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我和严靖说了很多,一面说,俩人一面唏嘘不已,他告诉了我他的近况,又详细询问了我这十年来的遭遇。
事到如今,我早已平静下来,虽然过去的经历仍旧让我羞于启齿,但是在我心里,这位我父亲当年的爱将,已经是比亲人还要亲的了,在严靖面前,我无可遮拦。
听我说完这些,严靖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我垂着眼帘,也完全沉浸在过去的洪流之中,花厅的槐树,垂落着一串串洁白的槐花,那熟悉的馨芬萦绕着我们,如梦似幻,就仿佛时间又回到了我幼年在尚书府里,那段无忧无虑的光阴。
好半天,严靖才又开口道:“这十年来,我一直以为尚书大人血脉断尽,一想到这,我就怨恨老天,让廖家遭此不公之事。谁知半年前,侯爷告诉我,大小姐还活着,我不知心里有多高兴……”
他抬起头来,安详地看着我:“过去的事,是大小姐遭的难,那不是您的错。老天爷毕竟没把事儿做绝,如今看着小姐有了归宿,我也就安心了。”
他这话里,似乎隐藏着什么,我想问,却又不敢。我甚至不敢深问严靖,他此次进京来,究竟是打算做什么。
最后,严靖笑了笑:“小姐在侯爷这儿,比在哪儿都安全,只要小姐能平平安安的,往后,我也就没有牵挂了。”
傍晚时分,严靖告辞,岑烺命来旺悄悄将他送出侯府。
“他不会有事吧?”我忍不住问。
岑烺摇摇头:“我在京师找了一处十分隐蔽的地点,他们这些人进京来,都住那儿。普通客栈不可靠,虽然事情过去十年了,但是小心一点,总不坏。”
我这才松了口气:“多谢侯爷。”
岑烺一怔,却笑了。
“谢我做什么?是我自己想做的事。”他说,“我从不认为自己神通广大,只不过,在手臂能够得着的地方,我还是希望事情按照自己的意图发展。”
“侯爷,这次严少尉进京来,他到底……”
我没敢再说下去,我看得见,岑烺的表情沉默了几分。
然后,他才道:“他有他要办的事,是非去做不可的事。和我一样。梅若,天地间是有公道存在的,只是这公道,得靠人自己去争。你父亲的冤屈,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想去洗刷,梅若,这个世上想为他鸣冤的人,不是只有你一个,你千万不要以为除了你,再无人能够报此大仇。”
停了停,岑烺忽然压低声音:“知道么?圣上最近半年来,病体比以前沉重了许多。”
我的心,陡然一惊!
“……太医一直在用药,只不过,不怎么见效。”他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照这个情况下去,顶多大半年。”
岑烺的声音非常低,我听在耳朵里,只觉心惊肉跳!
“等到未来太子登基,事情会有更大的转机。这个积弊已久的国家,需要改变了。”他看着我,“不过咱们不用操心,尽管看着就好了。”
看我一脸紧张惊恐的神色,岑烺又笑起来。
“我多嘴了,不该和你说这些,把你吓着了。”他柔声道,“这些都和你无关。梅若,眼下我得多操心你的事了。”
我听得懵懂,不由问:“我的什么事?”
“你的归宿。”岑烺说,“今天你来花厅之前,我和严靖详谈了这件事,梅若,我给你找了个好去处。”
晴天一个霹雳,落在了我的头顶!
我呆愣愣看着他,连眼珠都无法转动一下!
“……是浙州知州薛世乾的儿子。”他温和地说,“半年前,薛世乾就曾和我密谈过此事。他想接你去浙州,好好照顾你,他的长子薛畅比你大五岁。年龄很合适,又是一表人才……”
我的耳畔轰轰乱响,我的心都凉了!
他,岑烺,这个我所爱的男人,关心着我的幸福,为我制订了完美的人生:他要把我送走,送去遥远的浙州,嫁给一个陌生人——
我宁可去死!
看我怔住不动,岑烺以为我太吃惊,便微笑道:“是我不好,没有早把这件事告诉你。实话说吧,你父亲当年虽然落了难,但是真正敬佩他、敬仰他的人,不再少数——你以为只我一人,就能把这前前后后的事情都办妥么?”
按照岑烺的说法,虽然我父亲过世已久,但朝中并不是真的没人记得他,这群人自成一派、暗中通气,甚至在逐步壮大势力,与敌对的那一方相抗衡。
“薛世乾是你父亲的学生,为人我最了解,他的儿子我也见过,这桩姻缘,在我看来相当不错。”
他觉得我的姻缘相当不错?
“那,侯爷怎么办?”我嘶声道,“我又怎么能只身去浙州?”
“没关系,这个我想过了,只需一份‘和离’的文书,你就自由了。”他说到这儿,嗓音微微一滞,然后重又变得轻快,“浙州远离京师,薛世乾人又极好,梅若,你不必担心会有闲言碎语。”
“这么说,侯爷不想要我了?”
我猛然转过脸,望着他。
岑烺一怔,他张了张嘴:“不是的,梅若……”
“你打算什么时候把我送走?”
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生硬,冰冷,毫不礼貌。
岑烺仿佛吃了一惊,半晌,才道:“梅若,浙州是个好去处,薛家父子人品出众,你不用担心……”
我听不下去了,转身背对着他:“……一切就听从侯爷的吩咐好了。我累了,先回房去。”
我没有再管他的反应,拔腿就逃,像逃离一个恐怖的噩梦。
那个晚上,我缩在被子里,不出声的淌着泪,我不敢出声,是怕侍女们听见。
原来这就是我的结局:去一个好心人那儿,接受他的恩赐,和他的儿子成亲——从此和我所爱的人,成为陌路。
剧烈的痛苦让我抖如筛糠,我不敢发出声响,只好死死抓着被角,指甲疼得都要拗断。
一想到再难见到岑烺,我就痛不欲生,我的人生至此,短短二十一年,却已经遭受过这么多重创:十年前家破人亡,我还是个孩童,只能无奈承受;十年后,我所爱的人要把我送走,我却依然束手无策。我知道自己不能失去他,离开这个侯府,就如同把一尾鱼从池塘里捞出来,扔进了沙漠,如我对江涵之所言,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不能再失去岑烺。
只可惜,把他从我身边夺走的人,正是他自己。
次日起床梳洗,清荷吓了一跳,我的双目红肿,脸色憔悴如枯槁。
“这是怎么了?”她震惊道,“夫人,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慌忙掩饰,又强笑道:“没什么,昨天遇见的那位客人,原是我年少时候的旧相识。夜里想得有点多,所以……”
清荷听我这么说,才体谅地点点头:“夫人自己要当心身体。唉,这么看来,那位客人真是来头不小,往这侯府里来一趟,夫人没睡好,侯爷也没睡好……”
我一怔,抬头看她:“侯爷怎么了?”
清荷细细给我梳着头发,慢慢道:“今早听来旺说的,侯爷昨晚一夜没睡,书房的灯一直亮到四更天。”
我吃了一惊!
“……那侯爷人呢?”我忙问,“睡下了么?”
清荷摇摇头:“哪儿睡下了?出去了。一早就命来旺备马,天没亮就出门了。”
“去哪儿了?”我追问。
“不知道。”清荷继续摇头,“来旺有点担心,问侯爷这是要去哪儿,侯爷也不说。只说让他别管——这一年里,总有两三次这样子。”
“什么意思?”我不解。
“侯爷心里不大痛快。”清荷的表情忽显神秘,“侯爷一旦不痛快了,就会这样:一个人骑着马出去,谁也不带着。”
我不再出声,只默默盯着镜子里苍白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