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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巨蟹宫 离开是保护自己的壳

飞机巨大的轰鸣打断我的思绪,

白色的机翼带着分别后流水般的悲伤,

飞翔在三万英尺的高空中,

奔向下一个目的地。

-1-

我是真的对这份友情死了心,哪怕只有几个月的时间。

保质期短,就算放进冷冻室,也阻挡不了食物发霉坏死的结局。

-2-

下午我逃课了。

不知道为什么,走到操场旁边的椅子上,手脚不听使唤地坐下来就不想离开了,脚边的草地已经凝上了一层薄薄的霜,感觉温度比天气预报说的还要低。我靠在椅背上,看着上面那些关于爱情的甜言蜜语和关于友情的天荒地老,我想那些话不过就跟开出的花一样,只有一小段时间绽放。很多年之后,那些用小刀和笔刻下的誓言就会风干成记忆里零乱的碎片,而那些生命中曾出现的主角也会变成客串演出,最终退出你的舞台。

易擎宇他们班上体育课,他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轻轻叫了一声,他却用一句“不方便聊天”搪塞我,跟着他们班的队伍往后面的球场走了,视界里的光线渐渐由淡蓝色变成凄楚的白,这次是真的彻底回到孤独的怀抱中了,那种孤立无援的感觉比考了全班倒数还要难受。

我挂掉了夏天和尹安东的好几个电话,他们发来的短信看都不看就直接丢进垃圾箱。我靠在椅背上,看着苍白的天空慢慢合上眼,心里也变得寂寥,没有一点颜色。

梦里我又看见了那个拿着蓝色气球的男生,他背对着我,天空依然有重重的火烧云,我站在他后面,刚想叫他,他就转身慢慢走近我,然后一把抱住我。

他说,就算背叛全世界,我也要站在你身边。

那个梦好美,他的怀抱好温暖,我宁愿就永远留在那个虚幻的世界里,和他在一起。

耳际传来一阵急促的铃声,我缓缓睁开眼,阳光穿透眼皮蓄起一层泪水盖住视线。我揉揉眼睛,起身准备回教室。

“海镜。”

——是易擎宇的声音。

-3-

他带着我来到教学楼后的花园里,四周开满了鲜艳的花,一棵巨大的老树把树根裸露在外面,遮天蔽日的枝桠似乎要穿破云层,一阵风吹过,几片枯萎的叶子飘落下来。

我吹了吹树根上的沙尘,坐上去,没有说话,只听见上面树叶被风吹响的声音,无休无止,好像小时候挂在灯上的风铃。

“怎么不去上课。”他在我身边坐下。

“不想。”我摇摇头。

“不怕他们担心你吗?”

“谁?”

“你说呢,是你的朋友。”

“我没有他们那样的朋友。”话没说完喉咙里又开始梗塞起来,鼻子酸得难受,我伸出手,在眼睛旁边扇了扇。

“如果想哭,就哭出来吧。”

“我不想哭,”我看向他,竭力忍住眼泪,可声音还是有些发颤,“我也不能哭,如果我哭了就表示他们真的伤害到了我,那么多年都挺过来了,没有什么可以放大我的悲惨,没有朋友我还不是过得很好吗?”

“傻瓜,”易擎宇的声音轻得就像羽毛,高高低低地飞行着,“仅仅是因为他们成绩比你好、得到的鸡腿比你多就不能做朋友了?早上醒来发现被子短了,以为自己长高了,其实是被子横盖了而已。你有没有想过,从第一天见面起他们就一直都是这样,有没有想过其实是你自己的问题呢?”

“我的问题?”

“是啊,很多人都觉得必须要跟自己一样才能做朋友,要有共同的兴趣,我们怎样他们就要怎样,固执地认为所有秘密都要分享,但是,当他们与自己不同的时候就受不了了。有时候,最可怕的不是被最好的朋友出卖,也不是明明可以无话不说却还有很多事瞒着你,而是自己还没有看见友情里的真心,就先否定了身边的人,你明白吗?”

