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身体太弱,患了支气管炎。其他几个孩子倒都很结实,所以母亲对他与别人不同。一天,他在午饭时回家,感到身体不舒服。而这家人是从来不会遇事就大惊小怪的。
“你怎么啦?”他母亲厉声问道。
“没事的。”他回答。
但他没有吃午饭。
“你不吃饭,就别去上学。”她说。
“为什么?”他问道。
“什么也不为!”
饭后,他躺在沙发上,就是孩子们都喜欢的十分暖和的印花布垫子上。后来他就迷迷糊糊睡着了。那天下午,莫雷尔太太在熨衣服。熨衣服时听到孩子喉咙里呼噜呼噜一直响,声音很小但不间断。她过去对他曾有过的、有点厌烦的感受又油然而生。她当时没希望他能活下来。然而,他小小的身躯里充满巨大的生命力。如果他死了,对母亲而言倒或许是一种解脱。她对他的爱中总掺杂着痛苦。
他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模模糊糊觉得有熨斗往架上搁的咔嗒声,熨斗在熨衣板上碰出的细微的噔噔声。他一惊醒,睁开眼,看到母亲站在炉边的地毯上,把热熨斗挨近脸,好像在用耳朵听熨斗热不热似的。她面容平静;嘴紧闭着,这是痛苦、幻灭和忍耐的表现,鼻子稍微有点斜,一双蓝眼睛显得如此年轻、敏锐、热切,他心中充满了爱。她平静时总显得刚毅并充满了生机,只不过好像被剥夺了权利一样。母亲生活不如意的感受,深深刺痛了孩子的心:自己没有能力为她带来什么,又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痛心,然而也使他的内心更加坚韧执著。孩子也是有孩子的志向的。
她往熨斗上吐口唾沫,唾沫在又黑又光的熨斗表面跳两下就没有了。她跪下来,把熨斗放在炉边地毯的麻布衬料上用力擦擦。她周围是红彤彤的炉火光,让人感到很暖和。保罗喜欢她蹲下来把头歪到一边的样子。她动作轻盈。看着她就是一种享受。只要她在做事,只要是她的动作,在孩子们眼里都是完美无瑕的。屋里很温暖,充满熨热了的衣服的气味。后来,牧师来了,轻言细语跟她谈谈说说。
保罗有支气管炎,卧病在床。他不是很在乎。如果要出事,谁也没法子。他喜爱这样的夜晚,八点钟以后,熄了灯,他可以欣赏火光影子在暗暗的墙和天花板上蹦蹦跳跳,可以观看巨大的影子晃来晃去,好像屋里挤满了人在悄然打斗。
父亲睡前,要到病房看看。有人病了,他总变得十分和蔼。但对这孩子而言,父亲却破坏了气氛。
“你睡着了,亲爱的?”莫雷尔温柔地问道。
“还没,妈妈来了?”
“她在叠衣服。你要什么?”莫雷尔是极少对儿子用“您”这类词的。
“不要什么。她要多久才来呀?”
“一会儿来,小宝贝儿。”
父亲在炉边地毯上站了一会儿,迟迟疑疑。他能感觉得到儿子并不需要他。
他转了转,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孩子焦躁得生了气。父亲在这里似乎使病人更加不安。莫雷尔站在那里看了看孩子,只好轻声地说:
“晚安,宝贝。”
“晚安。”保罗回答,翻过身去,现在他能独自呆着,总算安心了。
保罗喜欢跟着妈妈一起睡。无论卫生学家怎么说,跟心里所爱的人一起睡仍然是让人开心的。心灵感到温馨、安宁、平静,触摸对方带来的全然是舒适之感,都使人酣然进入睡乡,从而身体与心灵的健康得以完全恢复。保罗挨着她睡,病情好转;而她本来一向是难以入睡的,后来竟也一睡就着,睡得很香了,这似乎给了她信心。
病情恢复期间,保罗时常坐在床上,看着那些鬃毛柔软的马在田间马槽边吃草,在经已被踩成黄色的雪地上到处是它们散落的干草;看着大群矿工回家——那些小小的黑影两两三三地慢慢穿过银色的田野。
然后,雪地上升起深蓝色的雾霭,暮色降临了。
这期间,一切都很奇妙。雪片突然飘落在窗玻璃上,跟燕子似的停一会儿,然后就消失了,玻璃上滚下来的是一滴水珠。雪片围着屋角盘旋,像群鸽子似的一掠而过。在山谷那边,拉煤的黑色小火车迟迟疑疑地爬行在白茫茫的大地上。
家境贫寒,孩子们如果能做点什么补贴家用那就是最开心的事了。
除了拾落穗煮牛奶粥之外,最大的收获应算是采黑莓。莫雷尔太太总是在周六买水果做布丁;她同样喜欢黑莓。所以保罗和亚瑟一到周末就会出去找,找遍小灌木林、树林和旧采石场,只要能找到黑莓,哪儿都去过了。在矿村这一带,黑莓尤其少见。但是保罗到处找。他喜欢到乡下去,在低矮的树丛里找。空手回家见妈妈,他是无法接受的。他觉得,这会使她失望,那还不如死了好。
“哎呀!”孩子们一进门她就惊叹地说,孩子们回来得很晚,又累又饿,“你们到哪儿去了?”
