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满了香烛、纸钱的铺子里头光线昏暗，一堆锡纸折的银元宝在柜台上叠成一座元宝山，柜台前面一张竹椅子上坐着个人，手里头拿了厚厚一叠锡纸，数银票似地用手指沾了舌尖唾沫数数那一叠锡纸，抽出一张折起了银元宝。看这人的模样，身上穿的很邋遢，高高卷起的粗布裤筒沾满泥巴，像是很多天没有换洗过，鞋子也不穿，光着两只臭脚丫翘在柜台上。与小货郎描述的一模一样，这人看上去就像一个卖苦力的泥腿汉子，和店东家这么一个正儿八经的身份压根沾不着边似的——店铺东家铁定另有其人！
凰恭赁在茶馆里坐了半个时辰，也没瞧见冥纸店里的东家露面，只瞅着店伙计一个人在店里头忙活，折元宝、劈竹条、糊纸人，伙计干的杂活，干着倒也顺手。
凰恭赁手持空空的杯盏，凝神观察那家店铺许久，茶馆里的堂倌见他喝完了茶还坐在那里，忙拎着个大茶壶“噔噔噔”地跑过来，哈着腰道：“客倌，小的给您斟茶！”
凰恭赁放下空盏，指指那家冥纸店，问：“小二哥可曾听说那家店里有个帮人消灾挡难的……”
“你找……神巫？”
哐啷！堂倌手里头拎的茶壶直直掉到地上，滚烫的茶水溅在脚上，他浑然不觉似的，只是惊恐万状地看着凰恭赁，一步一步往后退，抖着嗓子道：“不、不不！小的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没看见……”神经质般喃了几声，拔腿就往门外跑。
茶馆里一些熟客见状，摇摇头，冲掌柜的喊：“东家，你得尽早请个郎中来给伙计开几味定心丸，免得他整日一惊一乍的，说什么那家香烛冥纸店里一到晚上就出怪事儿，连门口一对小纸人也活了，还能走到棺材铺招一具棺材飞到店里头。听听，这说的什么诨话？大半夜的谁会吃饱了撑着去偷一具棺材？”说到这里，熟客忍不住发笑，只当伙计患了失心疯，胡言乱语！
“听说这店里有个神巫，可以借用傀儡纸人，帮大活人消灾挡难，有病有灾，求医无门、求神无路的，都可以去找神巫帮忙消灾避难，逃过死劫！”一个髯须老者，捋须冲凰恭赁一笑。
凰恭赁心头一动，忙问：“是不是带了病人的画像，找神巫做个傀儡，用傀儡代替活人，可以帮病入膏肓的人，躲过死劫、逃过阎王索命？”
“你家……何人得病？”老者问。
“我家父母双亲，前些日子抱病离世，照顾二老的鄙人的……夫人，前日发病……病症与二老相似，郎中大夫束手无策，药石罔效！”双亲亡故，家中连遭变故，刚迎娶入门的娇妻也患病卧床不起，凰恭赁五内如焚！
“造化弄人！”
老者唏嘘，看往昔神采飞扬、意气分发的凰家少主子，此次外出归来，不仅京试未中状元、官场无望，还气得家中二老双双倒卧病榻，前几日，就见这位凰家少主来这街上购置了棺材等物，为家中病故的二老操办了丧事。
双亲亡故，新娶的娘子又将病重不治，几经折磨，今日再见这位凰家少主，只瞧得他满脸焦虑疲惫之色、暗淡神伤之态！
“莫急、莫急！”髯须老者捋捋颔下须，“呵呵”一笑，“等晚上，你再去那家店里找神巫吧！”
“晚上？！”
这么说，白天，神巫不会来那家香烛冥纸店了？
凰恭赁却听得心头微动，搁了茶钱，径直出门去，只等天一黑，再来看看那家香烛冥纸店里会否出现神巫踪迹？
夜幕降临。
热闹的街道沉淀了一日的尘嚣，渐渐安静下来。家家店铺熄灯打烊，阖上门户。
夜风吹动街上几片落叶，沙沙作响。远远的，传来“梆梆梆”的打更声。
半夜三更，青石长街上惟独那间冥纸店还高高悬着两只白灯笼，店门半掩，一对红袄、绿袄小纸人站在昏暗的光线里，一脸诡秘的笑。
更鼓响了三声，街面那家香烛冥纸店铺的门“咚咚”微响，被扔来的石子敲到门板。
“嘎吱”一声，窗户开启——
冥纸店二楼小窗内有人惊噫一声，看到长街斜对面那条陋巷里滚出几粒小石子，随后，巷子里头走出一个白衣少年，负手站在街心，抬头冲着小窗里的人一笑，招呼道：“店伙计可否开开门，本公子有事相询！”
“凰少？！”
凰家那位少主？！
