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保罗多次去过威利农场。年纪最小的那俩男孩成了他的朋友。起初老大埃德加还放不下架子。米丽亚姆也不让人接近她,她担心自己会像受到自己几个兄弟轻视那样受到轻视。这姑娘风流浪漫的想象极其丰富。******·司考特笔下为头上戴盔或头巾上插羽毛的男子最衷爱的女主角,是无所不在的。她本人就是她想像中的成了养猪姑娘的某一位公主。她唯恐这个会画画、会说法语、懂代数、真有些像******·司考特笔下的男主角的少年没有眼珠,以为她是养猪姑娘却看不出她是公主的底细,所以她敬而远之。
她的好侣伴是她的母亲,俩人都有棕色的眼睛,都爱故弄玄虚,对米丽亚姆来说,基督和上帝是同一个伟大形象,她爱的战战兢兢又爱的若狂,总是在晚霞烧得红遍西天之时,总是在伊迪丝、露茜、罗伊娜、布莱恩·德·波依斯·吉尔伯特、罗伯·罗伊以及盖·曼纳林这些人物把清晨阳光之下的树叶弄得沙沙作响时,或者下雪天只有这些人物高高悬坐在她卧室里的上空时。对她来说,这便是生活。此外,她便在家里干干枯燥乏味的苦活,如果她兄弟们穿着在田里踩过的靴子不马上踩脏她干净的红地板,她对此类苦活也多半不在意。她总要发疯似地把四岁的小弟弟抱住,把他爱得死去活来;她虔诚地上教堂,头低着,其他唱诗班女童之粗俗、教区牧师那声音之平庸都使她痛苦之极;她跟兄弟们打架,认为他们是浑球儿;她不太尊重父亲,因为他心里没有奇思妙想,净想安然过日子,想吃饭时有饭吃就行。
她讨厌她这像养猪姑娘那般处境。她想要被人尊重。她无法靠财富和地位成为公主。所以她急切想获得学识,引以为自豪。因为她与众不同,切不可与庸庸碌碌之人为伍。唯有学识能使她获得梦寐以求的名声。
她的美——羞怯、任性、极度敏感——在她眼中似乎不值一提。即使她追求狂想之心如此强烈,也还不够。她一定要有什么东西来增强她的自尊心,因为她觉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她看保罗时眼神里充满热诚而又郁郁寡欢,总得来说,她藐视男性。但是,现在这个人是新类型,机敏、愉快、雅致,文雅时有之,忧伤时也有之,又聪明,懂得又多,且家里有过丧事。这男孩学识本来有限,但在她眼中却几乎把他捧上了天。她仍竭力藐视他,因为他看不出她是公主而只把她看作养猪姑娘。他呢,本来就没怎么注意她。
后来他病得很严重,她觉得他的身体会更加虚弱。她便比他强壮。她可能爱他。如果她能在他身体虚弱时做他的情人,可以照顾他,如果他能依赖她,不如这样说,如果她能拥他入怀,她会何等地爱他啊!
一到天气睛朗,李花开放之时,保罗便搭乘送奶人的大马车一同去威利农场。早晨的空气清新,马车慢慢驶上山坡,这时利弗斯先生亲切地冲这孩子直喊,继而他嘴里啧啧有声,把马牵到前面。
路程四英里半。树篱上的花蕾紫得发绿,非常鲜艳,正要开出如同玫瑰一样的花来;画眉鸟啁啾,山鸟唧喳聒噪。真是迷人的新天地。
米丽亚姆从厨房窗口朝外窥探,见那马穿过白色栅栏大门,进了农家庭院,接着,身穿厚外套的年轻人爬下了车。他伸手接过那个英俊强壮的农夫递给他的马鞭和毯子。
米丽亚姆出现在大门口。她大约十六岁,非常漂亮,脸色红艳,不苟言笑,突然睁大眼睛,就好像喜出望外似的。
“我说,”保罗说,腼腆地转过脸去,“你们家的水仙快开了。是不是有些早?可它们不觉得冷吗?”
“冷!”米丽亚姆说,那嗓音好听,动人心弦。
利弗斯太太来了。
“你一定又冷又累,”她说,“我帮你把外套脱掉吧!外套可沉啦。你不必穿着它,走路不方便。”
她帮他脱下外套。他对这种殷勤很不习惯。这件重外套压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喂,大妈,”那农夫提着几个牛奶桶一摇一晃经过厨房时笑道,“你拿的东西重了点儿,你还摆弄不了啊。”
她把沙发垫拍拍,让这位小伙子坐下。
厨房很小,摆放得也不整齐。这农场本来是一个雇农的小屋。家具非常破旧。可是保罗喜欢这里——喜欢当炉边地毯用的麻布袋,喜欢楼梯底下有个得别的小角落,角落里有扇小窗,他从这里稍稍一弯身就能看到后园里的李树和远处那些美丽的山峦!
“你躺下吧?”利弗斯太太说。
“啊,不!我不累,”他说,“出来走走,多愉快啊,你说是不是?我看见黑刺李树开花了,还看见许多白屈菜。大晴天,我真高兴。”
“吃点什么,喝点什么吗?”
