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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听说了吗?四少爷昨天……”

“听说了、听说了,又被甩了。”

“嘻嘻,早就知道会如此。还有,他昨夜在林里乱转,迷了路又被什么东西吓昏,天快亮才醒过来,一路跌跌撞撞的回府,门房看见他都吓了一大跳。”

“今儿个一早就在嚷嚷呢,说他在林里遇到女妖了。”

“女妖?哈哈……他当我们都是傻瓜吗?我说八成只是林里的野东西,四少爷自己吓自己罢了。”

“不过他真的吓得不轻呢,连神志都有点失常的样子。”

“被甩了嘛,瞧那痴痴呆呆的……”

“哈哈哈哈……”

阿金经过回廊,瞅了那聚成堆的仆人们一眼,推开院门进去,穿堂走进内房卧室。将手里的瓷盘放在桌上,到床边挽起帐子。

“四少爷,旁人都在说你的笑话呢。”唉,跟着这么一个主子,怕永无狐假虎威的一天了,陪衬着当笑话的分倒少不了。

“嗯。”拥被坐在床上的袁举隆无意识地应了一声。

“四少爷您还不起来吗?快晌午了,下午唐夫子那边的课去不去上?刚才唐夫子还问起您呢,我说您受了点惊,大概要休息。”

“嗯。”袁举隆的眼神迷离依然。

“方才还遇到二少爷和三少爷,他们也问起昨天的事。唉,我说四少爷啊,您照我说的早点回府不就没事了吗?晚上林里黑蒙蒙的,您精神又不好……”阿金在一边唠唠不绝。

“嗯。”

“四少爷,阿金还是那句话,过去的就算了,别多想。世上好的姑娘多得是,也不差燕燕小姐一个……”

“阿金,”袁举隆忽然开口,转头朝向他,“我昨夜不是眼花……”

“是是。”阿金一听这个就头疼,避而远之。

袁举隆看着他闪远的背影,叹了一声。真的,没有一个人相信。

昨晚的事,回想起来,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无比,绝对不是梦。那飘忽不定的身影虽然如轻烟一般,可是当她立定的时候,眼中所见的一切,包括那白衣上的褶痕、襟带的花结、裙角的拖曳,乃至她眸中的流光、眉梢的微动、唇角的曲线和鬓发的条理,他皆瞧着得一清二楚。甚至,连那随风而来的体香萦绕在鼻尖的感觉,都可以回忆起来,幻觉能有这般明晰吗?

昨夜所见,绝对、绝对是真的。

“咦,二东、三铁、五环,连李婶王伯都在,一大群人窝在这儿干吗呢?”一个长工扛着扫把经过园子时,好奇地走近花圃后的一堆人。

“嘘,嘘——”

“看不见吗?四少爷在花厅里呢。”毛头小厮二东指指厅里。

“四少爷在花厅做甚?有什么好瞧……咦,那个老和尚是谁?”长工放下扫把,也跟着蹲下来。“我说呀,四少爷近日很不寻常呢,听说前天又往那个林子里跑了。”

“对呀,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嘻嘻嘻,据说在找他曾看见过的女妖。”

“咦?找到了吗?”

“傻瓜,世上哪有什么妖啊鬼啊的?四少爷是神志不清啦!你瞧他整日眼神凝滞,三魂剩了一魂似的。”

“该不会还没从燕燕小姐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吧?”

“嘿嘿,主子的事咱们下人管不着,总之看热闹就是。”袁府这么大宅子,像四少爷这样能让人瞧好戏的人可是独一无二的啊。

“那么现在又有什么好戏瞧了?”长工凑前了一些,盯紧厅内的四少爷。

“那个和尚喽。五环,你跟他说。”

满脸雀斑的丫头五环掩嘴笑了两声,“今早在后院碰到四少爷幽幽地在那儿晃,嘴里不知叨念着什么,见了我还问用什么方法可以找到那些精怪妖魔……”

“哇!吓死人了,你怎么跟他说的?”

