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就是赋予他摧毁你的能力，
却仍然坚信他不会伤害你。
爱情，原来得到之后，
会是这般惊天动地，世界都停止了呼吸。
-1-
“这个是今天的两张卷子，还有练习册上56页到64页上的大题，书后面的习题可以选做……算了，还是都做吧。”
我接过前面传来的卷子，然后压在另一摞卷子上。数了数，语、数、外、史、地、政六科今天一共发了七张卷子，今晚想不熬夜都不可能。都说高三要卷着铺盖、拎着咖啡打败千军万马去闯那一根独木桥，我觉得在奔向独木桥之前，大家就先腰肌劳损写死在课桌上了。
-2-
“海镜，你跟夏天说了下周要考试吗？”尹安东习惯性地把卷子塞给前面叫王世赢的男生。
我们都叫他“观世音”，因为他总是无怨无悔地帮大家做作业，被老师发现他也会义气地说是抄别人的，这简直就是普度众生、舍己为人的再世菩萨。
“说了，不过她可能不来考试吧。”我划掉本子上的公式，重新写了一遍，“她们画室最近忙，每天画儿都画不完。”
夏天走上艺考这条路，眼袋男还是蛮心疼的，一个将来重点本科的苗子就这样自己把自己扼杀在土壤里了，不过夏天绝对是艺术生中文化成绩最好的。她隔三差五就要去画室，梦想是做世界顶级的艺术设计师。
“那她的文化成绩补得上吗？别最后连专科都考不上。”
“你担心担心你自己吧，”我挠挠头，视线就一直没有离开本子，“如果夏天连专科都考不上，我们俩就去接厕所阿姨的班吧。”
“也是，”他看了看表，还有四十分钟上晚自习，便问我，“要吃什么，我下去买。”
“我去吧，”我放下笔，“顺便去买点东西。”
“买什么？”他身体里一定放了一本《十万个为什么》。
“问那么多，”我不耐烦地说，“吃什么？”
“如果你要去文具店买笔芯的话就带煎饼，如果你要去书店买杂志的话就带碗牛肉面，如果你要去超市买‘大姨妈的好朋友’就带……还是带牛肉面吧。”
“尹安东你故意的。”他又开始吐舌头，我朝他翻了一个白眼，真想买碗带老鼠药的牛肉面毒死他。
从超市出来，天边的云层像是镀了金边的纸片围绕着夕阳，我踩着自己灰蒙蒙的影子，往书店旁的面馆走，结果我看见易擎宇站在书店门口朝里面张望。我停下来，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好像无数细小的刀片顺着空气钻进鼻孔，把喉咙和胸腔划出血色的伤口，那些脑袋里敲击的鼓点一下一下提醒着我，不要过去。
我拐进另一条街道，找了家稀饭铺子填饱肚子，然后给尹安东买了两个包子带回去。
-3-
我一直在这家书店里买星座杂志，热情的老板总会帮我留一本，这期附送了一个狮子座的挂链，易擎宇的样子变成间断的闪影在我脑海里若隐若现，他的小说肯定早就拥有了最合适的书名，正摆在某个畅销的书架上，我把挂链收好，眼睛不听使唤在书架上扫了一圈，对老板问道：“最近有没有……一个叫易擎宇的作者写的新书啊？”
“易擎宇？”老板想了想后非常肯定地说，“没有。”
“难道是用笔名出的？”我小声嘀咕道。
“书名叫什么吗？”
“呃，”我摊摊手，“不知道。”
“没关系，我帮你留意一下，有的话就给你留一本。”
“嗯，谢谢。”我刚转身准备离开，一抹熟悉的身影像一团浮动的白色云朵，出现在书店门口，易擎宇居然进来了。
我赶快躲到一排书架后面，我其实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躲着他。
他走到小说区的书架旁，随便抽出一本书摆弄一下，然后又抽出第二本翻了翻。他好像没有要看的意思，最后他伸手从上面又拿了一本，然后翻开第一页，用手指在上面写了什么，合上书之后，他做了一个把书递出去的动作，然后微笑着用唇语说了一声“谢谢”。
等
他
走
了
之
后
，
我
来
到
那
本
书
面
前
，
那
根
本
不
是
他
的
书
。
他……是在学签售的样子吗？