“不用谢谢。”
“你妈妈好吗?”
“我觉得她现在很疲惫她要做的事太多了。没准过些日子她会带我一起到斯凯尼斯去。她要是能休息休息,我就很会高兴。”
“是啊,”利弗斯太太说,“她没累病,真是难得。”
米丽亚姆正忙着准备晚餐。保罗留心观察着周围的一切。他脸色苍白脸形削瘦,他的眼睛却依旧敏锐,炯炯有神。他留心地看着这姑娘,她将大燉锅放到炉子上,她往锅里瞧一瞧。一举一动都不可思议、近乎狂放。这氛围跟他自己家里迥然大同,自己家里好像样样都平常而一般。外面,那马正伸过脖子去啃园子里的玫瑰丛,利弗斯先生向马一声吆喝,这姑娘吓了一跳,屋内屋外一片寂静。米丽亚姆仿佛身处梦幻般的情境里,是个身陷囹圄的少女,她的心灵向往着遥远神奇的国度。
她突然觉察到他那敏锐的蓝眼睛正在看着她,把她从头到脚都看在眼里。她的破靴子和破旧长衣顿时使她感到难堪。她愤恨他把她看了个够。他甚至还知道她的长袜也没拉齐。她走进洗碗间,满面羞色。随之,她做事时,双手也微微发颤。她拿什么都拿不住,几乎都会掉到地上。她内心的梦想受到惊吓,她的身体也惊恐得发颤。她愤恨他看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利弗斯太太得去做事,但还是坐下跟保罗聊了一会。她太讲究礼貌,只好陪陪他。过了一会她表示失陪便起身离去。又过了一会,她瞧了瞧锅里。
“哦,哎呀,米丽亚姆。”她叫道,“土豆都煮干啦!”
米丽亚姆大吃一惊,好像被针扎了一下。
“真的吗,妈妈?”她叫道。
“如果我没把这事交给你,米丽亚姆,”母亲说,“也就算了。”她朝锅里看了看。
这姑娘像被击了一下身子发僵。她的棕色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站在原处一动不动。
“嗯,”她答道,感到羞愧难言,“我五分钟前还看过的。”
“好吧,”母亲说,“是很容易煮熟的。”
“没怎么煮糊,”保罗说,“不要紧的,是吧?”
利弗斯太太用那双棕色眼睛怏怏不乐的年轻人。
“要不是有那几个男孩子,倒也不打紧,”她对他说,“只不过米丽亚姆也知道,万一这土豆给‘露了馅儿’,事情就麻烦了。”
不一会,埃德加进来。他打着绑腿,靴子上满是泥。他身为农民,个子不免矮小了点,人不免拘谨了点。他瞥了保罗一眼,冷淡地向他点点头,然后说:
“晚饭准备好了吗?”
“马上,埃德加。”母亲抱歉地答道。
“我可准备要吃了。”这年轻人边说边拿起报纸看。过了一会,家里其他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进来。吃晚饭了。埃德加尝了一口土豆,嘴撇得跟兔子一样,生气地看着母亲,然后说:
“土豆煮糊了,妈妈。”
“是的,埃德加。我一时把它给忘了。你要不想吃,就吃面包吧。”
埃德加气呼呼地望着对面的米丽亚姆。
“米丽亚姆是干什么吃的,土豆都看不好?”他说。
米丽亚姆抬起头。她张着嘴,棕色眼睛炯炯闪亮然后避开,可她什么也没说。她强忍愤怒和羞愧,暗暗低下头。
“她的确尽了力。”母亲说。
“土豆都煮不好,”埃德加说,“她在家有什么用?”
“只会坐吃山空。”莫里斯说。
“土豆馅饼的事,他们总忘不了,老拿来攻击我们的米丽亚姆。”父亲笑着说。
她感到受到了莫大的屈辱。母亲默默坐着,心中不舒服,好似圣徒与莽夫同桌,手足无措。
这种事使保罗难以理解。他有些弄不明白,就为煮糊了几个土豆,怎会争得这么厉害。
凡事——哪怕是一丁点家务事——母亲都要提到宗教责任这一高度。儿子们憎恶这一套,他们感到没把他们当回事儿,便以蛮横和嘲讽傲慢相报复。
保罗还没有成年。这种事事都讲宗教教育的氛围对他有种微妙的魅力。他自己的母亲通情达理。这里不一样,有他喜欢的事物,也有他讨厌的事物。
米丽亚姆跟她的兄弟们大吵大闹。后来在下午,他们又出去后,她的母亲说:
“吃饭的时候,你可真叫我失望,米丽亚姆。”
“他们真是可恶!”她突然叫道,抬起头眼带怒色。
“你不是答应过我不理他们吗?”母亲说,“我相信了你。我受不了你们再争争吵吵了。”
“他们太可恨了!”米丽亚姆叫道,“还——还很下流。”
“是的,亲爱的。我不是跟你说过无数次不要跟埃德加顶嘴吗?他想说什么就让他说什么,你就做不到吗?”