我捏着校服的皱褶,心里五味杂陈,半天说不出话来,眼泪没流出眼眶就变成回流的血液拨开柔软的血管,透过细胞与细胞的缝隙,渐渐淋湿了那颗已经布满伤口的心。

“珍惜身边的人吧。”他又把手搭在我头上,温柔地揉了揉,发丝随着频率跳动着。

我傻傻地点头,视线里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透明的剪纸。

很多人和事,或许一直都是这样,从见到他们第一面开始就没变过,改变的是,自己被现世的真实所渐渐磨砺得棱角分明的心。

或许我一直都在自欺欺人,从来都没有领悟到友情的真谛。那些情感的迷宫,是自己画的;而出口,也是自己设计的。以为只有在迷宫里陷入困境来回寻找出口才能让生活变得真实,其实不过是给自己找一个借口罢了,比别人都活得精彩的借口。

尹安东突然从一旁冲了过来,二话没说就给了易擎宇一拳,易擎宇从树根上栽下来,趴到湿润的草地上,眼前的景象像是失了焦的镜头。我吓得大叫一声,刚想把他扶起来,夏天就抓住我的手,几乎架着我出了公园,我带着像被啃食的疼痛感朝身后望了望,易擎宇不安的表情浮现在脸上,他朝我眨了眨眼,在我视线范围内的最后一处柔和中,他被尹安东拽着衣领拎了起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尹安东瞪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你是不是……”

“是!”易擎宇的脸上浮出一道红色的印子,他脑袋里好像飞进了蜜蜂般嗡嗡作响,“我是喜欢她!那些因为迷茫却信任我的表情,在社团活动里认真的样子,喝奶茶和吃饭闭上眼睛的那份陶醉,甚至心里的那些自卑和孤独,都是我喜欢的她,从第一眼见到蓝海镜我就喜欢上她了。”

“算我求你,如果这个计划再这样被破坏下去,大家都会失败。”尹安东傻了,捏紧了拳头又松开,把手放下来,眼睛里迅速蒙上雾气,太阳的光线逐渐稀薄,黄昏再度降临。

“我愿意帮助海镜,但是不能阻止我喜欢她,”易擎宇摸着越来越火辣的脸,“如果她也喜欢我,那只要我取代你去爱她,我们就同样可以把这个计划很完美地进行下去。”

“不可能!如果没有我,这完全都不一样了!”尹安东拼命反驳道,两个男生的脸上都写满了坚持。

-4-

昏暗的楼道里,只有几层楼的灯还亮着,整栋家属楼只有一半闪烁着光亮。

易擎宇上到五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掏出一把钥匙,好不容易插进门锁,结果扭不动。他站在门前,无奈地吞吐着周遭潮湿的氧气。

突然,门被打开了,突如其来的光线把易擎宇脸上的轮廓照亮,他抬起手,揉了揉被光线刺痛的眼睛,说:“是他换的锁吧?”

“是啊,今天又变成修锁匠了。”女人的声音在狭小的屋子里回荡。

“上次我打工赚的钱给胡医生了吗?”易擎宇故意别过头,把发红的右脸藏进黑暗里。

“给了,让他去医院住了几天,可是他说不习惯吵着要回来,一回来就又发病了。”

“喔。”易擎宇把一箱牛奶放在桌子上,“明天我要去做夜班,不用等我了。”

“擎宇,”女人的声音颤抖起来,“妈妈对不起你。”

易擎宇是个孤儿,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他从小就知道自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对于他们来说,父母哪怕离异、哪怕死亡,至少曾经拥有过,而他则是被父母遗弃的,是没有人要的小孩。十岁的时候,他被一对在纺织厂做工的夫妇收养,后来养父因为一场车祸伤及神经,每天把自己幻想成不同的人,其实在他的精神世界里,这样也挺好,永远没有悲伤,困苦总会在一觉醒来后就遗忘干净。

