子里定式的官员。

尽管事先已经把拍摄要点和采访文案发过来了,玳钦还是要在开机前,与采访对象做一些细节沟通。两个固定机位,一个游动,三部摄像机等于无死角拍摄。乌恩奇认真的听玳钦讲,弄得玳钦紧张起来,自觉脸涨了,肯定是旋时红了。

“好的玳钦老师,没问题。”

乌恩奇语调谦和,温柔,更让玳钦不好意思。她暗自深呼吸迅速调整自己进入拍摄状态。

乌恩奇关于自己执政说得不多,处处流露出对地域落后的着急和自责。实际上,玳钦在做案头的时候已经了解到,乌恩奇当选市长刚刚半个月。

然而,乌恩奇的全局观念,深深刻进玳钦的心里:“我们不能坐在大河上游无节制用水,让下游人民没水喝。”人民这个词,从乌恩奇嘴里说出来,亲切不做作;说到发展经济,头头是道,关键词是术语:“我们这里的葵花,富含不饱和脂肪。”不饱和脂肪酸,生涩,玳钦急着消化这个词,快速搜寻脑子里记忆库存,没有捋出来,出现了接不上茬儿的磕绊,心慌。

录制现场出现了空白,玳钦不能原谅自己。政府招待所很简陋,别说网络了,室内卫生间都没有。玳钦冲出去,乱窜找网吧。城市没什么像样的街道,没有网吧。正沮丧,苏德来了,“我知道哇。不饱和脂肪酸是构成脂肪的一种物质,人体不能缺的。”苏德背书一样背出了词条。“我们正要引进榨油企业,市长要求干部必须懂得相关知识。”

玳钦被普及了一下。

外景拍摄,几乎找不到可以入镜的城市亮点。

田野是另一番情景:大河不是想象的滔滔,徐缓的向东。站在水利枢纽观测楼顶,近处,阡陌纵横,沟渠遍野。青纱帐中间金色的葵花灿烂的向着太阳。远处,沙漠沙山隐在阳光直射腾起的薄晕中。转身向后,青山缓坡谷底,山羊领着绵羊,一片一片白云落地一般缓缓移动……

拍摄结束的那天,乌恩奇赶回来为玳钦送行。玳钦领教了自己的酒量,敞开是痛快的,可是,需要激活。二岁,姥姥用筷头子滴喂,培养她喝酒,玳钦轻易不露量。姥姥的脸记不清了,但是,姥姥汉话拖着长长的蒙语音调,总在玳钦耳边。姥姥从来不用蒙语对她讲话,外孙女是外姓人,汉人的后,不用说蒙古话。被老潘面试那次,神来旨意,玳钦报出名字:玳钦。从此,姥姥给的小名,成了正式用名。

隐隐约约记得乌恩奇儒雅的脸,也是酒精红状态。是独家记忆吗?

全部拍摄结束,玳钦整理素材,无数遍回放乌恩奇的录像,捕捉对方哪怕一点点官话、套话和闪烁其词,没有。乌恩奇对地方经济建设落后是真焦虑,眉头紧锁。说到人民,脸上线条松缓温情,像在说家人。做访谈,玳钦大大小小的官员见多了,他们的话大同小异,剪辑也是程式化的,不用深入思考。可是,在剪辑乌恩奇的同期声时,有几处让玳钦心里热热的,鼻子发酸。结束采访时,乌恩奇说了这样一句:“五年后你再来,我要让你看到变化。”霸气充斥着整个人。

“玳老师,这是哪里呀?”

“请叫我玳钦,我不姓玳。”玳钦是蒙语译音,两个字搁在一起才是战将的意思,单独的“玳和钦”是汉语的其它意思。玳钦很讨厌人把她的两个字掰开。

“噢,好的,玳钦老师。”

薄荷是年轻的老剪辑师,面相有几分妖,高颧骨,杏眼睁圆时眼角向上挑去,勾人。平时眼皮耷拉着,待人爱搭不理的很少主动和谁搭腔,在后期众多年轻人中高冷着。玳钦不喜欢她,做剪辑技术能不用薄荷尽量不用。薄荷也像不认识玳钦。此刻,眯缝着眼睛,安静中透着好奇。玳钦面目和声音都没表情,眼角瞥一眼薄荷,隔山跨海的距离能上来说话,无疑是搭讪。

“能不能让我来给你的片子做片头?”

玳钦意外,所以沉默。她还没想好找什么人做包装。但是,绝不是薄荷。可是再不出声,有失做派露出小家子气了。

“我考虑考虑。”

“不用考虑。”薄荷用坐椅把自己快速运回到操作台前,又运回来,手里拿着带子,“我自己满意的作品集锦。”

薄荷自荐中的底气,是玳钦欣赏的。

玳钦查看了带子里的东西,当即把系列片的包装交给了薄荷。

三天时间,薄荷来找玳钦,“玳钦老师,我能提个要求吗?”

玳钦不喜欢在工作上斤两计较的人,无表情的盯住薄荷。一般人接不住玳钦的目光,薄荷迎上了,“如果你满意,调我来你们栏目组。”

玳钦播放了薄荷的东西,连看三遍。整个包装衔接无痕,大气浑厚,不像出自女子思维。

“为什么?你来我这里没专业了。”

“我给你做制片,跟你涨见识。”

薄荷做玳钦的这个东西,是费心也费力了,长头发多日不洗的样子,打溜儿了。“没休息?”

“嗯,两个通宵。我兴奋时没觉,也不知道累。不过,现在估计倒下去肯定昏迷。”薄荷笑的时候,嘴角左边露出小虎牙,俏皮。

创作兴奋,与玳钦很像,“休息,我去给你申请一天假,其它的再说。”

薄荷没说谢,转身走了。个子不高却有两条笔直的长腿,水蛇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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