好像有什么扎破了保护我的救生圈，我把幽蓝色的海水吞进了肚子里，身体膨胀变大渐渐下潜，真正窒闷胸腔的不是海水，而是四周色彩斑斓的鱼群和脚底长着眼睛的珊瑚。一声嘶鸣从远方传来，伴随着一圈一圈荡漾开来的回响，我捂住耳朵蜷缩成一个婴儿，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声音说：“把心留给你爱的人吧。”
-4-
那几个包子没有喂饱尹安东的巨胃，下了自习他非要拉着我去夜市吃烧烤，回家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叔叔在沙发上看谍战剧不忘唠叨了几下，我不耐烦地把门甩上，朝门上做了个鬼脸。
开学到现在短短一个多月，叔叔跟变了个人似的，以前从来不过问我的学习，也没有给我定一个怎样的目标，可他现在告诉我必须考上本科，我们经常说着说着就会吵起来，像是把这几年未完成的争吵全部入档，一下子如洪水一样蜂拥而至。
叔叔新买了一台护眼灯，卷子上的字被白寥寥的光线照得刺眼，看久了感觉视网膜上都是一片浓重的黑，我轻轻叹了口气趴在桌子上，还剩下三张卷子看来只有明天早点去教室抄了。
我悄悄把压在卷子下面的《星座与运势》放上来。
“十二年相遇一次的木星好不容易进入了白羊座，照理说各方面都会非常顺遂，但有关感情运却是波折不断，如果你有相当心仪的对象，这段感情便会是充满心酸的爱情；亲情方面，一定不能过于激进，否则可能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伤害。”
哎，看来要好好跟叔叔说话才行。
突然叔叔把我房间的门打开，一盘已经剥好皮的芒果整齐地摆在水果盘上。
“怎么不敲门啊？”我慌忙地把杂志往抽屉里面送，可那么大一本杂志，他早就看到了。
叔叔走到我身边，把我的杂志抢了过去，“这是什么？”
“作业写完了就翻翻看嘛。”我嘟着嘴，口气里有一种抱怨的调调。
“写完了？”叔叔当过老师，对我这一套了如指掌，他把空白的卷子从书底下抽出来，瞳仁渐渐放大，声音高了几度，“我看你是想着明天去学校抄吧！”
“叔叔！”我急了，把卷子折起来在耳边扇风，“那么多作业，怎么写得完嘛！”
“那别人怎么写完的啊？别人怎么能考上本科？”晚风扶着窗帘吹进来，卷走身体里仅有的凉爽，叔叔把桌子旁的小圆凳搬过来坐在我身边，鬓角挂着一滴汗水，“你不要嫌我啰嗦，明年就要考大学了，你当你还在高一高二每天可以往死里玩哦。”
“别人别人……那始终是别人，我是蓝海镜嘛，我干吗要跟他们一样。”
“这是什么话？”叔叔额上的青筋凸起来，“好像不写作业你还有理了是不是？考不上本科的话就等着给我复读吧！”
“我要睡觉了！”我把卷子直接塞进书包里，起身去洗漱。
“你给我坐下！”
“你今天不把这几张卷子写完就别给我睡觉！”
“怎么那么不听话，我白养你了啊！”
“芒果我自己吃！”
每句话都像是从天空中抛下的炸弹，在我身边放肆地炸开来，甚至来不及躲闪，皮肉在身上开出花，流出黑色的血液。我一直都幻想着叔叔跟其他大人不一样，他总是高高地飞翔在我的上方，抢在别人前面告诉我高山尽头的颜色和大海中央岛屿的春暖花开。但现在，根本没有那些翠绿的苍山也没有温暖的小岛，有的只是如同所有大人一样的陈旧思维，俯身监视在地上奔跑的我们，用他们所谓的经历来禁锢我们的自由。
那天晚上我一边写卷子一边抹眼泪，中途还一度气得受不了拿起中性笔把本子划烂了，我真不知道把美好年华埋葬在这些油墨试卷上的意义，直到凌晨两点，我才做完所有作业，一躺到床上就睡着了。
梦里叔叔的声音变成空旷街道上的车流声，转而又换成婴儿的啼哭声，看不见模样的小孩在不停叫着“爸爸，爸爸，爸爸”。
-5-
早上被闹钟吵醒，在床上又赖了几分钟才不情愿地把衣服穿上，眼皮上像贴了好几层假睫毛，重得睁不开。我撩起窗帘一角，眯起眼看窗外亮透的天，世界都是一片刺目的金黄。
叔叔已经准备好早餐去学校了。我揉揉惺忪的眼睛，桌子上放着快吃了三年的牛奶鸡蛋和切片面包，我抱怨了一声拧开果酱，旁边白色的水果盘闪着光。
里面放着刚剥了皮的芒果。
我吸了吸鼻子，然后一滴眼泪掉到桌子上。
-6-
尹安东接到保送星月大学体育学院的通知后请我们大吃大喝了一顿。他说，校长看了他的比赛之后对他念念不忘，一不小心就保送了。
