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丑旦你来了?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吧?”书摊摊主高兴地说。他正自寂寞,颇有遇见故友的感觉。
丑旦勉强地咧嘴笑了笑。
“你怎么不来看书了?”
丑旦随手拿起一本书,算是对摊主好意的回答。他实在不愿意说话。
摊主却很想说话,他压低声音说:“你还记得那个酒鬼老头吗?就是那天在这里吆喝着要给别人治疑难杂症的老头,八病区跑出来的精神病,硬要给你传他那两个‘仙方’的老汉,还记得不?”
“他怎么啦?”丑旦当然记得,那天那老头突然消失的情景历历在目。
“他死了!”
“啊,他怎么死的?”
“谁知道呢!那天谁也没有再注意他,第二天发现他倒在这里。”
“是这样!”
“然后这几天开始传说,老头泄露了天机——就是那两个方子,被阴间抓去了。你说可笑不?”
那两个方子是仙方?丑旦回忆了一遍那两个处方,他不知道它们“仙“在何处。
“不管怎么说,老头去了阴间倒也好,他可以安心做他的酒鬼了。在人世间,做个酒鬼不容易的。”
“酒鬼?”
“是啊。阴间的人,不是鬼是什么?”
“真有酒鬼吗?”
“当然有了。酒有酒鬼,烟有烟鬼。还有什么赌鬼,色鬼,水鬼,替死鬼,吊死鬼,冤死鬼,多了去了!象我们这样的人,死了大概就是饿死鬼吧!”摊主自嘲地说。
他这是一句玩笑话,却打中了丑旦的心思。自己如果死了,不但是饿死鬼,而且还是冻死鬼。
丑旦看了一眼自己手里拿的书,原来是本《水浒传》,这是本他读得滚瓜烂熟,几乎能倒背如流的书。
丑旦随手翻开了书,随眼看去,只见书中写道:
林冲叫酒保只顾筛酒。林冲说:“酒保,你也来吃一碗。”酒保吃了一碗。林冲道:“此去梁山泊还有多少路程?”酒保答道:“此间要去梁山泊,虽只数里,却是水路,全无旱路。若要去时,须用船去,方才渡得到那里。”林冲道:“你可与我觅只船儿。”酒保道:“这般大雪,天色又晚了,哪里去寻船只?”林冲道:“我多与你些钱,央你觅只船来,渡我过去。”酒保道:“却是没讨处。”林冲寻思道:“这般却怎地好?”又吃了几碗酒,闷上心来,蓦然想起:“我先在京师做教头,每日六街三市游玩吃酒,谁想今日被高俅这贼坑陷了我这一场,文了面,直断送到这里,害得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受此寂寞!”因感伤怀抱,问酒保借笔砚来,乘着一时酒兴,向那****壁上写下八句道:“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江湖驰誉望,京国显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撇下笔,再取酒来。
看到这里,丑旦如遭电击。这段文字他以前从没什么特殊感觉,今天却如此打动了他。林冲也是走投无路,大雪之夜投奔梁山。这是上山前在朱贵酒店的一段情景。林冲坐在酒店里,一个“只顾叫酒保筛酒”,便将他的与外面大雪一样苍苍茫茫的心写得逼真毕现。原来对英雄好汉来说,酒更不可或缺,它自有一种苍凉苍劲的功能,它就像他们冰冷的兵器一样。“酒保,你也来吃一碗。”啊,不知林冲的声音会是何等的苍凉?等到他蓦然想起“我先在京师做教头,每日六街三市游玩吃酒,谁想今日被高俅这贼坑陷了我这一场,文了面,直断送到这里,害得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受此寂寞!”这是绝望的心中又闪出了一丝柔软,一线渴望。丑旦自己难道不是这样吗。到了林冲被朱贵劈胸一把抓住,说“你好大胆子,你犯下迷天大罪,官司悬赏三千贯赏钱捉你!”林冲说:“你真的要拿我?”这句话他的声音会是何等的冷峻?何等的沉静而又咄咄逼人!英雄末路更加凄凉,但他毕竟仍是英雄。他端坐在那里,虽然四面无路,一片茫然,却依然神气不倒,渊停岳峙。这才是英雄啊!
丑旦泪水涔涔流了下来。自己一直仰慕这些英雄好汉,也要学做英雄好汉,但与他们的差距却这么大。自己在这个时候,只有绝望,只有颓丧,精气神全没了。现在林冲给了他提示,给了他力量,自己再也不能这样了。自己既使在最后一刻,也要神气不倒,死了也要做个神气不倒的鬼。一股暖流涌上丑旦的心头,他的泪水更加汹涌了。
明天再想办法,再找机会,天无绝人之路,我就不信我会找不到一份活儿,活活饿死。现在天色已晚,先找个地方过夜。
过夜的地方也不好找。地下通道晚上全都关闭了,汽车站也关闭了,火车站候车室没有票不让进。找不到活儿的农民工一般都呆在过街天桥下面,这里并不是什么好地方,四面通风,只能避避雨雪而已。农民工都有铺盖卷,都打开被褥睡在这里。丑旦却没有。
丑旦回到医院门口,这儿的摊儿全都散了,书摊的上方是一家花圈店,台阶下面有个下水道井盖,暖气从里面冒出着,使这里还有点温度。丑旦选中了这个地方,他将检来的一些报纸铺在地上,把所有的衣服都套在身上,枕着背包,躺在花圈店的屋檐下面。
由于心中又有了生机,他又感觉到饥饿和寒冷。饥寒交迫,长夜难熬。他心中冒出这两句诗:
无食思乐土
无衣思南州
这是杜甫的诗,原来诗圣也曾有过饥寒交迫的经历,自己并不是第一个。但自己的乐土和南州在哪里呢?接着丑旦心中还冒出两句诗:
严霜烈日皆经过
次第春风到草庐
自己严霜和烈日都经过了,现在也进入了春天,但真正的春风什么时候来呢?