-5-

被尹安东打了一拳过后,易擎宇就莫名其妙地发了几天高烧,也暂且停止了打工,那几天的梦里他的头顶上都会飞过一群海鸟,尖锐的鸟叫声徘徊在耳畔久久不能散去。

他跟喜欢的蓝眼睛女生坐在海滩上,湖蓝色的海潮来回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天上的云被海风吹散。镜头突然不断拉远,他们俩变成海滩上仅有的两片阴影,再远一点,在苍茫的夕阳下,两片阴影慢慢交汇成一个点,飞快地消失在一个空旷的长镜头里。

梦里他开始呻吟起来,以为这样的消失,是永远都不会变成现实的。

-6-

这天一早,我给易擎宇打了电话关心他的病情,得知他已经退烧后,我放下心发短信给社团的成员,补上一个上次冲动的道歉,今天下午会继续未完成的活动。

一整天的课上,尹安东都悠闲地翻着篮球杂志,他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的鲁莽,哪怕易擎宇很可能就是因为他那恶狠狠的一拳头才病倒的——天知道他整天玩篮球之后拳头的力量有多大。

他应该向我解释为什么会出手打易擎宇,而不是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地坐在这里,可现在安静得有一丝丝冷清。我看了看夏天空着的座位,不知道她在哪儿、在想些什么。

好像不过几天而已,距离就已经横亘在这条路的中央。

如果我再不主动翻过这些障碍,可能就会永远失去他们了。

-7-

夏天和江湛从训导处出来,走廊的栏杆被太阳反射出剔透的光,他们彼此看了一眼,心照不宣。

“我们真的不对尹安东说吗?”江湛的睫毛微微跳动了一下。

“就要借着他那股冲动劲儿,那天他一拳头打到易擎宇脸上时,海镜的脸都快皱成一团了,如果再不让尹安东好好表现表现,海镜是绝对不可能爱上他的,那到了高二怎么办,高三呢?”

“我真他妈觉得烦了。”江湛叹了口气。

“干吗呢?”夏天也不耐烦起来。

“看到那个跟白痴一样的烂女人,我真的想一脚踹过去,然后好好去享受生活,而不是憋屈地杵在一个破高中,扮演什么纯良美少年。”

“江湛,我不许你再这么说海镜,她是无辜的,你站在你的立场看问题对她来说就是不公平,我们再忍一忍,忍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那她对你就公平吗?这段时间好了,下一段呢,下下段呢,如果忍到头发现时间全都白白浪费掉,你还会不会当什么大好人说她是无辜的呢。”

夏天没有跟他争论下去,一路扶着栏杆,朝走廊深处走去,教学楼外是一片落日的红色余晖。

——好戏就要开场了。

-8-

放学后,我提前到了佳期小店,一些低年级的同学正围着桌子抄作业,只有几个社团的成员坐在叔叔给我留的位子上喝奶茶。

曾经有五十多个申请者的庞大队伍,可现在只有零星几个人还在坚守阵地。

也是,如果我是他们也会想:只不过是一个会长而已,总端着臭架子戴着一副凶神恶煞的面具,把自以为是的破事儿当成全部来支配他们,我也会直接走人。他们在乎的又不是那八块钱会费,在乎的只是放学后的一个消遣而已。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陆陆续续地又来了一些人,我把饮料一杯一杯地端给同学,对每一个人都再说了声“对不起”。

我走到台阶上,一寸日光正好洒在身上,我尽量挤出一丝微笑,今天的活动,除了继续星座配对,还想让一些星座恋人分享他们的恋爱故事,早恋只不过是在最美好的时间遇见最美好的人,如果不抓住这仅有一次的机会,等到有一天长大了,怀念起那些单纯的时光的时候,想要追,却再也追不回来了。

