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拉跟随他丈夫去了合菲尔德,保罗几乎就再也没见过她。瓦尔特·莫雷尔似乎任凭所有苦难降临他头上,在痛苦的泥潭里翻滚,一如既往。两人似乎已无父子关系,真要说有,也不过是觉得不能让对方真正受苦。家中没人照顾,空空荡荡的屋子,他们受不了,于是保罗搬到诺丁汉,父亲莫雷尔则住在了贝斯特伍德的朋友家里。
对这个年轻人来说,一切似乎破灭。他没办法作画。母亲逝世那天他完成的那幅画——让他满意的那幅画——是他最后的杰作。工作时已没有克莱拉。他回到家,已无心拿起画笔。一切都没了。
于是,他总在镇上闲逛,同他认识的人喝酒厮混。这很让他厌倦。他跟酒店女招待聊天,几乎是看见好人就搭讪,但他的眼神总显得忧郁、紧张,像在寻觅什么。
他单独一人时,他在工厂里无意识努力工作时,他才显得十分正常。工作时,他一切都忘了,意识全无。但工作总有完成之时。工作完成了,让他痛苦不已,以致一切事物都失去了真实性。第一场雪。他看见灰蒙蒙中,雪花朵朵,就如珍珠。以前它们本能勾起他强烈的感情。此刻它们似乎毫无意义了。过不了多久它们都无影无踪,留下的只有它们曾经呆过的那片空地。黑夜里,高大而漂亮的有轨电车沿街驶过。它们哗啦哗啦地来回行驶不辞劳苦,真不可思议。
黑夜沉沉才是真实。这在他看来是完整的、能理解、平静的。他可以把自己交给它。突然间一张纸片在他脚边飞起,顺着人行道吹去。他站着不动,挺直着身子,紧握拳头,感到身心都痛苦不已。他又看见了病房,看见了母亲,看见了她的眼睛。他不知不觉地一直跟她在一起,一直陪伴着她。突然飘起的纸片提醒着他,她已不在人世了。但他跟她是在一起的。他要一切照旧,这样他就又能跟她在一起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他辨不清何为今日何为昨天,何为这星期何为上星期,何为这里何为那里。一切皆模糊一切皆难辨。他经常发呆多个小时,不记得做过什么。
一天晚上,他回到住处已很晚。炉里的火还着着,别人都已睡了。他添了几块煤,朝桌上看看,决定不吃晚饭。他坐在扶手椅上。一点声音都没有。他木头木脑,只看见那淡淡的烟袅袅地往烟囱里去。不一会,钻出两只老鼠啃掉在地上的面包屑,十分小心。他望着它们,好似相隔甚远。教堂的钟敲两点。他能听到远处那铁路上刺耳的货车哐当声。不,货车并不远。货车该在哪里就在哪里。可他自己又在哪里呢?
时间过去。那两只老鼠在他的拖鞋上蹿来蹿去,好不得意。他一动不动。他不想动。他什么都没想。这样更省心。
“我在做什么?”
恍惚之间似醉非醉,冒出了回答:
“自我毁灭。”
不久,一种模糊但又十分清楚却一下就消逝的感觉告诉他说,这是不对的。过了一会,他突然问:
“怎么不对?”
又不回答,但他心中那顽强无比的念头阻止他去自我毁灭。
路上传来一辆笨重的运货马车的哐当声。电灯忽然灭了;自动配电机的电表里咔的一响。他一动也不动,坐在那里望着前方。只有老鼠匆匆逃走,炉火在黑暗的房间里发着红光。
然后,他内心的对白又开始了,更加清晰了。
“你一定要为她而活着。”他的意志说。
感到郁闷不已,仿佛没有办法激励意志。
“你一定把她的生活,把她生前所作所为都接过来,继续生活下去。”但他不想这样做。他想要放弃。
“但你能继续画画,”他的意志说,“你还可以生儿育女。这两种方式都能让她的努力延续下去。”
“做画并不是生活啊。”
“那么就生活下去吧。”
“那么娶谁呢?”冒出了个令人不愉的问题。
“尽力找个最好的吧。”
“米丽亚姆?”
