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檀阳也不能睡,他已经被繁杂军务淹没,夜深时候她为他送一碗汤,他明明嘴唇都干裂仍是食不知其味,勉强喝了几口就道:"小锦来陪我看看这条路线是否可行。"她过去坐在他身边,顺着他的指点细看,没看一会儿,苏檀阳的动作慢慢停下,已是靠着她倦极入眠。但也是短短片刻,立即惊醒,在他睁开眼睛的刹那,苏锦看到的在他眼中一闪而逝的,分明是不知身在何方的惶惑与不知所向何往的茫然,而那样的神情,她何等熟悉,因为她也曾在自己的眼中无数次看到,虽然一直在苦苦压抑深深埋藏。
苏檀阳对她抱歉地笑笑,慢慢握住了她的手,再次合上了眼睛,口中轻唤了一声:"小锦。"
"我在。"苏锦振作精神,温柔肯定地应。
"小锦,我们距离京城还有多远?"他的声音有几分飘忽。帐外是战马嘶鸣,帐内烛光映照着地图上的蜿蜒曲折,在这样的夜晚,八千里路云和月啊,若是一念颓败,是否就真成了三十功名尘与土。
苏锦吸口气,压下那些骨子里丝丝缕缕沁出的疲累与苍茫,清清楚楚地道:"近也好,远也好......檀阳,我终会得见你君临天下。"
闻言苏檀阳睁开眼睛,眸光渐渐恢复明澈清亮,却道:"不是我,是我们。"他字字明晰地说:"我曾说过,我想要许给你的,只是方寸之地,我身边的方寸之地,所以,你要和我站在一起,我们要站在一起。"
苏锦心中一凛,抬眸去看苏檀阳本极之俊秀但现下见了风霜的面容,不禁抬手轻触他的眉毛,到眼睛,到面颊--十余载日日相对的面容,熟悉到再无忘记的可能,她不信神佛,十余年来她确信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她生来的使命就是助苏檀阳问鼎天下。
他会让黎民安康,他会让江山清平,他会是最仁慈英明的君主。
他就是她的信仰。
不管现在前途叵测,不管一路风刀霜刃,不管那暗中伺机而动的敌人,有多危险。
--那个人,真的是敌人么?
为何只要念及于此,心里会感觉刺痛,明知,不能信,不敢信,不可信,平素里该猜疑的亦从不敢轻信,但心底里那一丝渺茫的希望仍在不可遏制地滋长--待得盛世清平,在山青水绿的地方,我们有杯酒之盟--那个盟约,我放在了心里,你有没有忘?
到那时,是不是可以共醉一场,可以告诉天下人,你其实不是人们传言的那样。
苏锦不敢再想下去,因为她发现自己想到清平盛世时,第一个袭上心头的念想竟然是那山青水绿处的约定,而不是与苏檀阳共看江山。
攻打缁州是他们遭遇的最艰难的一役。
缁州的守军统领纪秦川算是名将,善战,多谋,性刚烈,虽然麾下多是最近收编的残军,仍不惧不退,苦守死战。当最后大势已去时立刻横刀自尽绝不犹豫,苏锦早看得分明,一剑破空刺去,穿透了他的手腕,他手中银枪随之沉重坠地。
苏锦下马以礼相待,这般勇烈的将才纵然落败也不能轻辱。
纪秦川手腕鲜血汩汩流出,想来手是废了,再也不能执刀枪,但他面上丝毫不动容,倒是一派静穆从容。
苏锦看着,明白他是心中死志已定,忍不住问:"以孤城弱兵苦战七天七夜,援军明明可以驰援但一直不见踪影,纪将军心中当如明镜一般,何必如此?"
纪秦川只道:"阻了你们七日,已可报皇恩。"
"赵烨那个昏君,何用这般愚忠?"旁的一人脱口斥道。
纪秦川依然不动容,道:"忠就是忠,何来贤愚。"
他说完这句话就不再开口,当日夜里便血尽辞世。
可他说的那句话倒时时都在苏锦心里--忠就是忠,何来贤愚--是这样?