大家都沉醉在别人的故事里,忽视了周遭即将席卷而来的风暴。

“你们在干什么!”万年不遇的训导主任居然出现在佳期小店。

旁边几个抄作业的学弟学妹立刻把作业本往屁股底下塞,几对牵着手的男女也赶快松开了手。

“你们刚刚是在牵手我没看错吧。”训导主任看着那几个人尴尬的表情,皱着眉头说,“去训导处等我。”

“还有你们,抄作业的,名字、班级给我报上来。”他好像后脑勺也长了两只眼睛,后面的几个初中生吓得直哆嗦,还有一个直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你们这是什么社团,负责人是谁?”这个训导主任说话办事夸张到不带停顿,两三秒就把所有的犯罪嫌疑人通通逮住了。

我怯怯地举起手盯着他,这是我第一次跟夏天口中的训导主任正面交锋,他戴着褐色的老式眼镜,八字胡,花衬衫,好像上个世纪的人。

“问你是什么社团,没听到吗?”

“星……星座同好会。”

“什么?”训导主任几步走到我面前,“新成立的?”

我点点头,心里砰的一声,像被石头砸进水面泛起一阵涟漪。

“好大的胆子啊,学校现在规定不能成立社团,你这是哪冒出来的?”训导主任扯了扯衣领,又对着店里的叔叔一阵狂轰乱炸,“蓝莫年,学校让你开店不是让你开游乐场的吧,你做不好就快点给我走人,外面商家可是排着队想要你这个位子呢。”

在场的所有人寂静一片,一句话也不敢说,我用余光瞟了一下叔叔,他的脸色很不好看。

“马上给我解散!”训导主任终于发令了。

“凭什么?”

尹安东和夏天及时出现。

只见主任的八字胡抖了抖,指着尹安东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凭什么。”尹安东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长袖衬衣,在落日的余晖里,显得既干净又美好,拳头紧捏,“你说解散就解散,你有本事把其他的社团也一起解散了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是因为你们不许这不许那,把学生弄得连搞个课外活动也战战兢兢,那么多规矩不如直接把学校改造成监狱得了,每天二十四小时学习,今后全考清华、北大,那样多开心。”

“你这个学生造反了,连老师都敢顶撞?”训导主任的脸都绿了,眼眶渐渐凹陷失去了神色,阴沉得好像黑洞一般,准备吸食在场的所有人。训导主任很生气,不用说,后果很严重。

“我没有顶撞你,我知道老师不是拿来顶撞的,是拿来拜的,那现在我拜拜你,保佑我的课外活动顺利进行,而且,我不怕你给我来什么警告,越多越好。”

尹安东说出“越多越好”四个字的时候,我快哭了,是被他吓哭的。虽然校裤里还在灌着冷风,可心里却有股暖意,这个单线条扫帚星的幼稚不论对谁都可以成立,他是白痴吗?难道除了冲动就没考虑过后果,还是他根本不害怕后果。

从他第一次见到我就主动接近我,他不怕我不愿意跟他做朋友;他理所当然地刷夏天的饭卡,也不怕她会不借给他;他打篮球时永远都是那副桀骜不驯的样子,不怕会输掉比赛;上课永远在干自己的事情,从不害怕老师会突然走下来。可能他永远都是活在自己单纯的世界里,不用戴着面具生活,更不用绷着一根死死的弦去讨好任何人。他就是尹安东,平头的篮球少年,身体里放着叫做“阳光”的箱子,随时都可以轻易打开。

“你……”训导主任气得话都结巴了,“你、你信不信……信不信我开除你!”