我也不在乎他在我们面前得瑟，因为至少为当初那场联赛的遗憾找到了出口，而我心里的疙瘩也终于可以解开了。只是这场战争中，最好的两个战友都拿着枪支弹药朝前线奔去，我还停留在水深火热的营地里研究地形。
我运气一向不好，习惯了，不是吗？
-7-
体育课从以前的一周三节变成现在的一周一节，不过还有一大批重本线上的学生吹着电风扇把它当作自习课来上，那些三本线上和二专线下的人就去操场打乒乓球，尹安东和夏天正在外面过准大学生的生活，像我这种不温不火的人只能去学校里闲逛。
佳期小店里，叔叔把一摞书稿还给易擎宇，目光紧紧绷着，嘴角的肌肉有些抽搐。
“我求你。”易擎宇双手把稿子递过去，眼睛上的血丝几乎要布满整个眼白，他用哀求的口吻说，“看在我在你这里打工的面子上，好吗？”
“小易，你省省力气吧！”叔叔面露难色，“你知道我是不会给海镜的。”
“我答应你们离开言星，我现在只是想把属于她的东西给她，难道这一点点要求都不可以吗？”
“孩子，”叔叔轻轻扶上他的肩膀，“我知道整件事是我们对不起你，但是，既然选择了离开，这些东西就当作是回忆吧，所谓回忆，就只能放在过去，你懂吗？”
易擎宇的眼睛上蓄起温润的水，河床渐渐升高，水流向两边倾斜，交错划开深深的沟壑，带着叮叮当当的响声，从眼角流了出来。他用手按住眼睛，试图把酸楚揉进去，可惜河水汹涌而来，眼前终于腾起一片厚重的水雾。
他闭上眼，朝叔叔深深弯下了腰，眼泪像是硫酸一样的物质刺痛着眼睛，他用力张开嘴，朝他说了声“打扰了”。
刚走到福利社，远远看过去，易擎宇就像一棵被飓风吹弯的树，正朝叔叔弯着身子，我视线朝别的地方游离，直到他从佳期小店跑出去，才重新回到叔叔身上，黑暗里他的眼睛就像发光的泉眼，微微闪动着，不知道是泪水还是瞳孔反射的光线。
-8-
晚上回到我的房间，桌上放着一盘亮黄色的芒果，我端起来闻了闻，这个香味让我想起第一次见到易擎宇时的那杯“白色思念”。我咬了一口，清香味顺着口腔窜进鼻子喉咙和四肢百骸，回忆的味道总是美好的。
留了几个给叔叔吃，他见我把盘子端出来，从沙发上坐起来，问道：“怎么了，不甜吗？”
“不是啦，吃多了上火，”我把嘴皮翻出来给他看，“喏，都已经长了一颗溃疡了。”
叔叔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点点头。
我朝他咧嘴笑了笑，转身回屋。
“那个，”他叫住我，“小易是不是也在读高三呢。”
“好像是，”我疑惑道，“怎么突然问到他？”
“好久没见到他，就问问。”
“哈？”我转过身，以为我听错了，“你在骗我吧。”
“嗯？”叔叔突然抬起头看我，“骗你什么？”
“今下午我还看到你跟他在店里说话。”我直接拆穿他。
“那个……我……”叔叔支吾了起来。
“行，你们都有秘密，反正我也习惯了。”我无力地挥挥手，回屋了。
-9-
雨棚上停着的小鸟身体开始扭曲，电视上的影像变成摇晃的波浪，整个客厅的天花板也不断掉下细密的沙尘，黑白色的遗照在桌子上哐哐地抖动着，眼前的世界在顷刻间变成了一个深邃的巨大黑洞，那些身体里跳动的情感也被风干成标本吱吱地吸了进去，蓝莫年狠狠抓住沙发的把手，剧烈的眩晕从头笼罩下来，沉闷的黑色狂风把视线拉扯成模糊的浮动闪光，伴随着一声叹息，他松开手，黑洞张开大口，等着最后一个猎物靠近身旁。
黑洞。压抑。死亡。眩晕。
蓝莫年顶着满头大汗从噩梦中醒来，四周静谧地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他把手机掏出来，给夏天发了条短信。
第二天一早，夏天在一条巷子前跟他见了面。
“我们停止吧。”叔叔的声音很有力度，法令纹深深陷了下去。
“为什么？”夏天惊愕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还是过不了自己这关，我想，让海镜过她想要的生活，会不会才是最好的结果。”
“蓝叔叔！”夏天急了，扯住他的衣服下摆，“你怎么能这么想呢，现在这样根本不是她的生活。”
“可是昨天和明天，都抵不过一个现在啊。”
“那你愿意接受这个‘现在’吗？接受她一辈子都喊你叔叔？”
