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青木很着急，不过他尚且沉得住气。朝堂上他把握得很好，暂时还没有太多人注意到这个小小的实验改革——毕竟江苏一带基本都在应青木掌握之中。因此，也没有受到阻碍和攻击，至于其他的，言官们每天惯例地弹劾他专制的折子，不痛不痒，那几乎是大华这些年来的传统——弹劾首辅——就是随便看看也就罢了，根本不用理睬。他小心谨慎地布局，传信给蒋日和，许给那些催税的衙差重利让他们为己所用，并且联系穆崇河，让他传令苏州地方的锦衣卫在“必要时”给以帮助。
苏州的改革情况慢慢变得乐观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一份奏折引起了应青木的注意。
陈启德推荐杨成华进入都察院，为正七品监察御史的折子。
应青木眉头微皱。他能够理解陈启德对于杨成华的赏识，毕竟是他亲点的状元。但是杨成华太危险了——监察御史，言官？那样几乎是送了他一样武器，来对付自己。
驳回。
然后，过了几天，一道圣旨发下：原翰林院庶吉士杨成华，调任为都察院监察御史。
应青木既震怒，又有些喜悦。他们在这里不曾达到想要达到的目的，于是转向明乾帝——那么小的孩子，应该说，是转向温氏寻求了协助。他们大约早就已经联系过了当今太后。不必问，能让温氏这么做的，一定是原空乘派的人。这样，应青木便肯定了自己之前的猜测，杨成华就彻底地暴露了背景。
他没去质问温氏为什么要这么做——臣子质问太后？那是脑子被洪水冲了。也没有做出什么应对。因为，没关系，他还有足以克制言官的武器。
但是心头仍隐隐涌上一丝不安。
在自己忙着准备推行新法的时候，对方正在想法设法除掉自己。能不能够同时解决这两个问题？对手同样狡猾，谨慎，甚至一直潜伏于暗处不曾暴露身份，如果他们再拿新法来做什么文——真的有把握解决吗？
应青木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背负的担子太沉重，他快要背不动了。
深吸一口气，给穆崇河又写下一张便条。
“我要知道自明乾朝以来，有多少人进宫见过太后。”
没多久应青木便得到了穆崇河的回信，然而，这些日子以来曾进宫的人里，没有沈元杰，也没有唐文，没有任何应青木之前曾经怀疑的对象。
如果说是靠宫人给温氏传递消息，绝无可能。
以温氏个性，不可能相信随便传来的消息。若是一般人，温氏又何须帮忙？在书信里他们一定无法说出足够让温氏心动的筹码，因而他们要取得温氏的协助必须得面谈。他人协助也是不可能的，因为那个人必须是地位高到温氏也不得不重视的人。
然而，如果并不是之前怀疑的对象的话，那么说之前的推测都是错的吗？
还是说……
从现在开始，穆崇河也不再值得信任了。
处置完这一日的政务，应青木揉揉自己的眉心——最近他做这个动作的次数越来越多了——然后从涵煦手里接过蒋日和的来信。
“苏州一切尚好。”涵煦已经先看过那些信，便将自己梳理出来的情况对着应青木道，“虽然他们依旧想要顶着，但是鬼也怕恶人呢，有锦衣卫看着，再翻不起浪了。原先说着等着蒋日和走，要他卷铺盖走人的那几个，都被那边地方的锦衣卫给料理妥当了。”说到这里，她习惯性地皱了皱眉，叹息一声，“只是锦衣卫的手段恐怕都过于凶残了些，蒋日和说，周家家主竟被活活打死……是不是该收敛？这也太令人发指了。”
她已经明白不能一味地用所谓“善良”来感化，毕竟这次已经触犯了那些人的根本利益。但是锦衣卫活活把人打死这种事，似乎又太过分了些。
应青木翻着蒋日和的来信，也看到了蒋日和说的这件事。随着穆崇河越来越得意忘形，他属下的锦衣卫也都开始显得过于嚣张了些。虽说锦衣卫从来就不是什么隐忍安默的机构，但是这次似乎已经有些……脱离了掌控。
联想到穆崇河对于面见了温氏的人的名单有可能的隐瞒，应青木敏感地察觉到，他对穆崇河已经快要失去控制力了。这是危险的预兆。如果穆崇河倒向对手的那一方——甚至现在可能已经倒向那边了——那么他目前的改革试验举动就会暴露，后果难以预料。
“涵煦，你能不能去一趟苏州？穆崇河必定还不至于动你，有你看着那边的锦衣卫，情况大约会好上许多？”
涵煦轻轻点头答应。如今徐轩成、詹仰贤已落马，空乘派已经确定为敌人，而穆崇河锦衣卫不值得信任，应青木能凭借的助力竟是越来越少。她必须站在他这一边，必须。
“我看我在京城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了。事不宜迟，今晚收拾行李，我明日便出发。”
“万事小心。”应青木轻声道，“如果发现了什么，不要冲动……我只希望你一切平安。”
涵煦点头。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江苏江南地区，自来都是风景如画，其中苏州更是长江沿岸如璀璨明珠般的存在。
小桥，流水，人家。
如此无法描述的精致和甜美的景色。
到达之后涵煦不忙着去衙门找蒋日和，随意先寻了个茶馆坐下，点一盏白牡丹——醇厚清甜，清鲜纯正，她向来是偏爱这种白茶的——然后静静地望着街上人群。
真是怀念啊……家乡。即使这里已经没有了家，没有了父亲，没有亲人朋友，没有所爱的人，也是家乡。
那么熟悉，承载了所有最美好也最痛苦的回忆。
涵煦转过头来，垂眸注视杯中杏黄色明净茶水。
茶楼上某处，有谁往她这里投去似乎漫不经心的一瞥。
大堂里忽然有些骚动。涵煦抬头，发现是因为从楼上下来了一群人，闹出了些动静。她漫不经心又瞧了瞧那波人，忽地认出当中被人众星捧月一般供着的，正是现如今的苏州知州蒋日和。
涵煦微微抿了抿唇，装作是不经意地偏过头去，确保那边的人看不到自己——她不想这么快就让蒋日和知道自己的到来，那样就会完全暴露自己的行踪，恐怕会什么也查不到了。
万幸的是那边并没有看过来。蒋日和被挡住了视线，而其他人似乎都把注意力放在知州大人身上了。等那一群人都走了出去，听不见动静了，涵煦才转回头，盖上茶碗，高声唤掌柜的结账——然后一转眼瞧见一个从二楼轻轻走下来的人影。身形娇小，脚步轻悄。
分外眼熟。
涵煦猛然觉得心中莫名一悸，不由自主，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个人，等那人有所感应而朝这里偷来一瞥时才突然匆匆低下头，心中暗恼自己刚刚的鲁莽差点暴露了身份——虽然并不确定那人是不是认识自己，但是像刚才那样盯着别人看终究是危险的行为。
她听不到那边有什么动静，也没来得及看到那个人究竟是谁。但是并没有人走过来，似乎并没有被发现，于是涵煦默默松了口气，这时候小二也已经过来，报出价钱。
她大方地付了一小块儿银子，走出茶楼。
站在街道上考虑了一会儿，涵煦循着记忆向从前茗客山庄的方向走去，熟悉的道路让她的心抽搐了几下。充斥着漫天的熊熊火焰的那个画面，被从记忆里翻出来，撞击得她有一瞬间的头晕目眩——但是她一步一步走得很稳，一直到到抵达目的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