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变化很快就让岑烺发觉了,他问我,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掩饰说没有,只是这段时间季节改变,骤冷骤热的,日子有点难过。
“多半是进来这府里,负担太重了。”他苦笑道,“累得你睡不好。”
我忙道:“侯爷这说得哪里话,我并没有做什么,哪里就累着了呢?”
“府里虽然事情不算太多,可是因为我的缘故,还得拖着你出去应酬——”
他的话没说完,我呆了呆,笑道:“侯爷又接到什么帖子了吧?”
岑烺见心事被我说破,索性也不隐瞒,笑着拿出那张请柬。
我接过来仔细一看,却是朝中的陈太傅要办七十大寿。
陈太傅与我父亲的关系只是尔尔,不过,他却是岑烺的授业恩师,看来这一趟,岑烺是非去不可的了。
只是在我,另有一重忧虑:陈太傅的儿子陈子富,往日是絮春楼的常客,更曾是我的入幕之宾,如今我们这关系尴尬无比,这种宴席我若露面,只会给饶舌的人平添无数谈资。
“这次寿宴,我看我还是不要去了。”我对岑烺说,“侯爷一个人去就可以,想必陈太傅也不会怪罪。”
我以为岑烺会同意我的话,却不料他微微摇头。
“陈太傅自然不会怪罪于我,但是却另有人希望梅若你能去。”
我听了这话,大为诧异:“是谁啊?”
“太子妃。”岑烺笑了笑,“她想趁此机会见你。”
这是我没想到的,姑且不论太子妃为何要见我,她若有此意,为何不传唤我入太子府?但是很快,我就明白了其中缘故。
本来朝中近年来就有非议,说恭顺侯和太子走得过近,是想借外甥的力量参与国事,分得一杯羹。这当然不是天子乐于见到的,这种情况下,为了避嫌,太子妃自然也不会让我入太子府去见她。
“太子妃似乎很中意你。”岑烺微笑道,“她觉得和你脾性投合,上次宴会上,没能多说上几句话,她引以为憾事。”
岑烺这么一说,我也笑起来。
“太子妃人很和善,与那些倨傲的小姐们不一样,我也很喜欢她。”
“是么,看来你们俩有缘。”岑烺停了停,又道,“我问过了,这次江涵之夫妇不会来,据说是涵之的岳父病重,最近这夫妇俩都不会出门的。”
他这么一说,我才算放下心来。
接下来,我更了解到这次寿宴的真实含义:陈太傅本是朝中德高望重的老臣,不过近半年状况却有变化,也不知圣上是从哪儿听到的流言,说陈太傅暗中结交楚王,希望在不远的将来,楚王即便不能被立储君,至少借着太子的荫庇,在朝中站稳根基,成为权握一方的人物。
陈太傅膝下只有陈子富这一个儿子,偏偏这儿子又不是发愤图强的类型,成日只知卧花眠柳,他的不成器,一直让老父担忧。太子已成年,性格独立刚正,不易攀附。可如果陈太傅能控制尚且年轻的楚王,往后,也就能为陈家子孙铺平一条道路了。
皇帝最不喜见大臣与皇子私交过重,兼之如今圣上年老多病,身后事想得比较多,这流言就更引起了他的不悦。虽然流言没有证据,但因为心中有了阴影,皇帝最近半年看陈太傅的眼光,也和以往不同了。
陈太傅自己,自然是能感觉到变化,他不由惶恐,想要辩解却无从说起。所以希望借这次的寿宴,与朝中重臣们增进关系,俗话说,人缘顺,万事通,陈太傅是希望大家帮着他,多多在圣上面前美言,从而缓和皇帝的戒心。
一想到赴个宴,还有这么沉重的任务,我唯有叹息。岑烺则摇头表示不屑,说这就是他讨厌交际应酬的原因——作为太子舅父,岑烺是逃不过恩师的请求的。
好在我没有太大压力,江涵之夫妇不去,我倍感轻松。