“嗯,”保罗回答,“没去哪儿,我们就去了米斯克山。你看这些,妈妈!”
她朝篮子里瞄了一眼。
“哇,这么大呀!”她赞叹说。
“有两磅多——有两磅多吧?”她拎了拎篮子。
“应该有。”她不太有把握地说。
保罗掏出一支小花。他总是把能找到的最美丽的花枝带回来母亲。
“真美啊!”她说,那语气是女人接受定情纪念品时的惊喜语气。
这孩子走了一整天,路太远,他不愿认输更不想空手回到母亲面前。只要他还小,她对此是体会不到的。她一心想着孩子们长大成人。在她心中占第一位的是威廉。
威廉去了诺丁汉,不常在家,母亲便与保罗相依为命。保罗与有威廉彼此嫉妒,但同时他们又是知心好友。
莫雷尔太太和二儿子更好,显得形影不离似的,或许不像她对大儿子那样关心。五个矿井的矿工都在星期五领工资,但不是每人去领。各矿道的工钱都给工头,他是承包人,由他在酒店,还有在家把工钱再分好。为了让孩子们去拿钱,学校在星期五下午提前放学。莫雷尔家的孩子——威廉、安妮、保罗在没有工作之前都曾在星期五下午去拿钱。保罗多在下午时分出发,口袋里放个小白布包。条条小路上,一群人结伴而行拥向办公室。
这些办公室都相当宏伟:红砖新房子,就像高耸的楼房,耸立在园子里,就在青山小巷的尽头。接待室是大厅,面积挺大,地上铺着青砖,四周靠墙全是座位。矿工们一身脏兮兮的工作装,就坐在这里,他们早就从井下上来了。妇女、孩子总在小路上散步。保罗总是在矿山边沿和矿山斜坡上东张西望,因为那里生长着紫罗兰和勿忘我。人声鼎沸。女人们戴上了只有过节才戴的帽子。姑娘们聊天,叽叽喳喳,小狗到处跑。四周绿茵茵的灌木丛却悄然无声。
房间里挤满了一身脏兮兮的矿工、回家换过了衣服的男人、女人,还有一两个小孩,除此之外还有一只狗。保罗个子小,只有被挤到人群最后的份,靠近炉子,把他烤得厉害。他知道名字的顺序——他们按矿坑号叫。
“霍利德。”从布莱斯韦特先生的嘴里发出。霍利德太太安静的走上前,接过钱,站到一边。
“鲍尔——约翰·鲍尔。”
一个男孩走到柜台前。布莱斯韦特先生,他身体胖,脾气不好,那目光从眼镜上端瞅着男孩。
“约翰·鲍尔!”他说着。
“是我。”男孩说。
“咦,你的鼻子,原先不是这样的。”爱说笑的温特巴特姆先生从柜台上伸出头来说。人们都哧哧地窃笑,不由想到了老约翰·鲍尔。
“你爸来了呀?”布莱斯韦特先生说。
“他身体不好。”孩子尖声地说。
“你该告诉他别喝酒。”那位出纳员说。
“他要是用脚踢你,也没关系。”后面有人这样说道。
在场的男人都哈哈大笑。那位出纳员低头看下一张单子。
“弗雷德·皮尔金顿!”他不太在乎地叫道。
布莱斯韦特先生是公司的大老板。
保罗知道再隔一个人就轮到他了,心跳得厉害。他紧贴着壁炉架。他的两个腿肚子都烤痛了。他并不想挤过那道人墙。
“瓦尔特·莫雷尔!”传来响亮的声音。
“在!”保罗答道,声音尖细的连自己都很难听到。
“莫雷尔——瓦尔特·莫雷尔!”出纳员又叫了一遍,拿着工资条的手,准备送出去。
保罗害怕,不敢大声说话。那些大人把他遮住了。还好温特巴特姆先生帮助。
“他在这儿的。人呢?莫雷尔家的小子?”
这个肥胖、秃顶、脸红的小个子用敏锐的目光东张西望。他指指壁炉。矿工们低下头看,纷纷让到一边,孩子这才出现。
“他在这儿!”温特巴特姆先生叫道。
保罗走到柜台前。
“十七镑十一先令五便士。叫你的时候你怎么不回答?”布莱斯韦特先生说。他将装有五镑银币的袋子扔在工资单上,温文尔雅地拿起十镑金币放在银币旁边。金币闪着金光地一连串滑在票据上。出纳员点完钱数,孩子把钱全都捧到温特巴特姆先生面前,由他扣除所有费用。这又给孩子出难题了。
“十六先令六便士。”温特巴特姆先生大声叫道。
孩子太心慌,点不了数。他慌张的把银币与金币推过去。
“你给我多少钱你知道吗?”温特巴特姆先生问。
孩子看看他,没出声。他呆住了。
“你不会说话啊?”
