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傍晚,我难得没有坐在陪客的位置,难得也不用弹唱助兴,一时间,只觉轻松自在像出笼小鸟。岑烺问我近况如何,又问我最近有无遇到为难的事情,我笑言,都说如今我有了天大的神通,既如此,就算遇到为难的事,自己也能处理。
岑烺微微眯起眼睛:“你就像你父亲,不肯示弱。总觉得世间之事,都可以用自己的臂膀扛下来。”
他这么一说,我的眼圈开始泛红。
“可你毕竟不是他,明白么?”他看着我的眼睛,温和道,“梅若,你只是个弱女子,向人求助并不可耻。”
我放下筷子,强笑道:“侯爷说什么呢?我还能遇上什么事?不过是姆妈喝醉了酒和人吵,要么就是她耍牌输钱赖账。侯爷放心,她现在已经不敢了。”
岂料岑烺摇摇头:“我不是说的这些。梅若,今日江涵之没有来上朝,他被圣上斥责,在家反省。”
我的心,咚的跳了一下!
但表面上,我仍旧笑笑:“大约是他家夫人闹得太不像话,连圣上都不堪其扰。”
岑烺沉吟片刻,方才道:“本来你和江涵之的事,轮不到我插嘴。可我听说他家那位纪氏夫人,脾气暴虐,心胸狭窄,看样子不会一味忍让——梅若,我担心她要对你不利。”
我垂下眼帘,哑声道:“她是堂堂正室,又是皇亲国戚,我不过是个青楼女子,她应该做不出自降身份的事。再者,万一我真有事,嫌疑自然会落在她身上,涵之也不会就此罢休的。”
岑烺两只清炯炯的眼睛盯牢我:“梅若,你真的就那么想嫁进江家?”
我被他看得两颊发烫,心跳如擂鼓,我忽然想,他会斥责我么?
……斥责我,竟然忘记了丧父之痛,和一个仇人之子暧昧不清。
然而半晌,男人只是叹了口气。
“是我问错了。”岑烺苦笑,“江涵之与你有婚约,你俩自小一处长大,你心中放不下他,也是自然。我这个半老头子,却来插手你们少年情侣之事,真是不该。”
一听这话,我急切道:“侯爷说的哪里话?若不是侯爷,梅若早就没命了,怎么能说‘不该’二字?”
他听我这么说,笑容愈发苦涩,良久,才轻喟:“也许,我只是借着保护你,来保护我自己的过去。我不想让那段少年裘马的光阴,就这么遁入无形……我是说,我和你父亲。”
那时候,天已经黑了,画舫在河上漂流,我们从舱房出来,并肩坐在船头上。今晚月光妩媚,四周围静得仿佛沉入天堂,府河在一旁滚滚流动,柔滑黑亮的水波却没有半点声息。
岑烺谈起少年时和我父亲的交往,谈起他们一同征战大漠,那些在生死边缘的互相支撑。他用梦呓般的声音,描述他的过去,那也是我所不知的父亲过去:他给我描述那刮得破人脸的罡风,战马重伤垂死时,发出哭泣般的悲鸣,还有如女性胴体般的丘峦,漫漫无尽的黄沙上,缓缓升起血色太阳……这些,我都不知道,没人和我提起。
我坐在岑烺身边,默默看着他。岑烺斜靠在舱房边上,仰着头,夜风吹动他身上玄黑的袍角,那双原本沉静的黑眼睛,此刻落入了点点星光,更是沉静得不同寻常,叫人砰然心动。忆起年少之事,男人不算年轻的脸孔,却显出润泽脆弱的俊美。
“……你父亲那样的人,不该落得那样的结局。”他喃喃道,“梅若,这不公平,昏君还活着,忠臣却丧命。”
我唬得身上冰凉!