当天的寿宴十分隆重,看起来,陈太傅把能请的同侪全都请来了,陈府上上下下,热闹非常,宾客更是盈门。陈太傅对岑烺的态度十分热情,因此连带对我也客客气气。等进来厅内,岑烺投给我一个不易察觉的苦笑,我能明白他的心情:本来是授业恩师,结果却反倒低眉顺眼的逢迎他,这种事,肯定让岑烺这个素来坦荡的人难受。
陈子富倒依然是往昔那副公子哥儿的洒脱模样,只是在看见我的时候,表情略有点不自在,他向来是爱与我说笑的,今日不仅不能再同桌说笑打趣,反而得对我毕恭毕敬,不敢多说一句话,更不敢多看我一眼,这种改变太突兀了,他不太习惯。
好在当日贺寿的人特别多,人潮如流水,主角是老寿星本人,我们的这点小尴尬,没人盯着瞧。
唯一让我错愕的,就是席间赵子初的夫人,看中了我手中的帕子,硬要拿去观赏。
“绣得真鲜亮,叫人一见心里就爱。”赵夫人啧啧道,“什么时候夫人得空,也教我几针吧。”
那是一块我自己绣的踏雪寻梅,虽说我的女红一向出色,可单单一幅帕子,即兴的玩意儿,也算不上什么惊采绝艳。我吃惊的是赵夫人的表情,活像见了宝贝,还叫她身边的女眷们一一传看。
赵子初是陈子富的朋友,当初,也曾和我来往密切。我自忖与这位夫人没有交情,不打算结交也不能得罪,所以只得敷衍微笑,让她把帕子传看了一番。
这女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我弄不懂。
这次寿宴中,唯一让我高兴的就是见到了太子妃。
太子妃的年龄和我相当,她是白肤色,细长的脖颈,满脸灿烂微笑,眉眼细致柔和,那种美,很沉郁,不会在第一时间吸引到你,但看着她你就会觉得心里平和舒服,好像能把烦恼都抛下。这女性的美,就如姣花临水,默默无声。
也难怪太子能与她鹣鲽情深,想必太子也是个至情至性的人。
那天寿宴过后,太子妃与我屏退了下人们,就在陈府花园一处幽静之所相坐对谈。原来,太子妃的父亲是户部侍郎,早年曾外放海州为官,太子妃正是出生在海州,十五岁才随着父亲入京。我们谈起了她早年在海州的生活,她说得兴致勃勃,我听得趣味盎然。
“这些话,只得和夫人说。”太子妃淡淡一笑,“别人跟前,我是不大说的。”
“为什么?”我好奇。
“她们谈的那些东西,我没有兴趣。”太子妃笑道,“我谈的这些,她们也没兴趣。”
我知道她说的“她们”是谁,就是那些公侯达官的家眷们。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诰命、千金,虽然身份尊贵,可一辈子的活动场所,只在闺房和夫家两个地点,而谈资,则永远都是别人的八卦,府邸上下的勾心斗角……想和她们讲什么海州五月巨澜如雪、珠崖血日磅礴惊人,那简直就是对牛弹琴。
“所以我喜欢和夫人说话,夫人不像她们,不会和我说那些无趣的套话。”
我听闻此言,不由笑起来,名媛们的友谊,比男人之间的更难得,因她们的世界太过狭窄,多数友情都是建立在对别人共同的嫉妒和讽刺上。而我,则因为自己的不幸遭遇,恰恰对这世界有了更深的认知,所以,也才能和自小随父亲走遍天南海北的太子妃,有的一谈。
岑烺多半会乐于见到这样的局面,我想,自己能和太子妃建立友谊,往后我也能借助太子的势力,来实现复仇的愿望,既然太子如此重视岑烺,我也可以通过这种渠道,打击江家。
想到这儿,我忽然心头一惊!
原来为了复仇,我竟然将身边这些善待我的人,都妄图拿来利用……
我怎么变成了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