“先给校长大人吱一声吧。”尹安东越来越轻松地应付这个难缠的滑稽角色。

训导主任脸涨得通红,丢下一句“关了这破店我杨国志还是做得出来的”就扬长而去,可更像是落荒而逃。

我已经吓哭了,滚烫的眼泪不住地从眼眶里往外冒,他不害怕,我可是怕惨了,就跟刚看了午夜场的恐怖片一样。一群人围在我身边,反而是现在已火烧眉毛的叔叔最镇静,坐在我身边安慰我,哪怕不开店也要支持我的社团,但我知道他心里一定是一片阴雨。

夏天轻轻拍着我的肩膀,我抬头看了看她,然后抱住她,就跟当初我们第一次见面她不由分说地抱住我一样。

“夏天,对不起。”我哭得更厉害了。

“海镜,让你伤心该是我们说对不起。”夏天也被我弄得开始擤鼻子。

“不是的,是我太自私了,”我抬头对一旁的尹安东说,“你快去给主任赔不是,把社团解散了吧,我不想连累你。”

“你这样才是自私吧。”尹安东说,“为什么要轻易妥协,不让我们一起去努力呢。”

“对啊,大家都是校友,哪存在连不连累的。会长,我支持你。”那个我朝她发过火的巨蟹座女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

“会长加油,星座同好会万岁!”几个在场的同学都涌上来,把我紧紧围住。

我泪眼婆娑地看看眼前的夏天,还有一旁的叔叔和尹安东,再看看大家,一股又一股温热的暖流从我的皮肤渗透到内心,温暖到可以驱散多年固执的叫做孤单的雾霭。

-9-

我知道,不论我已经多么快乐,背后还会有人加倍给予;不论如何伤心难过,也总会有与吾平分的人。

我的世界里,已经阳光满溢。

-10-

放学铃响后,尹安东一边帮我把书一本一本放进书包里,一边神秘兮兮地跟夏天两个人眉来眼去。

“你们俩干什么……”我警惕地拽着书包背带问他。

“嘿嘿,”他斜着眼睛,笑得特别不自然,“特别行动。”

“什么行动?”

尹安东笑着拉起我往教室外面冲,夏天则一个人往楼上走去。

我被尹安东拉着,三两步就从教学楼里跑了出去,出了校门居然看见易擎宇站在对面的梧桐树下,他穿着一套成熟的商务装,还戴着特大号的黑色墨镜,活脱脱一个时尚的高级白领。我好奇地问他什么时候回学校的,他没有说话,和尹安东拉着我拐到学校旁边的一片树荫下,后面是通向新街口的小巷,行人很少。

我看见小巷子里一个抹着浓妆的少妇在来回踱步。

“江湛!”戴着墨镜的易擎宇朝“少妇”挥挥手。

靠,我没有看错听错吧,这货是江湛?只见江湛穿着一身火红色的连衣裙,裙摆还有一层白色的蕾丝点缀,嘴唇也被涂成火红色,眼睛画着一圈黑色的眼影,戴着欧巴桑专用的离子烫假发(估计又是夏天给他的),最关键的是,他还装着硕大的胸垫挺着一个假胸。

“你们是要参加化装舞会?”我眨巴着眼睛问。

“漂亮吗?”江湛问我。

“在火鸡当中绝对是最漂亮的鸡了。”我意识到说错了话,想换个说法,结果江湛笑开了,说:“像个鸡就好。”

“哈?”我被弄得跟个丈二和尚一样摸不着头脑,小巷上方飞过一群鸽子,振翅的声音在空荡狭窄的空间里呼呼作响,天空被切割成一长条灰色的纽带,薄薄的阳光从纽带边缘渐渐沉了下去。

“海镜,这次的计划就是……”尹安东在易擎宇和江湛身边晃动双手做出闪烁星星状,“当当当当,小三的诱惑!”

