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诚的记忆初始从大约四岁开始……
二十多年前,一个初入寒冬的日子,偏僻破落的村子走进一对穿着朴素整洁的年轻夫妇,男人怀中抱着的小男孩有滋有味的嚼着糖葫芦,几乎半个赵家村的人像围观什么新奇玩意的眼神一般盯着进村的陌生人,三三两两的在家门口议论着什么。
傍晚十分,天边的最后一抹猩红还未褪去,村子最西头泥砖砌筑低矮房子里,两对夫妻,三个小孩围坐在不大的炕桌前喝着半碗白色糊状的物体。
这,是一个穷到连凳子都算稀罕物件的四口之家,房子主人是赵四,今年三十刚出头的他,看起来更像是五十左右岁,他媳妇刘梅则是满眼精光的看着面前的年轻夫妻,热情的招呼着:“趁热吃,虽然我们家条件一般,但给娃吃饱没问题。缺啥也不能饿着娃不是?这农村赶不上你们城里天天大米白面,但我保证只要我家里有的,肯定缺不了淘淘的。”说话的语气像是在写保证书,义正言辞,生怕这对年轻夫妻变了主意。淘淘,是程诚的小名,原以为他会是个淘气活泼的孩子,事实却和他们给起的名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淘淘不爱说话,生性有些木讷,只要吃饱穿暖,几乎都没怎么哭过。
年轻男人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喝着碗里的糊,女人却是从进门那刻起就一直在观察这个家,这哪里像个家?用家徒四壁来形容绝对不为过,屋子里除了炕头的一口木箱、几床旧被褥,再无他物。本就有些愁容的眉目又紧了紧,拿起已经空了的碗走向柴房,这是一个两进间,客厅兼具卧室的功能,中间隔出小半间便是柴房,柴房不远处的角落里对了一人多高的地瓜,掀开米缸看看,还有大半缸白面。女人的表情略微好看了些:虽然住的不好,但不缺吃穿也就行了。
四个成年人,三个孩子,挤在一张炕上,一觉天亮。年轻夫妇清早就离开了村子,走时却没有带走一同来的那个男孩,也就是程诚,至今程诚都清楚的记得那个早晨,妈妈塞进那个叫刘婶婶的女人手里一沓红色绿色好几种颜色的纸票子,女人露出满脸开花的笑,一把把自己抱进怀里,像是抱着坐金山般搂得紧紧的说道:“怎么说咱们都是亲戚,既然是一家人,你的娃就是我的,放心,等你来接他时我肯定还你个比现在还胖呼的娃。”
年轻夫妇逐渐消失在村口,留下一直一直看着他们的淘淘,他没有哭,不知道是不是性格使然,他很少哭,也很少说话,只不过,那不代表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以至于多年后回想起那一幕,他都在想,若是自己也能嘴甜些,哭得可怜些,是不是当时被送出去的那个人就不会是自己。
那个叫刘婶的妇人把他抱回了炕上,开始脱他穿在身上的蓝色小袄,淘淘没有说话,却死死拽住,这是来这里之前妈妈给新买的,而且他身上从里到外所有的衣服,都是新的。刘婶依然是面带微笑:“我们这农村不比城里,你这么好看的衣服一会弄脏了多不好洗,脱下来婶婶帮你收着,等你妈来接你的时候我在给你穿上。”对于这样的话,淘淘虽然小,本能的还是拽着自己衣服发出抗拒。前一刻还笑着的婶婶,却是上来一巴掌呼在了他脸上,“啪”的一声脆响,程诚的小脸上瞬间印出一个清晰的巴掌印:“叫你脱你就脱了,你以为你是谁,这是我家,你得听我的。”接下来便是迅速的把愣在原地的程诚脱了个精光。此时他的耳朵、脑袋里嗡嗡的响着,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却并没有哭出声音,他是安静的,此时的他不懂,为什么爸爸妈妈会把自己扔在这里,为什么前一分钟还和善的婶婶现在这么对自己。血腥的味道顺着鼻孔流淌而出,本能的摸了一把,却看到,手里一抹猩红。