保罗想了想,又推过去几个银币。
“公立小学没教你们数学吗?”他问道。
“只教代数和法语。”一个矿工说。
“还教骗人。”另一个矿工说。
保罗一直让后面的人等着。他用细小的手把钱放进包里,迅速地离开了。每当这种场合他都吃尽苦头。
他来到外面,走在曼斯菲尔德路上,心才放下来。公园墙上的地衣绿油油。一处果园的苹果树下,有些鸡在啄食。矿工们迫不急待的往家走。这孩子害羞地贴着墙根走。这些矿工中,有许多他都认识,但他们满身脏兮兮,他无法辨认。这是他的又一苦恼。
他走到布雷提的那家新酒馆时,他的父亲还没有来。老板娘沃姆比太太认识他。她是外婆的朋友。
“你爸还没来呢,”老板娘说,带有讽刺和嘲笑的意味,这是女人专跟成年男子说话时的口气,“坐下吧。”
保罗坐在酒馆里长凳上。有几个矿工在拐角处“算账”分钱;有几个走了进来。他们都朝这孩子看了一眼,没有说什么。莫雷尔终于来了:一身黑黑的跟碳似的,但步子挺快的,蛮像那么回事。
“喂!”他亲切地对儿子说,“你比我先到?喝点什么不?”
保罗和其它孩子都竭力反对喝酒,他当着这些人喝一杯柠檬汁,比拔掉一颗牙还要难受。
老板娘打量他一番,颇有爱惜之心,但对他过于守旧感到恼怒。他悻然往家走。他一声不响地进了屋。星期五是烤面包的日子,通常总给他留个香热喷喷的面包。母亲把面包放在他面前。
他突然很生气地转身对着她,两眼似火烧:
“我再也不去办公室了。”他说。
“为什么?怎么啦?”他母亲吃惊地问道,他陡然大怒,倒叫她觉得很有趣。
“我再也不去了。”他声明说。
“哦,行啊,去告诉你爸。”
他嚼着面包,仿佛讨厌极了。
“我不——我不去领钱了。”
“那就找卡林家的孩子去拿;他们很想挣这六便士了。”莫雷尔太太说。
这六便士是保罗的最后收入。大多花去买生日礼物,但毕竟是收入,他还是很珍惜的。但是——
“让他们挣就是!”他说,“我不要。”
“哦,好吧,”他妈妈说,“那你也别跟我使性子。”
“那些人又粗俗又讨厌,我再也不去了。布莱斯韦特先生说话都不清,温特巴特姆先生连语法都不明白。”
“你不再去,就为这?”莫雷尔太太笑着说。
孩子安静了一会。他的脸色更白了,眼神更加的迷茫了。母亲忙于家务,没有理会他。
“矿工们挡住了我的出路,我出也出不去。”他说。
“我说,孩子,你就请他们闪到一边去。”她回答说。
“阿尔弗雷德·温特巴特姆先生还说,‘公立小学教了你些什么?’”
“他们没教他多少,”莫雷尔太太说,“事实是——规矩和智慧都谈不上——天生诡诈。”
她就这样以自己的方式安慰了他。他那高度敏感的神经让她心痛。他眼中的愤怒有时激励她,使她睡着的灵魂得到片刻欣喜。
“发了多少钱?”她问道。
“十七镑十一先令五便士,扣了十六先令六便士,”儿子回答说。“这星期还好,我爸的零用只扣了五先令。”
这样,她便知道丈夫挣了多少,要是交给她的钱数不对,她便能追问他。莫雷尔一向对每个星期的收入保密。
星期五晚上是烤面包,也是上集市的时间。保罗总是在家里烤面包。他喜欢呆在家里画画和读书;他很爱画画。安妮一到星期五晚上就“欢乐不已”;亚瑟跟平时一样过得很快活。所以家里就剩保罗一人。
莫雷尔太太喜欢上集市买东西。山顶的小集市正是通往诺丁汉、德比郡、埃尔克斯顿和曼斯菲尔德的四条大路的交汇处,货架很多。四轮大马车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市集上全是妇女,大街上全是男人。看到街上到处是男人,真令人惊异。
莫雷尔太太老跟卖花边的女人拌嘴,问价时虽说话很客气,但态度很冷淡。
“不知道这个盘子多少钱。”她说。
“七便士,你拿走。”
“谢谢。”
她放下盘子就走了;但是她要把它买到手才离开集市的。她又走了回来,瓶瓶罐罐摆在那里,她朝那个盘子偷看一眼,假装没看见似得。
她个子小,身着黑衣,头戴户外软帽。这帽子都戴了三个年头,安妮看它很不舒服。
“妈!”女儿恳求说,“不要戴这顶帽子了,难看死了。”
“我还有哪一顶戴呢,”妈妈大声地说,“我觉得很漂亮嘛。”
她又瞄了那盘子一眼。她和她的敌人——陶器商——都觉得很不习惯,仿佛要发生什么事似的。他突然大声问道:
“五便士,要不?”
她下定决心,但还是弯腰拿起盘子。
“我要了。”她说。
“倒像是你帮了我一把,嗯?”他说,“你朝它吐口唾沫得了,就像白送给你的东西那样。”莫雷尔太太不情愿地付给他五便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