“如果能让她快乐，我愿意……”
“那阿姨愿意吗？如果她知道自己的女儿变成了一个仅仅沾亲带故的侄女，她在天上都会哭吧。”
叔叔埋下头，眼镜顺着鼻梁上的汗慢慢下滑。
“这两年多来，我们摸爬滚打把所有的一切都扛过来了，如果在最后这个节骨眼上放弃，那我们之前的努力就会变成对每个人的伤害。你以为我没有想过要放弃吗？甚至有的时候我会突然想，我们做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有可能到最后海镜都会恨我们，但是转瞬又想，至少我们无怨无悔地把爱给了她，当初有多爱，现在就有多爱。”
-10-
当初有多爱，现在就有多爱。
甚至比你看到的还要旺盛，遍及你身上的每一个角落。吸进的空气、喝进的水、闻到的香味，永远活在你我共同的世界。
-11-
尹安东生日那天刚好是星期六，他在电话里故作神秘地说在门口等我，我看了看旁边的空座位，他今天一整天都没来，我以为他连自己的生日都忘了。
收拾完书包，来到门口也没见尹安东，等了几分钟之后，一个穿着黄色衣服的小孩子抓了抓我的衣角问我是不是蓝海镜。
“这是一个高个子哥哥让我给你的。”小孩子递给我一个红色信封。
高个子哥哥？我把信封拆开，里面装着尹安东的半英文半中文的纸条。
“Girlfriend，恭喜you进入我的‘帅boy安东尹侦探game’，现在你需要完成all流程才能知道我们的party地点，当然也请保持telephone畅通。OK，现在请you在正前方那一颗老梧桐tree上找到next提示。”
“搞什么啦。”我嘀咕着，明明已经快十一月底，可天气还很暖和，像是盛夏站在学校走廊的通风口吹着热风一样。
走到梧桐树下，我抬头望了望，看见上面绑着一颗苹果。可惜个子太矮够不到，只好去旁边的店里借了一个凳子踩着才拿了下来。
苹果上用记号笔写了一圈数字：8844886677556622
这是什么意思？我数了一下，16位数。电话？哪有这么长的号码；密码？他又没给我什么带锁的东西；哦！如果把两个重复的数字看成一位，84867562……座机号码！
我拨通了苹果上的数字，电话响了两声，对方一片嘈杂的声音，只听尹安东事先录好的细细的声音边笑边说：“恭喜闯关成功，进入第二关的通关密语，请在原地重复三遍‘帅哥尹安东，我喜欢你’。”
“我能不玩吗？”
我朝话筒大吼一声。
“不要想退出，乖乖照办，不然我一定会伤心欲绝、七窍流血的，我们大家都在远方等你哦。”
“杀了我吧。”我仰天长啸一声，“原地重复”，我现在站着的地方是正对学校门口人流和车流最多的十字路口上。
我捏着手机，身体里就像塞进一块海绵，把所有情绪都集中在一起重重压在胸腔上。
此时，我脑子里出现两个声音。
A说：“蓝海镜，如果你不说，尹安东绝对会拿生日当借口更加为非作歹，怕是要天天缠着你，那你的日子将会更难过。”
B说：“蓝海镜，你确定要在这么多学生和老师面前，跟白痴一样对这个扫帚星表白吗？”于是这两个声音就在我的脑海里开始争吵起来。
不就是表白吗！又死不了人，我皱了皱眉把B给掐死，然后举起手机闭上眼狠狠提了一口气。
-12-
“帅哥尹安东，我喜欢你。”
——心跳乱了节律，眼前突然蹦出一个画面，一个男生背对着我，手里捏着一根蓝色的气球。
“帅哥尹安东，我喜欢你。”
——镜头渐渐拉近，我感受到男生身体传来的温度，他微微侧过头，右眼隐在明亮的光束里，嘴角的酒窝牵动一抹微笑。
“帅哥尹安东，我喜欢你。”
——他收拢了笑容，像是纯白的昙花一般变得严肃起来，嘴里轻轻呢喃着：“姓蓝的，你给我听好了，我尹安东要你跟着我一辈子。”
是梦里的画面吗？
画面里柔软的质地，真实到似乎触手可及，我到底要看见多少如幻影一样的梦境，才能安全地抵达未来。
-13-
右边蹦出来的女生把我从梦境带回现实，她笑着递给我一张纸条，我摊开来：“Wife， love死你了，then，你要在school附近找到four个贴着我最love的球队logo的垃圾桶，把他们分别照下来use彩message传给me，你can得到party的地址了。”
说实话我还真不知道尹安东喜欢哪个球队。