纪秦川战死的消息传开后,苏檀阳接见了一名来使,伊奉上的书信让苏檀阳立刻吩咐请来了苏锦。
那封信的内容是愿意以莫云栖交换纪秦川的遗体,云纪秦川刚猛忠烈,国之良将,当周全迎回国葬相待。
苏锦想起当初素陵澜的允诺,会找个合适的时机放了莫先生,心头一喜,虽然等了这么久,但终于先生要回来了!
那个人,没有失信。
苏锦心中有了盼望,开始嫌时间过得太慢,好容易等到三日之后,约定的时间。
到了约定的地点,苏锦还未见到先生,却见到了一个似乎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素陵澜。她先见到的是谢禾,那傲慢的少年倒是难得地对她笑了笑,站在一架乌木马车旁对她示意。她步上马车,揭开车帘,即看到了素陵澜。他黑衣重裘,面色依然苍白得血色不见,连那削薄嘴唇都是冰凉的白,人也愈见瘦削,只一双眼睛,乌沉沉的黑。
他微微一笑,道:"苏姑娘,多日不见。"声音温和淡静,短短一句,听在苏锦耳中,忽然觉得想哭。数日来的疲惫,压抑,紧张,诸多猜疑担忧,心底紧绷的似乎就快断裂的弦,百味杂陈涌上心头。
素陵澜这一次没有饮酒,面前置的是茶,苏锦静静看着他为她斟一杯热茶,默默坐下。
两人沉默,苏锦握着茶杯笑得有点苦:"没想到会见到你,看来我们的斥候果然不甚得力。"
"本是不打算来的。"素陵澜低咳了几声,苏锦发现马车里铺满厚厚貂裘,火炉也生得极暖,但素陵澜依然气色惨淡。
素陵澜咳得声音有点哑,道:"我想来,是因为我忽然改变主意了。"
"什么?"苏锦挑眉,不知他所指何事。
"我不想用莫云栖来交换纪秦川,人死了就是死人,死人都一样,我不想换他了。"素陵澜淡淡地说。
苏锦眉头缓缓皱起来,似乎有所感,低声问:"那你是想--"
"我想交换的是你。"素陵澜平静地截断她的话。
苏锦手里的茶杯一侧,滚烫的茶水倒在了手上。
素陵澜似叹了口气,自然地拿开她手里的杯子,看着她道:"你留下,莫云栖回去。"
"为什么?"
苏锦问得茫然,没想到答案是更茫然的三个字--"不知道。"
素陵澜倒是说得直接坦白:"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我不希望你再回去。"
"这不可能。"
苏锦斩钉截铁的四个字,又换来更毋庸置疑的四个字--"由不得你。"
苏锦眉头一扬,素陵澜冷冷看她一眼。
不是早就知道这人喜怒无常翻脸比翻书还快么,今天不过是再次应证,苏锦这时简直怀疑方才初见时,他那一句温和沉静是不是她听错了。
苏锦一时间转过千百个念头--她在义军中的地位并非不重要,但素陵澜如果真的另有图谋,绝不会以这么拙劣的手段扣留她,而且她今天来意在交换,当然也是有备而来,这里距离义军的据点更近,不远即是大军压阵,而朝廷兵马驻地遥远,他就凭身边数人,哪怕个个都是绝顶高手,一旦陷入乱军也不一定能讨到便宜。不对,素陵澜一定别有用意,只是她一时想不明白。
见她没有开口质问,素陵澜倒是流露些许赞赏,然后道:"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我们一起去关外。"
正在左思右想的苏锦万没料到素陵澜说出这么句话,瞪大眼睛看着他,却见他甚是平静,道:"你说过关外山清水秀犹胜江南,也与我有过约定,这么快就忘了?"