“脱就脱吧,你打他做什么,回头打坏了看你怎么跟程老弟交代。”一直在边上看着的赵四有些于心不忍。
“谁知道这崽子这么不禁打,下次我注意点不打在门面上。我跟了你八年了,还头一回借上你家的光,你咋不早说你城里有这么个远方弟弟,咱早跟他们来往来往也不至于过成现在这个穷样。”那妇女有些埋怨的继续说道:“啧啧啧,看看这小衣裳,多好看,咱家二憨也因该有件像样的棉袄了,大冷的天。”
“二憨,大妞,都进来”女人朝院子喊了一声
“娘,啥事啊”一个略大些的女孩领着个跟程诚差不多大的男孩进了屋。
“他咋光着呢?”小姑娘疑惑的问
“他不喜欢他的衣裳,非要送给你弟弟,来二憨,咱也做回城里人儿,穿穿新衣裳。”接下来便是麻利的给那个满脸是土的小男孩也扒了个干净,套上了程诚的衣服:“老四,看,咱儿子穿上这衣服,也不比城里人差吧,多好看。”
接下来更让淘淘这辈子都难忘的事情发生了,那女人拿着刚从自己儿子身上扒下来的已经黑的发亮的棉袄,直接套在了淘淘身上,连件隔衫都没给穿,看着眼前这个城里娃盯着自己的眼神,女人却是淡定的说道:“大小伙子,不怕冻,我们这都这么光着穿棉袄,你习惯习惯就好了,你弟弟小,怕冷,你这衣服送给他了。”说话间,不知从哪找了团黑不垃圾的破布,塞住了淘淘还在不断滴下血的鼻子。
眼看着弟弟穿上了新衣裳,那一直看着的小姑娘当然不干,一把过去抱住那女人的胳膊:“我也要穿新衣裳,我也要那么好看的。”眼巴巴的看着自己的妈。
那女人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转身把放在被子上的一个军绿色包裹拿了下来,里面,是淘淘一年四季的换洗衣服,翻了翻,发现没什么小姑娘可以穿戴的。便是从怀里抽出一张绿色带图案的纸,递给小姑娘,去,跟你爹到村东头的裁缝铺做件棉袄去,马上要过年了,咱家妞妞今年也穿新棉袄,就选村长家闺女穿的那个红花的那款。
“唉,别有点钱了到处显吧,小心周围乡亲说闲话。”嘴上虽然这么说,还是领着一脸兴奋的小姑娘出了门去。
屋内只剩下那女人和二憨还有淘淘三人。女人继续在军绿包里翻了几下,一个不大的园形铁罐出现在她手中:“城里人就是有钱,还有奶粉这么好的玩意,正好现在正是二憨长身体的时候,以后多给你补补。”摸摸身边还在上下摸着那件蓝色小袄的男孩,满脸的温柔,即便是狼,对于自己的孩子也总是格外的宠爱。
淘淘至始至终只是坐在那里看着,他还太小,他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却不懂这都是因为什么,看着中年女人把自己的衣服像宝贝一样一件件欣赏完毕又放入那个高高的木箱子里,他的眼中显出从未有过的恨意,虽然此时的他,还不知道那种心情,叫恨。
那女人终于是清理干净了包裹里的东西,最后掏出包裹侧兜侧里的奶片,抠下一片塞进那个叫二憨的孩子嘴里,闻到浓浓的奶香味,又扣下一块放进自己嘴里:“城里的娃过的就是好啊。”口中的奶香回荡,女人忍不住赞叹。看着一直盯着自己发呆的淘淘,女人像是突然发了慈悲心,虽然皱了皱眉,迟疑了一下还是抠了一颗,塞进他嘴里,接着说道:“你不要怪婶儿,我们这农村,穷,不比城里,你习惯习惯就好了,二憨是你弟弟,以后什么事都得让着他点,以后要是有外人问你婶婶对你好不好,你一定要说好,不许瞎说话。”看着淘淘没有回应,却还在发呆,女人没再理会他,自言自语了句:“一个傻子,命倒是好得很,生在城里,我家二憨咋没这好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