已经接近七点了，我还在学校附近漫无目的地寻找。经过书店的时候，老板叫住我说易擎宇的书来了，进了书店一看，原来作者是一个叫易晴雨的女生，“不是这个晴雨啦。”
“易擎宇，这个才对。”我要了支笔，把他的名字写给老板。
转身离开的时候我撞在一个男生身上，他把我扶稳，长长的刘海被金色的夕阳笼罩投射出狭长的阴影，眉毛和眼睛凝固在一抹黑色当中，将近一年时间没见，又是这样戏剧性的见面，还是避免不了心脏不安的起搏。
“你在找我的书？”他看了看老板，又看看我，温柔的声音像是从空旷的房间传来，伴随着点点混响。
“嗯……”我尴尬地躲开他的视线，“可老板找不到。”
“没有出，当然找不到了。”
“没出？”我又重新看向他，轮廓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为什么？”
易擎宇沉默了一会儿，他似乎在考虑要不要继续跟我说下去。我用余光看看他，经过一场重病之后，他本就消瘦的脸颊变得更加凹陷了，可是那精致的五官还是完好地镶嵌在上面，依然是女生心目中最完美的王子。
“没有想好名字，就拒绝那个编辑了。”他的声音很轻，需要仔细听才能辨清。
“没有……”我傻了，吞吞吐吐道，“想好……名字？”
不是让田双双帮他想名字吗？年初的那一通电话，是真的需要我给小说取一个名字吗？我却固执地认为是他的一个借口，就因为没有名字，连他从小到大隐忍多年的梦想都可以被抛弃，这一切的一切是因为我吗？
“对不起。”他给我道歉。
一听到他跟我说“对不起”，忍耐长久的躁动情绪终于聚集起来，眼眶像是被烧红一般。
每个女孩子要想忘记喜欢过的男生都很难，哪怕对方伤害过你，也许对真正喜欢过的人，永远都讨厌不起来。
我难以再爱上尹安东，是因为心里住着一个不可被替代的易擎宇。
忽然，易擎宇好像看到了什么，立刻牵住我的手，把我拉到一排巨大的书架后面。
尹安东出现在书店外面，朝四周看了看，神情有些着急。
“嘘……”易擎宇把手放在唇间提醒我，我点点头。
这个时候，尹安东掏出手机，拨了一串号码，没一会儿我感觉到手机抖动一下，然后传出一阵响亮的铃声，我吓得立刻伸进衣服兜里挂了电话，易擎宇也条件反射地伸出一只手按住我的衣兜，另一只手依然牵着我，像牵着回忆里满满的厚重时光。
距离上一次牵手都快两年了。
这一段若即若离、像个傻瓜一样的感情，也已经两年了。
-14-
天色暗了下来，我们坐出租到了一家离学校很远的水吧，我把手机设成振动放在桌子边。
“这一年，还好吗？”易擎宇被一团暖黄色的灯光罩着，长长的睫毛上好像铺满了金色的粉末，闪闪发亮。
“还好。”我用吸管不停地搅着杯子里的柠檬水，把一颗颗柠檬果肉从底部翻搅起来。
“到了高三肯定很紧张吧，”他嘴角扯起一层薄薄的微笑，看得出来，他笑得很尴尬，“我在他们复读班上，都有点跟不上。”
“那个书，还能出吗？”我终于放下吸管，问出心里的问题。
他看着我，眼神笃定地说：“不能了。”
“为什么？”
“因为……”他顿了顿，“因为我放弃了。”
我埋下头，心里很不是滋味，“田双双没有帮你取名字吗？”
“她去北京拍电影了，跟他男朋友谈恋爱都没有时间怎么会……”
“你们没有在一起？”我直接打断他，田双双没有跟易擎宇在一起？她怎么可能没有跟易擎宇在一起。一个女生为了一个男生连课都不上日夜照顾，还要有多么深刻的爱才有勇气去捐献骨髓，如果这都没有在一起，那岂不是我自己杜撰了他们俩的每一出甜蜜场景，自己亲手涂抹了这一年的空白，“那你当初为什么要这样子……这一年为什么不来找我。”
易擎宇喝了一口水，他的眉头皱成一团，问我能不能喝酒，我点点头，然后他按了服务铃，要了一件啤酒。
“这期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易擎宇举起杯子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
电话震起来，来电人是尹安东。
他朝我看了看，我没多想就挂掉了电话。
“少喝点酒吧，病好了也要注意身体才是。”
“没关系，”他又倒上一杯，语气加重，拖着长音说，“有些事我也无能为力……但全都是为了你。”