然而他对她是信不过的。
他突然站了起来,决定去睡觉。他进卧室关门时,他紧握着的拳头停下来了。
“妈妈,我亲爱的——”他用尽他心中的所有力量说。然而他停住了。他不愿意说下去了。他不敢承认他想到死,想结束了自己。他不愿意承认生活已经将他打败,也不愿意承认死亡已经将他打败。
他径直上床去睡,沉湎在睡梦中。
过了一周又一周。他总是独自一人,内心徬徨不定,时而想到死亡,时而想到生存,都非常固执。真正让他痛苦的是无处可去,无事可干,无话可说,自己都不再是自己了。有时他像疯子一样在大街上跑,有时他真的疯了。
他显得很瘦。他不敢看自己的眼睛;他从不看看自己。他要摆脱自己,却不知如何下手。绝望中,他想到米丽亚姆。也许——也许——?
一个周末的傍晚,他碰巧走进了唯一神教派教堂,在人们起立唱第二首赞美诗时,他看到她就在他的前面。她歌唱时,灯光映得她的嘴唇闪闪发亮。她的安乐和生活仿佛都在来世。对她,他禁不住产生一股强烈、温暖的感情。她歌唱时,几乎一心向着神秘与安乐。他寄托希望于她。他恨不得布道结束,好跟她聊聊天。
她跟随人群出来,在他面前经过。他几乎都能触摸到她。她不知道他也在那里。他看到她黑鬈发下那滑润的褐色后颈。他要让自己交托给她。她比他强,比他行。他要依靠于她。
她心不在焉地穿过教堂外面的一小群人。他走上前去,拉住了她的胳膊。她感到大吃一惊。她棕色的大眼睛惊得直瞪,看见是他,十分诧异。他稍稍后退。
“我没有想到——”她支支吾吾地说。
“我也没有想到。”他说。
他望着别处。他突如其来的美好愿望又无踪影了。
“你来镇上有事吗?”他问。
“我在安妮表姐家住。”
“哦!长住吗?”
“不,明天就要走。”
“你一定要直接回家吗?”
她看看他,把脸藏在了帽檐下。
“不是,”她说,“不,倒也不用。”
他转过身走,她跟随着他。他们穿行于进教堂的人群当中。圣玛丽教堂,管风琴还在奏鸣。黑压压的人群从亮着灯光的门口出来;人们都纷纷走下台阶。巨大的彩色窗户在黑夜里鲜艳夺目。教堂就像一盏挂着的灯笼。他们沿着石洞街走,然后坐车到特伦特桥。
“我们一起吃晚饭吧,”他说,“我再送你回去。”
“恩。”她答道,声音低沉、沙哑。
他们在车上几乎一句话没说。桥下,特伦特河河水黑黝黝的很满。向考威克的方向望去,一片漆黑。他住在霍尔姆路,位于荒凉的镇子边缘,对着斯涅顿修道院和考威克森陡坡的河边草地。大水退去了。在他们的左边是一片阴暗静静的河水。他们似乎害怕了,顺着那排屋子匆匆而行。
晚饭摆上了。他拉上了窗帘。桌上摆放着一钵鸢尾花和一些鲜红的银莲花。她弯身对着花。她一边用手摸花一边对他说:
“好美呀,是不是?”
“是的,”他说,“喝些什么——咖啡?”
“我喜欢咖啡。”她说。
“对不起,马上就好。”
他进了厨房。
米丽亚姆脱下衣帽,四处瞧瞧。房间里没什么装饰,简朴。墙上悬挂着她的照片,克莱拉的照片,还有安妮的照片。她看了看画板,想知道他现在在画什么。上面只有几道毫无意义的线条。她想看看他在读什么书。显然只是一本普通的小说。她瞧见,架上的几封信是安妮、亚瑟写的,另外就是她不认识的男人写来的。但凡他接触过的东西,但凡跟他稍沾边的东西,她都不愿放过,仔细地看。他离开她已多久,她要重新认识他、他的生活、现在如何。但这房间里能帮她了解他的,毕竟不多。这让她感到悲哀不已,感到不能忍受、得不到安慰。
她在好奇地翻看他的素描簿时,他端着咖啡进来了。
“里面没有新的,”他说,“没什么很有趣的。”
他放下了托盘,走过去,在她后面往下看。她慢慢地翻着,页页过目,目不转睛地看。
“哦!”她翻到一幅素描说,“这一幅我都忘记了。不坏吧,啊?”
“不坏,”她说,“可我看得不太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