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道旨意一发,天下顿时乱成一片。刚刚经历过战争损耗的民众家中除去服兵役、劳役之人,哪里还有青壮?只得老弱妇孺一齐上阵去修筑驰道。那些富豪闻得要迁入咸阳,抛却亲戚产业,更觉得故土难离,号哭之声不绝于耳。
这恰恰是赵高所要看到的,他倡导秦始皇修筑驰道的目的,一个是为了让他离开巢穴,在运动中寻找机遇干掉他;另一个目的就是为了让他大量动用民力,激起民变,起来反秦,动摇秦国的基础,最后达到崩溃的目的。
赵高做为修筑驰道工程的总指挥,自然不能安居衙署之内,他得亲自到一线工地去督导、巡查,以防各地郡守在施工中偷工减料、徇私舞弊。
赵高带领中车府大匠刘三、府丞周恒一行数人,轻车简从,出了咸阳城,沿着他划定的路线一路向东而去。
在故秦地时,赵高所见路上筑路之人还是人丁兴旺,男人甚多,行驶入故韩地时,便见筑路之人皆是一些老弱妇孺,不禁诧异,乃停下车来,问一老妇:“大嫂,怎么你来修路?你的丈夫和儿子呢?”
老妇已年近六旬,满头华发,脸上堆积着一层皱纹,身上的衣服又破又旧,几不蔽体。见赵高发问,不禁悲从中来,泣道:“我哪来的丈夫啊?丈夫早在三十年前就死在战场上了,丈夫死时,给我留下一个不到一岁的儿子,我把儿子养到十七岁还没有成年,儿子又被征走,参加保卫韩国的战争,战争刚开始,我的儿子就死了,剩下我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活了二十年,如今我老了,快不能动了,还要被朝廷征来修路,这天理何在啊?”
赵高闻之,心下悱然,暗自责骂自己:“赵高,你真该死,这一切罪过全由你而起也!”于是从怀中摸出一把钱,交给老妇人,老妇人拒绝道:“官人,我这把年纪,还要钱干什么?留着它,给需要它的人吧!”赵高说:“大嫂,我找这里的郡守,免除你的劳役?”老妇人惨笑道:“免了这一个顶什么用呢?你看看那些人,那些孩子,哪个都不比我好到哪里去,我老了,死就死了,可是那些孩子怎么办?他们得熬多久才是个头啊!”
赵高心中隐隐做痛,当晚宿在驿馆,他给妻子楚娥写了一封信,信中说:“贤妻,吾上书皇帝陛下,劝其修筑驰道,以备兵荒,然此番东来,见民生凋弊,筑路皆为老弱妇孺,心中甚为不安,此诚吾之过也,若长此以往,吾不为千古罪人乎?”
书毕,赵高将信付于馆驿,由差使送往咸阳。次日继续前行,刚入故赵地界,便见路边弃有死尸,问随行郡守,答曰:“此乃筑路之人,刚毙,尚不及掩埋。”赵高看罢,心中更是不安。
向前约行二里,见一十几岁的女孩抚一男孩尸体痛哭,赵高停下车驾,问女孩儿:“这是你什么人?因何而卒?”
女孩曰:“大人,这是我弟弟,是刚从车上往下卸石头时,不小心被石头砸死的。”
赵高又问:“这里怎么只有你自己,其他人呢?”
女孩说:“官差怕误了修路时间,不让别人帮忙,只留下我自己处理弟弟的后事。”
赵高:“你的父母呢?”
女孩:“父亲早已战死前线,是母亲把我们姐弟两人带大,前天修路时,母亲不幸跌下悬崖,至今不知生死,今天弟弟又死了,叫我怎么活呀?”
赵高更觉自己罪孽深重,叫来刘三等人,帮助女孩儿把她弟弟葬在路边,并劈了一块木头,写上男孩的名字,权当墓碑。葬毕,赵高对女孩儿说:“你既孤身一人,可随本官去吧!本官必待你如亲生,将来为你寻个好人家嫁了。”
女孩说:“谢谢大人,我母跌下悬崖,至今未知生死,我岂能离去?还望大人保重,能多为天下人造福。”
赵高心道:“我这哪是造福?分明是造孽,我赵高纵是百死,亦难赎其罪也。”
是夜,赵高宿于驿馆,命赶车的车伕将自己缚于櫈上,以鞭笞己背。车夫初不敢下手,赵高斥之曰:“汝敢违本官之命乎?”
车夫曰:“不敢,但不知大人因何如此?”
赵高再斥之:“莫问因何,让汝笞便笞之!”
车夫遂以鞭笞赵高,赵高曰:“重些。”
车夫手下加力,赵高犹感不足,喝:“汝死人乎,再重些。”
车夫便抡圆鞭子,猛笞赵高,把赵高打得背上血迹斑斑,赵高这才喝曰:“止”。
车夫解开绳索,赵高自櫈上滚落于地,头上汗水淋漓,咬牙谓车夫言:“不足为外人道耳。”
一月后,赵高自东方还,见妻子楚娥,流涕道:“吾仅此一举,便死后难再超生矣!”
楚娥忙问其故,赵高便把沿途所经历之事说以楚娥,楚娥道:“此事由君而起,君实难辞其咎,然君欲诛秦,又非蛊惑皇帝不可,其二者之间,君当深思。”
赵高点头道:“吾确当深思矣!”
赵高把自己禁闭于室内,室内置井水数盆,赵高脱去上衣,散开发髻,以冷水喷面。这时他仿佛又回到长平之战的战场,口里仿佛又出现了人肉滋味,还有数十万人被坑杀的惨相,听到那凄楚的哀号声,他的血立刻在胸膛内燃烧起来,但是他的眼前很快又浮现出那些筑路的老弱妇孺,他们衣衫褴褛,满脸菜色,在差役的鞭笞下,艰难的开山劈石,推车运土,累死路边者比比皆是。
“此确系吾赵高之罪,能因此一罪而改志不诛秦乎?秦者,天下人之敌,吾赵高昔年自净己身入秦,忍辱负重四十余载,所为何也?此志断不能改,然欲诛秦,又岂能不杀人?岂能不祸国殃民?祸国殃民者,定遭后世唾弃,吾赵高岂不成为千古罪人乎?”赵高想到此处,不由自主的打了寒噤。
“后人,毕竟是后人,其未经长平之战,焉知人肉滋味如何?未经亡国之痛,又岂知其恨之深?吾赵高身为赵人,必要为死去的四十万赵军兄弟报仇,必要为亡去的故国雪耻,即便死后堕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吾也在所不惜,吾既不计生死,又岂怕后人评说?只要吾在行动中谨慎谋划,只杀那些阻碍诛秦之人,不触及无辜便是。”赵高把头浸入冷水中,然后端起水盆,兜头而倾。冷水顺着他上身奔涌而下,化成一股强劲的水流泉涌向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