我的心突然被什么敲了一下，揪起一阵难过，嗓子有些干，索性端起酒也灌了一杯下去。
几瓶酒下肚，手机又震了，尹安东的名字在屏幕上像是忽明忽灭的警告，我拿起手机，犹豫了一阵，想起那几次因为易擎宇而伤害尹安东的事，是不是这一次，我不能再让尹安东受伤了。我曾经告诉自己，要遵从自己的心，分清什么才是该珍惜的，要早点结束那些错误的关系，至少，在电话另一头的男生，我知道他是爱我的。
我吸了一口气，按下接听，突然易擎宇发了疯似的抢过我的手机，直接关了机，还一股脑地把电池取了下来。
“擎宇，你干什么……”
“我喜欢你！”他大叫了一声，像是电影里突然蹦出的背景音乐。
整个房间里都回荡着他的声音，似乎店里放着的古典音乐停止了，周围的客人消失了，时间忘记了它的存在，窗外是白天还是黑夜也分不清了。我坐在他对面，看见他温柔如水的眼睛，没有一丝芥蒂地凝望着我。
那种眼神，我只在尹安东身上看见过。
“海镜，我喜欢你。”他哭了，眼泪像破碎的珠链从眼眶里往外滚。我一下子措手不及只好坐到他身边，他一把抱住我，把脸埋进我的头发里，我手臂上泛起一阵鸡皮疙瘩，被他抱着随着他哭泣的频率抖动，他啜泣着说：“可是我不能跟你在一起……”
“为什么？”我怀疑我听错了，是不是产生了幻觉，既然不可能，怎么会爱上我？我慢慢把手搭在他的背上，灯光洒下来把他的背变得好宽阔。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求求你别说对不起这三个字，我怕了，我并不需要，也承受不了。我只想再听你说一遍“我喜欢你”，那是我等了两年多的回音。
我的眼眶也瞬间被泪水打湿，蒸发出一层水汽凝结在睫毛上，视线变得模糊起来，这场戏剧突来的转折，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怀着怎样的心态继续欣赏下去。一个奇怪的念头拨云见日般钻进大脑深处，易擎宇在书店里躲着尹安东，刚刚又挂掉他的电话，难道……我鼓起勇气问他，“是因为尹安东吗？”
他沉默了，陷入一阵阵抽泣。
“他跟你说了什么吗？”我又问。
“没有……”
“我只喜欢你，”我抱住他的脖子，靠在他的头上，柔软的发丝抚摸着我的嘴唇，伴随着头皮湿热的温度潜入长长的回忆，“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大概就喜欢上你了吧，当我知道你是狮子座的时候晚上激动得连觉都睡不好，你去佳期小店打工的那段时间我每天最期待的就是去叔叔那儿喝奶茶。我会把你跟我讲过的道理记在本子上，会把给你发的短信看上好几遍，甚至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我都会在镜子前整理好久才去见你。可是当田双双出现之后，我以为你的心就只属于她了，我逼着自己忘记你，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你离我越遥远越折磨我，我就越想你、越喜欢你，我……”
他突然抬起头，咬住了我的嘴巴。
我没有拒绝，而是温柔地回应。他亲吻我的脖子，舌头划过我的耳垂，他的手掌抚摸着我的胳膊……我紧紧抱住他的后背，我终于能拥有他的吻、他的呼吸、他的温度、他的爱。
那种如潺潺流水般的愉悦感传遍全身，好像我收集了十多年的好运，就是为了这一瞬间。
-15-
爱情就是赋予他摧毁你的能力，却仍然坚信他不会伤害你。
爱情，原来得到之后，会是这般惊天动地，世界都停止呼吸。
——把心留给你爱的人吧。
-16-
现在是晚上十二点，我在楼道里重新把头发扎好，朝手上哈哈气，依然好大的一股酒味，我在楼梯间来回踱着步子，但愿叔叔已经睡了。
我小心翼翼地把钥匙插进钥匙孔里，轻轻打开门，客厅的电视闪着一片雪花，叔叔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直勾勾地盯着我。
“干什么去了。”他问得很冷漠，一句话只有一个声调。
“呃……”我把门关上，强装镇定，“尹安东过生日，给他庆祝去了。”