“什么?”我瞪大眼睛。

“一会儿等夏天的短信一到,那八字胡一出来,易擎宇和江湛就去上演一出夺命小三的戏码,你想想,现在是放学时间,学生和老师又多,非得让他当众出丑。”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问江湛和易擎宇说:“你们怎么也跟着胡闹哦。”

“为蓝叔叔出口气,这点小忙算什么。”江湛一甩头上的卷发,那股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妖娆彰显无疑。

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对易擎宇问道:“学长,怎么你也……”

“叫我擎宇就好了。”

“擎……宇。”

“好了,既然都这么叫了,你我就不是外人了,帮朋友总是可以的吧。”易擎宇笑起来,他故意抬了抬自己的墨镜,我看不见他的眼睛,只听到他说:“狮子座不发威,都当我是病猫座的了,哈哈哈。”

我硬着头皮跟他笑了出来,心里的那份坚定更加清晰,几天前他被尹安东不由分说地打了一拳,现在却可以如此大度地配合我们完成这次有些幼稚的演出,我知道他一定是做过思想斗争的,因为这样的易擎宇是平时根本见不到的,可能我看习惯了神秘安静的他,却忘记他性格里狮子座的本性。我动了动嘴唇,对这头狮子的好感越发浓郁。

“你们俩互动要不要那么多啊。”尹安东钻进我俩中间,阻挡了我的视线,然后双手搭在我肩膀上,“就等着看戏吧。”

“夏天来短信了。”江湛从裙子里(其实是里面还穿了一条超紧身小短裤)把手机掏出来,“八字胡出来了。”

尹安东又拉上我,说是去学校门口等,我跟尹安东站在门口的邮筒旁边,盯着校门,嘴唇不听话地打起哆嗦来。平时考试都没有这么紧张过,我拽拽尹安东的袖子,问道:“真没事吗?”

“哎哟,我们就是个跑龙套的,最多一会儿跟着大家呵呵笑几声,连台词都没有,你紧张个什么劲儿啊!”

“可是……”

“出来了,出来了。”尹安东靠近我身边。

-11-

太阳渐渐落下,无数红色光线给所有人都描出了金色的轮廓,而那一张张脸上却找不到任何血液流动的色彩,甚至苍白得如同白纸上的黑白简笔画,由上至下殊途同归的白。吃惊的、害怕的、紧张的、偷笑的、哭泣的、难过的,都像是长在花园里毛茸茸的各色野花,终于有一天雷雨过后,土壤被雨水渗透涌出一大片水洼,全部的花朵在一夜之间争先恐后地死亡。

夏天从训导处出来,涨红着脸,眼神涣散,额头前平整的刘海已经分叉,她扶着墙说:“开除,没有商量。”

“不会吧?擎宇和江湛都被开除吗?”我问她,瞳仁里的蓝色阴影被不断放大、缩小,放大、缩小。

“嗯。”夏天无奈地点点头。

“不就是开个玩笑嘛,最多就是警告啊,干吗要开除,我进去跟他们理论。”尹安东一声抱怨之后准备进门,夏天拽住他的校服袖子,摇摇头,“八字胡他老婆还在里面闹,校长当时又在场,那么多人看到,这件事不处理狠点是收不了场的。”

我胸腔开始剧烈地起伏,一股酸痛感刺激着鼻子。

“下周一,升旗仪式前当众通报。”夏天补充道。

-12-

谁也不知道那漫长的几十分钟是怎么过去的,争吵和耳光声还在我的耳际回响。

就在几分钟之前,尹安东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拉着我逃离校门口这片是非之地。

就在十几分钟之前,崩溃的训导主任不小心拽掉了江湛的欧巴桑假发,看出了他的男儿身。

就在二十分钟前,训导主任的老婆接到一通电话之后来学校找老公,不过最后送了他好几个响亮的耳光,校门口围上了一群又一群的人,更不巧的是其中还有校长。

仅仅是学生的一出恶作剧,江湛扮成女人说训导主任负了她,然后易擎宇再作为江湛的老公损他一通。本来事情到此就可以结束了,可没有人会想到训导主任的老婆会突然出现,这种滑稽的表演在她眼里放大成了现实。最可笑的是我看到最后还捂着肚子大笑以为他老婆也是假扮的,但是当我看到身边的尹安东瞳孔放大,第一次露出害怕的表情的时候,我才知道,这不再是可笑,而是悲剧。