丑旦思绪万千,心潮起伏。但他太疲倦了,不久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睡着后不久那一对兄弟老麻雀和黑老鸦又来了。
“你是谁?”黑老鸦说。
“我是大老鹰。”老麻雀说。
“你是谁?”老麻雀说。
“我是白天鹅。”黑老鸦说。
“你是大老鹰,为什么这么黑?”黑老鸦说。
“因为我是烧锅炉的。”老麻雀说。
“你是白天鹅,为什么这么小?”黑老鸦说。
“因为我是抽大烟的。”老麻雀说。
两人将这个段子故意搞乱说了一遍,然后又笑了起来。
“现在这个笑应该是冷笑,轻蔑的冷笑。你再来一次。”老麻雀说。
黑老鸦又笑了一遍。
“还是像哭。”老麻雀叹了口气,“我的心都要操碎了。”
黑老鸦翻了个白眼,说:“咱们是干什么来的?干正事吧。”
老麻雀打量着丑旦,说:“严霜烈日皆经过,次第春风到草庐。”
“什么意思?”黑老鸦说。
老麻雀没有理他,接着说:“无食思乐土,无衣思南州。”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咱们要给他找个乐土,找着南州,找个刮春风的地方。”
“乐土?南州?刮春风?”
“咱们脚下面是什么?”
“啊,你说的是老烧锅坊?他又没有神通,他怎么下去啊?”
“你不知道,他早已入了阴阳界。再说了,这儿不是正好有一个下水道的入口吗?老烧锅坊又离这儿最近,咱们试一试,应该能下去的。”
“问题是老烧锅坊都是一群老穷鬼,老啬皮鬼,没有人会要咱们的锅炉的。”
“现在是这个小哥第一!”
“啊,也是。”
丑旦感觉到两个妖精抓住了他的左臂右膀,然后老麻雀喊声“下”,他们开始向下沉落。在下降的过程中,丑旦感觉到有个轻微的“咯登”一声,好像穿过了一层无形的界限,丑旦明白进入阴间了。
这里天气更冷了,而且阴雾弥漫,非常潮湿。好在时间不长,老麻雀说声“到了”,他们来到一个酒馆门前。厚厚的棉布门帘,透出着浓郁的酒味,也透出着火光。
两个妖精掀开门帘,架着丑旦走了进去。屋子里炉火熊熊,烟雾弥漫,坐满了人。丑旦一下子就暖和过来了,但酒馆里食品的香味却使他饿得却更厉害了。这里的吃食虽然简单质朴,但味道却非常好。
两个妖精在角落里找了个座,将丑旦放到这里,让丑旦趴在桌上继续睡觉。丑旦人虽然继续睡着,神志却清清晰晰,也将四周看得清清楚楚。
“哎,两位爷,好久没来啦!”店小二跑来过来,对二位妖精招呼道。
“嘿,你应该问你是谁,”老麻雀说,
“或者说大老鹰,白天鹅,你们二位好!”黑老鸦说。
“嘿,我又不是小孩子!”店小二摇头说。这时他看见了丑旦,吃了一惊,“啊,你们怎么把他连肉身也带来啦?”
“正因为他肉身重要,我们才带他来暖和暖和。”老麻雀说。
“这个肉身可金贵了,我们要看住他,不能让他冻死。等他到十七岁的生日,我俩的意思就大了……”老麻雀踢他一脚,黑老鸦这才住了嘴。
“啊,是这样!”店小二又看了丑旦一眼。“两位爷,来点什么?”
“还是老一套,一壶老烧锅,一碟茴香蚕豆,一碟五香黑豆。”老麻雀说。
“哈,我听说两位爷卖大烟和锅炉大发了,怎么还还么抠啊?”店小二说。
“嘿,你看你们这些人,有买我们锅炉的吗,怎么个大发呀!”老麻雀说。
大家都朝屋子里的人看去,丑旦也向四周看去,只见屋子里全都是一帮老头儿,老得没了牙,佝偻着背,或聚集成团,或单独一人,或感概感叹,或嘟嘟囔囔,或恍恍惚惚。他们全都拿着自己的酒杯,有的是破旧不堪的小缸子,有的是个黑乎乎的小碗,有的是个脏兮兮的锡壶。他们的酒器五花八门,每一件都沉积着时间的尘垢,没有一件是相同的。
他们的酒杯中都盛着不多的一点酒,他们半天才抿那么一小口,甚至只是做做样子。因为这么一点点酒,要供他们消磨那么长的时间,直到酒馆打烊。他们几乎都不要菜,只有清明节、七月十五、十月初一这些日子,阳世有亲人烧送点钱的,才要点豆子花生豆腐干兔子头之类的,解解馋。
“你尝尝,我这是真正的关东烟!”
“来口这个,正宗的和田莫合!”
老酒鬼们用火镰火石打着火,互相品尝着烟渣子,却没有人让一口自己的酒。
“想一想,这里面有什么商机。”老麻雀对黑老鸦说。
“啊,就这一帮老吝啬鬼,能有什么商机?他们全用火镰火石打火,咱们的锅炉一个都卖不出去!”黑老鸦说。
“任何地方,任何人群都有商机,就看你能不能独具慧眼。比如说这帮老酒鬼的火镰火石……”
这时,一个老头儿掀开门帘进来了。他一进来看见这屋子的情景,激动地说:“啊,我终于找到地儿了!”
这是个新鬼,大家都朝他看去,丑旦也定睛看去,这老头儿不是别人,正是传他两个方子的老曲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