叔叔冷笑了一下，把他的手机举起来，“他给我打了电话，问你在哪儿。”
“好吧，”我知道现在再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了，索性选择沉默答。我把书包拎在手上回自己房间。
“喝酒了？”叔叔吸吸鼻子，闻到我身上的酒味。
我停了一下，然后继续往里走。
“蓝海镜，你给我过来！”叔叔终于生气了。
借着未褪去的酒意，我冲进屋子，重重把门摔上，结果叔叔一脚把门踢开，我没来得及躲开，被门把手撞在腰间，痛得没站稳一下子趴到地上抱怨道：“你干吗啦！”
“你自己看看现在几点了？”叔叔大吼起来，额头上的青筋爆开好几根，“你不想考大学我们干脆就退学吧，让你天天喝酒去！”
“蓝莫年，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无聊啊？”我顶撞他，记忆里很少直接叫他名字，我扶着凳子站起来，腰还是疼得无法活动，我瘫坐到床头，“你一天天除了让我考大学还会想什么？你怎么变得这么奇怪啊，还是我认识的叔叔吗？你那么想考自己去考啊！”
“蓝海镜！”叔叔指着我，手在不停颤抖，鼻梁沁出的汗在灯光下闪闪发光，“你说这些话知不知道有多么幼稚，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跟那些街上的小混混有什么区别，你知道我们做的这一切有多么不容易吗？你怎么还是不能清醒呢！”
“我做混混不用你管，你也不用为我做什么，我不需要！”
“你甭跟我闹，马上去给我洗澡，出来赶快把作业写了！”
“凭什么？”
“因为我是你叔叔！”叔叔大叫了一声然后抓起我的手就往门外扯。
“你又不是我爸，甭管我那么多！”我叫得歇斯底里，试图挣开他。
“我就是你爸！”
“放屁！”
昏暗的灯光里叔叔突如其来的一耳光打在我眼睛上，一阵强烈的酸痛刺激着眼球，我用手捂住眼睛，眼泪从指缝间流了出来。
“海镜……”叔叔冷静下来，紧张地走到我身边抱住我。
我靠在他怀里，大声哭了出来。
眼泪里夹杂着太多情绪，犹如山洪暴发，倾斜而下不能停止，那晚几乎是带着眼泪睡着的，梦里出现好多画面，我都一路哭着度过，遇见的人已经记不清，只听见绛红色的世界里绝望的叫喊声，整个梦中的世界都是一片哀鸣。
-17-
第二天一早，我在一片阳光中醒来。
脑袋重重的，似乎刚从漫长的沉睡中清醒，嘴巴里还有难闻的酒味，我吞了吞口水，出了房间。
叔叔站在婶婶的遗像前，见我出来便抹掉了眼角的泪水，“起来啦？”
“嗯……”
“泡芙和酸菜米线在桌子上。”早餐终于换了，叔叔的声音很暖，“吃完我们去逛逛街吧。”
“可是，我还有作业。”
“下午回来再做就是了。”他笑了一下，脸上出现如层层刀疤一样的皱褶，这是我忽略了的时光在他身上打磨出的痕迹。
我点点头，鼻子不听话又开始发酸，赶紧转身去餐桌，忽然想起桌上坏掉的护眼灯，对他说道：“叔叔，书桌上的护眼灯好像坏了，光线很暗。”
“你叫我什么？”
“叔……叔啊。”我左手抱着右边的胳膊说。
“哦好，我来修。”
我看着他拖着长长的背影走进房间，视线落到婶婶的遗像上，昨晚那句“我就是你爸”像咒语一样不断在耳边重复默念。
我的世界好像发生了大地震，朝着物是人非的那个结果奔去。
-18-
尹安东对我果然彻底失望了，上课不理我，连我递给他带英文的纸条也被退了回来，中午放学的时候，他不再叫我一起吃饭，我只好一个人去福利社买泡面去天台上吃，天气越来越凉，我戴着衣服后面的帽子坐在台阶上，泡面蒸腾的热气打在脸上，痒痒的。
星座同好会换届聚餐那天，除了易擎宇大家都来了，尹安东喝了很多酒，抱着我大吼“难道喜欢你就有这么难吗”“我他妈就缠上你不放了”。我知道他心里那份男人的自尊早已被我动摇得东倒西歪，可我不明白自己心里的想法，既然不喜欢他，那为什么不直接说清楚，一定要让他全部倒塌才开始后悔呢？
那个长头发的巨蟹座女生成为了新一届的会长，时间总是在不经意间流泻干净，还记得高一偷偷在佳期小店成立社团的困难，之后在体育储藏室开出的另一片天，也因为在这两个地方跟我青春年华里最重要的两个男生紧密相连，就像上天注定好的结果，我终究要徘徊在这样可悲的爱情里，却还要装作是福祉笑着接受。