可笑的代价,就是要为自己的无知与幼稚买单。

悲惨的后果,明明是因为我一个人的寂寞,却要把所有人都拉进来一起陪我。镜子里那个快要模糊的眼神,像翻腾的蓝黑色大海,带着那些被侵蚀干净的四肢残骸沉入深深的海底,沉入亿万光年没有颜色的星球。

-13-

佳期小店里稀稀拉拉坐着几个同学,以往这个人气最旺的奶茶店因为主角的缺席而变得冷清,叔叔一个人调着饮料,估计还在生我们的气。

风吹乱了发丝,我把校服的拉链往上拉了拉,几个小时前易擎宇给我来了电话,说江湛莫名其妙地要一个人承担后果之后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电话关机,家也未回。

离星期一只有两天。

两天时间可以发生多少事——无数个人的死亡,无数个婴儿的出生;无数对恋人分手,无数对人宣告恋爱……好像失去的那部分,总会从另一部分填补起来。

可我知道,如果失去了他们,我只会留下空洞的缝隙,再没有什么能够填补。

-14-

再一次见到江湛是在周一的升旗仪式上。

他套着一身肥大的校服,头发零乱,往日漂亮而又精致的容颜早已不再。

校长和训导主任向全校师生解释了那天发生的事,事情已经如我们看到的这般严重,台下掀起一阵又一阵的唏嘘声和议论声,久久飘荡在操场的上空。

“鉴于此次事件的严重性,加上本身处于高年级应该有起码的道德意识,我们学校是不允许学生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来的,所以今天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开除高二(1)班的江湛同学。另外,江湛承认这件事是他逼迫易擎宇同学的,所以学校暂时不开除他,但是还是要给他一个严重警告处分,如有再犯,直接开除。”校长的声音从麦克风里传出来,一字一句刺痛着我的耳膜。

我朝高二那边看了看,只见易擎宇的背影正在微微颤动。

“江湛同学你过来,请你当着全体同学的面,给杨老师赔个不是。”校长朝站在角落里的江湛招招手。

江湛乖乖地挪到训导主任面前,弯下腰低声说了一句:“杨老师,对不起,对您和您夫人造成的误会我很抱歉。”

“我听不见,大声点。”训导主任摸着自己的一绺胡子,趾高气扬地望着天。

“对不起,请原谅我。”

“太过分了,我看不下去了。”夏天站在我前面,一脸愤怒。

我的心被揪着,看着台上的江湛孤单得像一个受了伤的孩子,心里已经打了自己千遍万遍,事情全由自己而起,凭什么让别人替我承担。

这时,易擎宇突然从他们班的队伍里出来,一步一步地走上主席台。

他恭敬地朝校长和训导主任鞠了一躬,然后把校长手里的话筒扯过来,说:“江湛没有逼我,是我自愿的,要开除,请把我一起开除吧。”

“你疯了吗,易擎宇?”校长一把扯住易擎宇的领口,在他耳边说,“你这样做,成绩再好我也帮不了你。”

校长自以为是的悄悄话,早已经钻进易擎宇手上的麦克风里,然后从教学楼上的大喇叭传出来,深深扎进了人群中心。

台下瞬间炸开了锅,闹了起来。

夏天转头向后面的男生使了个眼色。

“我想到办法了。”夏天盯着尹安东问,“你有没有脾气?”

尹安东拍拍胸脯说道:“我什么气都没有,只有脾气最够。”

“好样的,我们上去自首,我相信学校不可能一下子把我们四个都开除了。”

“四个?”我从心里默数一遍,然后问她。

“你给我好好待着,”夏天把头靠在我耳朵边说,“你一上去,不仅你的社团没戏了,连你叔叔肯定也会遭殃。”