“你认得我？”连个店伙计都知道他？
“前些日子凰少不是来过这条街，为家中高堂置办过香烛等物么？”
在二楼睡下了的店伙计，在窗口打个哈欠，只在肚子里犯嘀咕：这位凰少极爱好来这条老街，前些天来了几次，偏巧给本店东家瞧了那白衣翩翩的风采，见这标致少年郎家中丧亲又愁眉不展的模样，竟动了几分恻隐之心，暗中也拖人找了个算命的江湖术士，去凰家老宅子见了这位凰少，提了提神巫一事，没想到，这人果真寻到此处，敢情是真个听信了算命之言……
店伙计心里想着，真就佩服自个店东家——她要钓的男人，这不就乖乖上勾，不请自来了！
“是、是、是！”凰恭赁心切切地问：“前些日子本公子是来此置办过冥纸香烛，不过，今夜本公子是来求见神巫的，不知……”
“神巫不在！”记着东家交代给他的话，店伙计也知道如何吊人胃口，“你有这心思，不妨来三顾茅庐！”
“不在？”凰恭赁显然是不相信的，“伙计，你下来开个门，本公子今夜是诚心而来，见不到神巫，是不会走的！”
“心急吃不着热豆腐！”东家那一身的豆腐肉，看来是要白白便宜了这小白脸儿！人长得俊俏就这好处——招女儿家喜欢！
“本公子爱妻窝于病榻，救人如救火，本公子确是心急！”凰恭赁态度诚恳，在街上，冲着窗户里的伙计拱手作揖，急道：“请小哥行个方便，让我进门去见神巫！”
“这、这个……”店伙计犯了难。
恰恰在此时，冥纸店里传出一个声音：“小二，来者是客，不可失礼！”
店伙计听到这个声音，慌忙起身下楼，开了店门，垂手肃立，必恭必敬道：“凰少，里边请！”
凰恭赁讶然望向冥纸店内，却看不到人影，只听得一个冷脆的声音说道：“大人要见本巫，不妨往里走！”
“小二，快给凰少带个路，进屋坐，媚娘给大人沏了一盏香茗。”
冥纸店内的人吩咐一声，店伙计赔个笑脸，请凰家少主入屋坐坐。
凰恭赁这回可瞧明白了，敢情那位被人传得神乎其神的神巫，就是店东家，这条街上发死人财的几家店铺幕后真正的主子，莫非……竟是个女子？！
“恭敬不如从命！”
一听是女子声音，凰恭赁心中暗自揣测，更觉神巫之神秘，带了几分忐忑，随店伙计进门去。
一走进冥纸店，凰恭赁就闻到一阵呛鼻的香料味道，是放在灵柩之中防腐的香料。铺子里头杂七杂八地堆着些冥纸祭品，绕过柜台，店伙计把客人请进里屋。
内室光线昏暗，摆了一张香案，一幅白色幔帐挂在香案后面。
凰恭赁进去，幔帐内渐渐亮起一盏烛光，豆大的光焰将一抹窈窕的身姿投影在白色幔帐上。
“恭赁冒昧造访，求见神巫！”凰恭赁不敢造次，拱手以礼。
“远来是客，凰少请坐。”秉烛静静站在幔帐里的人儿默认了“神巫”称谓，礼尚往来，“小二，奉茶！”
店小二走到幔帐前俯首贴耳，必恭必敬地从幔子里头接来一盏香茗，双手奉茶。
凰恭赁站在香案前，隔着一层幔帐看屋中女主人，当真是雾里看花，朦朦胧胧。兔二爷奉上茶来，凰恭赁转身往客座上走时，不经意地瞥到墙角一个饰品架，上面摆放着一些古玩玉器，其中一个方格子里搁了一只羊脂玉球，玉球表面竟也有福、禄、寿三个精心摹刻镶以金丝的字体，这种打磨工艺同样是出自皇家御用的玉匠之手！
依照惯例，从皇宫流于民间的宝物通常是天子赏赐给功臣的，倘若自家亲戚是刑部官员、朝中重臣，这些宝物也不难到手，只是皇宫里御用或赏赐功臣的玉器断然不会出现纹饰字体相同的一双以上的数量，这种羊脂玉球理当只有一对，这屋中出现第三只羊脂玉球，怎不叫人吃惊！
莫非此间主人乃官宦之后？
“凰少，媚娘泡的这盏茶味道如何？”幔帐里的人儿笑问。
凰恭赁啜了一口，眸中灵光一现，“云龙一品！本官素闻云龙茶叶与黄金同价，神巫以此茶待客，恭赁受宠若惊！”
幔帐里的人儿嘻嘻一笑：“媚娘让你尝尝这盏茶泡出的火候、味道，不料凰少竟品出这茶的出处，不愧是凰家名门望族之后！媚娘舅亲朝中为官，凰少若有投身凤凰池之宏愿，不妨与媚娘倾吐心声，媚娘愿为公子红颜知己，以解语亦解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