它以为玩弄学生的感情不会带来伤害，不是都说学生时代的感情单纯吗？可是，我觉得很可笑，因为年少时候的爱人将会成为日后爱情里最致命的痼疾，试图在每一个男生身上寻找过去的影子，那个坎才是成人世界里最难跨越的时间沙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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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擎宇被挥来的拳头打中，朝草地上摔了下去，他捂着头，那种痛，就像是电钻对准太阳穴然后狠狠地打开电源。
“你怎么不去死！”江湛拽起他的领口，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易擎宇擦了擦嘴角上温热的液体，刺鼻的血腥味从手背上传来，漫长的黑夜像是一声被慢放数倍的叹息，绵密的声线交错着一条条抹着剧毒的红线把他死死裹住，等着穿过身体慢慢腐烂。
“别给我装可怜，”江湛把他拎起来，眉毛皱在一起，“你以为你做这些鬼事我不知道？”
“对……对不起。”易擎宇气若游丝，眼前江湛凶狠的脸已经开始失焦。
“你想让我整死你妈和你妹就明说，犯不着给我兜那么大一圈子！”
“不要。”他重复一遍，“请你不要。”
“你还有脸说不要？你去亲她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不要啊？”江湛的声音越来越大，空旷的街道里全是他的回声。
“我真的好爱她……”易擎宇还在挣扎，“她也爱我……”
“她爱的是尹安东，她从过去到未来爱的都会是尹安东，你是不是一定要这么贱从中插一脚进来啊？”
“她……不爱尹……”
“有你她还怎么爱？好，既然路是你选的，就不要怪我不客气。”江湛把手机拿出来，拨通管家的号码，嘟嘟的声音刚响两声，易擎宇就像一棵被拦腰截断的大树，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他抽动着脸颊，不紧不慢地吐了两个字：“我走。”
江湛虎视眈眈地盯着易擎宇，他为了自己爱的人就一定要把易擎宇枪决，可易擎宇为了他爱的人做任何事都是犯罪，一次死不了就来第二次、第三次，直到千疮百孔。
有一个词语叫“回不去”，如果从第一天认识江湛开始到现在，他都用可爱的外表包裹着单纯的心，做易擎宇的挡箭牌挡住那些小女生，或许他们真的可以变成江湛口里的“好兄弟”。只是，江湛已经把他的任性、他的理所当然做成了防噪音耳罩，然后不顾一切地朝易擎宇开枪。
他的爱情是爱情，易擎宇的就只是一张不要脸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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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在床上，编辑好一条短信，找到通讯录上一个叫“LO”的名字。那天在水吧里跟他约好，他叫“LO”，我叫“VE”，合起来就是“LOVE”。
就是他，就是易擎宇。
“我想你了”，我按下发送键，把手机放在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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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爱翻滚成痛楚，信号穿梭成对白。
无所谓爱与被爱，无所谓伤害与被伤害，无所谓拥抱与被拥抱，无所谓欺骗与被欺骗。
无所谓冷暖，无所谓长短。
我只知道，爱，必须有所依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