“你觉得我能独善其身,让你们送死吗?”我压着嗓子艰难地提高声调。

“死不了,相信我,校长不可能开除我们。”夏天伸手再一次拍拍我的肩膀,这时只有她才能给我安慰。

“海镜,等着我们一起去佳期小店喝奶茶吧。”尹安东对着我笑笑。

夏天看了一眼尹安东,两个人没有犹豫立刻走出了队伍。

我好像得了失语症一般叫不出来,只能空张着嘴巴。早晨黏腻的风灌进胸腔里有些反胃,那些像被按了静音的呐喊,变成了动荡的飞沙走石,默默掉进了别人看不见的洞穴。

“整件事是我们想出来的,是我们让学长帮忙的,要开除就把我们四个一起开除吧!”夏天和尹安东的声音从喇叭里传出来。

一伙人在台上孩子般地僵持着。

“你们……”校长被气得说不出话,他清了清嗓子,“好,杨老师!”

“什么事,校长?”训导主任钻到校长跟前。

“给他们四个办理退学手续,现在,立刻!”

“好!”训导主任笑开了,转身准备下主席台。

“等一下。”一旁的江湛直起身子,叫住了主任。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眼睛好像被什么东西压着,脑袋里严重缺氧,可能下一秒,就要晕倒在地上。

江湛接过话筒,用异常坚定有力的声音说:“同学们,老师们,一人做事一人当,所有事情都是我一个人做的,本想开一个玩笑,结果演变成这样。他们几个是我的朋友,为了维护我什么都做得出来,我接受这个结果。如果大家都被开除,就太不值了,对吗?”

“对吗”两个字让他往日温柔的声线消失了,变得异常有力。

“好了好了,我受不了了,你们都给我下去,”校长眉头紧锁,朝夏天他们摆摆手,然后对训导主任说,“去给江湛办理退学手续,这件事就此打住,我不希望谁再来纠缠,升旗仪式结束,解散!”校长伸着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15-

送江湛上飞机的时候,我们都哭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不简单的相遇却又这么简单地分开,人生就像一出出其不意的戏剧,编剧可以随着心情控制人们的悲欢离合,拥抱的温度不够,风景还没来得及欣赏,上一秒爱上,下一秒就要离开。

江湛要回北京——那个有他爸爸妈妈的城市,爸爸是政府高官,妈妈是地产大亨,家庭条件殷实,或许他本应该继续这么被呵护着长大。也许他来言星这座小城读书,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吧,但是若没有那些错误,又怎么会遇上现在的这些人呢。

江湛说,射手座的本质是自由,他只是离开一个地方,去寻找那份属于他的自由而已,北京的冬天会下一场很大的雪,等到雪融化的那一天,就会真的自由了。

“不要再叫我阿Sa,平时多淑女一点,等我回来。”这是他对夏天说的最后一句话。

“别了,兄弟。”这是他对易擎宇说的最后一句话。

“好好照顾海镜,篮球小子。”这是他对尹安东说的最后一句话。

最后一秒抓紧过安检的那一刻,江湛偷偷跟我说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话,让我到现在也不能理解。

我看着已经哭到不行的夏天,我却哭不出来。

-16-

几天前,江湛在训导主任的办公桌上看到他老婆的手机号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他心绪随着味道起伏。走出训导处的铁门,强烈的日光好像要吞噬他的背影,他向天空望去,极目所处一片灰暗的白,绵延开来找不到尽头,他知道这个游戏不再适合他,也就没有兴致再继续欣赏了。他把手机掏出来,屏幕上夏天跟他亲昵地依偎在一起,他渐渐埋下头,眼睛上沉淀出悲伤的阴影,他把刚刚抄下来的号码按在手机上,电流顺着空气穿梭,每一秒都揪着他的心。

“你的老公在外面找了个小三,不信的话今天下午来学校就知道了。”

挂掉电话后,江湛站在走廊上一动不动。他知道,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17-

飞机巨大的轰鸣打断了我的思绪,白色的机翼带着分别后流水般的悲伤,飞翔在三万英尺的高空中,奔向下一个目的地。

江湛对我说的那句话,像是一句警告。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讨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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