"我们是相约,若有一日,盛世清平......"苏锦呐呐地,却听素陵澜皱皱眉道:"我没有等的耐心。"
他说了这么久的话,似乎已是疲惫,眉间又浮现倦怠,敛着眉头道:"我们去关外,你若还喜欢做江湖女子,尽可以照你喜欢舞刀弄剑,若是烦了,我们就找个地方停下来。"
苏锦整个人都有点怔怔的,说不出话来,素陵澜静静看她,他明明态度强横,眼底的郁色却渐渐浓重,声音却是越发平淡静定波澜不惊,慢慢地说:"你可以考虑片刻,但是不要太久。虽然一定会护你周全,但我大概不能陪你终老,能把这些话说与你听,已经耗费很多勇气,剩下的,实在不足以等你慢慢考虑。"
关于宿命,苏锦曾经设想过很多如果--如果多年前不曾有过那一场宫变,如果各自流落不曾遇到苏檀阳,如果父母心意灰冷甘心终老乡野,如果那无数次险境中堪堪未曾躲过......那么人生会是什么样子,又会走向什么样的结局,或者,早已在什么地方匆匆结束。
但是,她真的很少去想,那一天,她如果对素陵澜点点头,说一句"好",一切,又会是怎样。
有的事,连凭空假想都自觉苍茫,都会觉得那分明是--人间天上不允许。
在那个暮色四合的深冬的黄昏,他态度强横,目光阴郁,却言语长情。
是,他说的是很长情的话,而且,他懂得她。
苏檀阳说,我要你与我站在一起,一同君临天下。
可是,他并不明白,她没有坐拥江山的雄心,而长居深宫,又怎能甘心。
她心底里真正渴望的,是如素陵澜所说,继续做个舞刀弄剑的江湖女子,直到累了,就找个地方停下来。
与苏檀阳在一起,是十余载。与素陵澜在一起,是十余天。
可是,她从无对人流露的渴望他却能知晓--也正如他从不示人的脆弱也只她了解。
只是,那样温柔长情的话,听起来却没有温度,似乎说的人知道是自欺,听的人明白是虚妄,微茫的希望在说出口之前就消散成绝望,而那自陈欠缺的勇气,也许更多的是自厌厌世的倦怠苍凉。
素陵澜说完之后,静静地抬手斟茶,茶香清苦。
他说他所剩无几的勇气实在不足以支撑长久的等待,所以苏锦没有让他等,她摇头,很简短直接地说:"我不能走。"
素陵澜斟茶的手很稳定,慢慢放下,平静得让苏锦怀疑自己方才那句拒绝是否只是在心里徘徊,而没有说出口。
他平淡自若地喝了口茶,用一贯冷淡低哑的声音说:"莫云栖在随后的马车上,他随时可以和你走。"
苏锦不明白为何每次面对素陵澜时候,总是感觉心有千言万语,但没一句能说得出口。她起身,轻声道:"我走了。"
"恕不远送。"素陵澜并没有看她。
她忽忍不住问道:"你不是没有耐心等,其实你根本就不信,或者说,你从来没有信过,这世上会有清平盛世,是不是?"
素陵澜微微冷笑,一句话说得冷淡漠然透出森森寒意,他说:"这样的世间,根本就不配有什么清平盛世。"
谢禾从后面的马车里带出了莫云栖。
苏锦疾步过去相扶,看到先生苍老憔悴许多,心中抽痛,而且大抵在牢里颇多磨折,苏锦只觉她从未在先生眼中见到过这么浓重的疲惫沉郁,哪怕是在他们处境最为艰难的时候。
回程的路上,苏锦一直担忧地缠着莫云栖问他有没有受伤,是不是很吃苦,他们有没有动刑,然后打起精神将最近的战况说与先生听,从第一次攻下的江州,到最为艰险的缁州,细细道来,不敢有遗漏......莫云栖带着个浅浅微笑,默默听了一路,直至快要进城,却吩咐停了马车,让其他人退了开去,看着苏锦道:"丫头,这段时间,想来除了战事,还发生了很多事吧,你有什么话不要憋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