“侯爷……”我的声音都发颤了。腹诽是一回事,公然说出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回头看了看我,微微一笑:“不用怕,我只是在说事实。”
我抑制住满腔的惊恐,低声道:“侯爷太大胆了。”
夜色中,他的笑容有点冷:“梅若,我这个恭顺侯,其实既不恭,也不顺。”
这男人极少露出如此冷酷的一面,他从来在人前,都显得大度从容,心性宽和。然而我却知道,他和那些骨子里充满奴性的人不一样,有些东西藏于他的体内,坚硬无比,即便是天子,都无法折损丝毫。
我忧心忡忡道:“侯爷,这话还是不要说了。”
他却像是没听见,兀自喃喃道:“大祈朝该当有这样的命数,若你父亲还在,梅若,鹰山以南七十里,又怎么会落入毗邪人的手中?”
江山社稷,家国大事,这都太沉重,我一个弱女子扛不起。
“侯爷心中装着家国,我心里,却只装着侯爷。”我低声道,“这样的话,再别在旁人跟前说起,我只盼侯爷能平平安安的,我父亲已经不在,侯爷就如同我的再生父母,万一侯爷再有个三长两短……”
我没再说下去,只低头抚摸着身边的琵琶。
他淡然一笑:“是我不该和你说这些,让你徒增悲伤。放心,我虽无你父亲的胆色,然而保护我自己,保护你,总还是办得到的。”
他的语气云淡风轻,不知为何,我听在耳朵里又是伤心,又是宽慰。
不愿再这样沉溺于哀愁中,我努力笑了笑,取过身边的琵琶。
“今晚月色如此之好,若是不来一曲,可真辜负了这月光。”
岑烺微微一怔,两人相见这么多次,他从未要求我抚琴,这是个心细如发的男人,生怕引起我半点误会。
然而今次,我没有弹奏以往那些秾词艳曲,却弹了一首军士们耳熟能详的《鹰山行》。此曲描述的是百年前,王师抗击毗邪人入侵的场面,曲调铿锵,似同帛裂,隐隐有金声。弦音伴着细微的水韵,仿佛把人带回金戈铁马的战场,那是血与火的世界……
一曲终了,岑烺深深沉浸其中,良久,他才低声吟道:“未悔平生金戈梦,边城荒冢,残刀断剑今何用?征尘涤净,惟余酒瓮空。”
这是我父亲的诗作,再无法忍住,我的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有温热的手指,拭去我满腮的泪水,然后,我听见岑烺低低的声音:“……天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那晚分别时,岑烺问我有什么想要的。我略一踌躇,才道:“眼下不缺什么。只是还有个心愿……”
“什么?”
“明日是十五,我想,去护国寺为我父母求一炷香。”我说到这儿,停了停,才又道,“以前母亲经常会带我一同去,这几日,晚上总梦见她,我心中觉得不安。”
护国寺是皇家寺院,供皇室宗亲和达官贵人入内礼佛,普通百姓不能进殿,只能在殿外烧香。
说完这些,我似有悔意,又慌忙道:“说来,也是我心血来潮。若侯爷觉得不便,那就算了……”
他笑着摇头道:“这没什么不便,明日一早我来接你。”
回到絮春楼,老鸨笑盈盈等在我的房间里,她告诉我,傍晚涵之悄悄打发茗儿过来,问我近况,又将一个木匣交给了老鸨,说里面是给我的礼物。
我打开一看,是一对灿灿的缠臂金。
“江大人真是放不下你。”老鸨喜滋滋道,“这几****不来,我还当他要从此把眉娘你丢开……”
我厌倦地将木匣扔在桌上,只说困了想睡,将老鸨赶出房间。
关上房门,我一头倒在床上。此刻我不想听见任何声音,也不想见任何人。我还无法从今夜画舫的气氛里拔出来,我想独处,只为能反复回味岑烺的声音,还有他温柔的手指,那抚摸在我脸颊上的细微感受。我深深的眷恋着他,如同一个冻饿的孩子,依恋灶间温暖的炉火和袅袅饭香。今夜,我想枕着他温和的声音入睡,这应该不算是奢求。
我当然明白,这男人不可能属于我,而我,也有不得不去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