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微微点头，她一点点撕掉封住府门的纸，悠悠推开府门，走了进去，又轻轻把门关上。
她就那样靠着府门，好久好久都没有动一下。
这仍旧是她记忆中的将军府，可是，这真的是那个她认识的将军府么？
再也没有了从前一片富贵繁华之象，长蒿从各个缝隙长出来，长得老高，花枝残败，长廊班驳，遥遥看去，所有的房间都被封上了封条，一副萧索凄凉的样子，从前的模样，已经不再。
红袖沿着碎石子路静静地走，满地秋季残留下来的树叶，她还记得同样是这样一条路，每到秋天，总有穿着很多很厚的大丫鬟，手中拿着扫帚一下又一下的清扫落叶，时不时把冻得冰凉的手放在口边呵气，又或者偶尔有她们和小厮交换书信的情景刚好被她看到，如果这样，就会有大丫鬟蹲下假装为她整理衣衫，对她小声说：“刚才的事，不要对夫人说哦。”
红袖微微一笑，她是一个守口如瓶的小姐，如果是子若的话，相信她一定嚷得满世界都知道了吧？那时侯，她是多么飞扬跋扈的一个公主，整个将军府，是她独霸的王国。而她，则永远生活在那个角落里面，永远都是那么沉静，那么与世无争。
可是，现在长长的曲折的小路上一片静谧，没有清扫的丫鬟，没有小心翼翼拿来书信的小厮，也没有当初那个沉静的红袖，有的，只是满地快要腐烂的枯枝败叶，准备接受零落成泥的命运，准备接受死亡。
四处只是静，怎么会这样安静？
怎么会一个人都没有？
她忽然有一种错觉，仿佛大家都去了某位王公大臣的家里去赴宴，所有的家眷全都去了，长长的轿子组成的队伍，街上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当夕阳将要落下地平线的时候，她们就会带着一身心满意足的疲惫回家，而这个时候，含玉就会远远的迎上来，笑着为她接下外衣，听她述说一天的所见所闻。
她最好的丫鬟，还有她的碎星阁。
还有碎星阁里，有她多少磨灭不了的记忆？
红袖静静推开阁楼的房门，阁楼内的大部分物件都已经被郯国查抄，她一入眼看到一个平平整整的宽木小桌，不知被谁踢到了墙角，斜倒着放在那里，红袖把它扶正，小木桌发出钝钝的小小声响，时光忽然向前飞驰了十多年，她仿佛看到小小的自己仍旧伏在木桌上书写，有个做粗活的大丫鬟不意中看到，曾经问她：“小姐，为什么总朝着门呢？很冷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没有理由，就自我编造出了一个理由，就会一板一眼地告诉她：因为我喜欢看风努力要把书页吹乱的样子……
恍惚中，仿佛时已入夜，爹爹悄无声息地走来看她，每每她在睡眼朦胧的时候，就把她小心地抱到床上去睡，温暖而让她倍感塌实的胸膛，一如祠堂中，她刚刚从昏迷中醒来的感觉，如果时间能倒流多好，如果时间能够倒流的话，她一定会小小的撒娇，告诉爹爹，她睡不着，要他一直抱着她睡，她相信，爹爹一定不会拒绝的，他向来那么宠她……
如果时间能倒流，那该多好。
红袖的身子靠着墙，头靠在门框上，微笑地回想着这一切，一点一滴都不想漏掉，直想得满面泪痕，她都浑然不觉，仍旧是靠在门边，静静地微笑着。
空无一人的将军府，四处皆是如死一般的寂静，除了带给她回望从前的伤坏，还有沉浸在痛苦中的点滴甜蜜。
人的一生仿佛很长，可是当你站在一个角落默默回首的时候，却发现十年八年也不过是弹指间的事情，若干件值得人回味的事情连成线，就是自认为很漫长的曾经。
以后，无数没有发生，将要发生的事，也终将成为过往，成为一声叹息，然后看那无数的回忆和叹息，汇聚成短暂的人生。
红袖忽然想起曾经似乎有过一个梦，和这时候多么相像，那是她在程门疗伤的时候，在梦中，也曾回过一次将军府，所经所见，竟然和眼前一般无二。
只不过梦中，她还是一个几岁的小孩子，光着脚在空无一个人的碎石子路上奔跑，一个人都没有，四处静得可怕，蒿草长得比她的身体还要高，湖水死一样沉闷，花树的繁叶谢了一地。
各处房间的门都紧紧关着，拱桥边，疏影下，再也没有来往穿梭的人。
只有高高的慈恩斋上，依稀还有一声声空洞的木鱼之响，回荡在寂寥苍冷的将军府。
红袖抬头，向那高高的斋堂望去，她想起第一次见到至善师傅的样子，她说过还会再回来的，她说过会回来继续给她将她没有讲完的故事，为什么还没有出现？
难道她经历的，还不够多么？
红袖在萧索的将军府走了一个遍，到处都有她的回忆，到处都有她的泪水，在石子路上跌倒，第一次见到爹爹的样子，在书房和紫烟一起偷看礼品，在后厨房第一次为含玉平冤，还有无数丫鬟匍匐着跪了一地，只因为她病中出了房门。
还有……
还有剑南在长廊中私下赠给她的龙凤神像，以及，墙角那朵竟然依旧展开的卑微的花朵……无数曾经发生的事情就在眼前，可是她知道，不过是回忆而已，纵使留恋，或者伤悲，它们总归是再也回不来的了。
日已微微西沉，红袖悠悠长叹一声，擦干了眼角边的最后一颗泪珠。
没有见到将军府，她牵肠挂肚，可是如今回来，她的心中某处只得到了一点小小的慰藉，在此之后，却是更大的伤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