“为什么他可以胡说八道无所顾忌?”
“你就不能,忍一忍,就算为了我?难道你就这么软弱,非跟他们吵不可?”
利弗斯太太坚持“别人打你的左脸,你就把右脸也给他”这一教义,可谓毅然决然。这一教义,她根本无法向男孩子们灌输。对女孩子就成功得多,米丽亚姆这孩子是她的心头肉。
利弗斯家总给人是争争吵吵、互不相让的感觉。没完没了地要求男孩子们表现出更深厚的顺从与自重谦让的感情,虽然使他们深恶痛绝,但是不起半点作用。他们难以跟外人建立起正常的人的感情和正常的友谊。他们觉得,一般人浅薄、平凡、无足轻重。与人密切交往的每条路都因他们愚蠢得瞧不起人给堵死了。他们想要真正地亲密,但连正常地和人接触都办不到,因为他们不屑于迈出第一步,他们蔑视成其为人之正常交往的这种小事。
利弗斯太太让保罗入迷。他跟她在一起,每一件事都具有宗教的和强化了的深意。他那有伤痛、高傲的心灵好像要向她寻求营养。
米丽亚姆是个好女儿。在下午的阳光中,母女两人和他一起走到田野上。他们找鸟窝。果园旁的树篱里有只雌鹪鹩的窝。
“我一定要你瞧瞧这个窝。”利弗斯太太说。
他蹲下,非常小心地把手指伸过荆棘丛,再伸到圆圆的鸟窝门之中。
“感觉简直是伸进了活鸟的身体里了,”他说,“好暖和啊。他们说鸟把巢筑得像杯子一样圆,是用胸慢慢碾压圆的。我不明白,窝顶到底是怎么弄圆的呢?”
这两个女人觉得这鸟窝似乎顿时成了活的。此后,米丽亚姆每天都去看它。它对她显得如此亲密。保罗和姑娘一起去树篱时,他又看到了那些白屈菜,金色点点散绽在水沟边上。
“我爱它们,”他说,“特别是它们的花瓣在阳光下舒展开来。如同波阳光慰贴。”
之后,这些白屈菜对她也有了几分魅力。她虽然赋予了万物人性,但她也因此激励他洞悉万物,这对她而言万物也就栩栩如生了。她在感到拥有万物之前好像总要万物激发她的想象力或她的心灵。
于是在这种微妙的气氛中,他们怀着对大自然某种事物的共同感悟而相会,他们的爱发芽了。
对他而言,了解她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病后不得不在家呆上十个月。有段时间他和母亲住在斯凯格尼斯,非常愉快。他甚至从海边也给利弗斯太太写些长信描写海岸和大海。他带回心爱的几张平坦的林肯海岸的素描,急着要给他们看。利弗斯一家看这些素描的兴趣简直胜过了他母亲。莫雷尔太太关心的不是他的艺术,而是他本人和他的成就。但利弗斯太太和她的孩子们简直成了他的信徒。他们激发了他,使他对艺术倾注满腔热情,而他母亲的影响则使他默默下定决心,百折不挠。
他很快跟那几个表面上很粗野的男孩成了朋友。他们充满信心时,总透着一种别样的温柔与可爱。
“你愿意跟我一块儿去休耕地吗?”埃德加试探地问道。
保罗高高兴兴地去了,帮他的朋友锄地、挑拣萝卜,忙了一下午。他常和三兄弟躺在谷仓的干草堆上,给他们讲一些诺丁汉和乔丹公司的事。作为回报,他们教他怎样挤牛奶,让他干点轻活——剁剁干草,把萝卜捣烂——他做多少都无所谓。他在仲夏整个收割饲草的季节都跟他们一起干活,慢慢喜欢上了他们。几个儿子强壮健康,却太过敏感、退缩不前,也十分孤独,一旦博得他们的友情,他们又是无比亲密的朋友。保罗非常喜欢他们,他们也非常喜欢保罗。
之后米丽亚姆也成了其中一员。不过,她在他的生活中留下痕迹之前他已经进入了她的生活。一个阴沉的下午,只有米丽亚姆和母亲在家,这个姑娘犹豫了很久才对保罗说:
“你见过我们的秋千吗?”
“没,”他答道,“在哪里?”
“在牛棚里。”她答道。
“走,去看看。”他答道,跳起来。
谷仓两边各有一个牛棚。又矮又暗的那个牛棚里可关四头牛。暗处的棚梁上吊着一根粗绳子,绳子向后绕在墙上边的木桩上,这少男少女走上前去正要抓住绳子,几只母鸡被吓得在食槽上飞来飞去、咯咯直叫,如像在骂。
“像根绳子嘛!”他不无赞赏地大声说。他往上面一坐,想试试,接着他又站了起来。
“你先来吧。”他对姑娘说。
“你看,”她说着走进谷仓,“要铺上几个袋子。”她替他把秋千收拾得舒舒服服的。
“快,上去呀。”他说。
“不,你先来。”她答道。她态度冷淡,默默地站在一边。
“好吧,”他说着坐下,“当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