“我说我不知道,四少爷要真想找那些东西,不妨去问问和尚和道士。”

“然后他就真的去找了那个和尚?哈哈哈,果然是四少爷。”

“嘘,别说话了,瞧着吧。”

厅内,袁举隆端坐在椅子上,皱着眉头,看着眼前那个在厅中央唱着梵歌、摇着佛仗、兜着圆圈的老和尚。阿金说这和尚佛法精深、普度众生无数,该不会在骗他吧?

眼见老和尚来来回回,又转了十几个圈了,袁举隆终于忍不住抬手咳了咳,“我说,大师……您还要转多久?”年纪也一大把了,再转下去受得了吗?他有些于心不忍了。

老和尚闻言顿住身形,颤巍巍地回头朝他这边走过来,摇摇晃晃的样子让袁举隆起身搀了他一把。

“大师您没事吧?”

“我很好、很好,多谢施主关心。”老和尚颤抖着手向他施礼,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脸色明显有点发青,“施主,方才老衲一边朗诵金刚经一边转动****,想逼那妖魔现形就擒,谁知那妖道行高深,老衲一无所获。唉,都是老衲年迈体衰之故。”

“那个……大师,我不是想除妖,只是想再见到她。”况且他是在林子里看见她的,这和尚在家里头施法有什么用?阿金这家伙竟找了这么一个老糊涂。

“不过施主请放心。”老和尚根本没听见他的话,“老衲既然收了你的香油钱,定会为你竭尽全力,死而无怨。”

“呃,大师大可不必这么激昂。”干吗说得那么严重啊?袁举隆揉揉额头,若不是去了好几次那林子也找不到那夜的白影,他何苦听从婢女的建议,用这个法子来寻她呢?

“施主,老衲现在就跳我寺祖师爷十八代秘传的降妖除魔舞,这次一定会将那妖逼出来的,你等一等就行了。”老态龙钟的老和尚摆出拼老命的样子,嗬嗬有声地舞动佛杖,踩起步点。

袁举隆在旁边心惊胆战,时刻准备着冲上去扶他一把。

还不停吗?再转下去他都头昏了。

“大师,够了吧?”

“不……不……不必替老衲担心。”老和尚扶着禅杖,有一口没一口地喘着气,“老衲……老衲还可以再跳。”

袁举隆拉住他,“算了算了,大师,可以了,我不想找了,就这样吧。”

“不行!”老和尚大叫,气愤得整张脸通红,“施主,老衲虽然法力衰退,可是尊荣之心未死。施主,请勿将老衲跟那些没有本事、骗吃骗喝的江湖骗子混为一谈。”

“没有、没有,我发誓绝无此想法,大师别生气。”袁举隆连忙赔笑。好累呀,遇到这样好强的老人家真是没辙了。

“哼,老衲绝对不会白拿你的钱,看我施展龙虎捆魔大法杖,不将妖孽打出原形,誓不罢休。”苍老的身躯抖呀抖地举起沉重的禅杖,危险万分地挥动起来,让袁举隆急忙闪躲在桌子后面。

死阿金,哪个人不能请,偏请这个又没本事又倔强的老头来。袁举隆双手护头从桌后探出身来喊道:“大师,请千万保重身体。”他好担心老人家就这样一命呜呼啊。

眼见老和尚脚下一个踉跄,举着禅杖向后栽倒,袁举隆飞速扑到地上,在落地的一刹那托住他的脑袋,“够了!不必再做了,大师,您可以回去了。”事既至此,看来只有拿出魄力才能让他停手了。“施主……呜……”老和尚回过头来,一脸涕泪纵横,“呜呜,老衲没用,呜,施主预付的香油钱,老衲会还给施主的,可是,呜,可是今早那钱已拿去买了米熬粥了,呜呜,我寺年久失修,三十二个僧人挤一间房,草席铺地,还有的小沙弥连裤子都没有,呜呜呜,都怪老衲没用……老衲此次未能完成你的委托,钱一定会还给你的,可是如今实在无能为力,可否宽限几日?老衲即使此生不能还债,来世做牛做马,不,做猪做狗也会给你凑足。拜托你,让老衲再试一次好吗?老衲定会全力以赴的,呜呜呜……”

罪过罪过!面对老人家如此声泪俱下,袁举隆除了点头还能怎么办?

“谢施主,”老和尚精神一振,禅杖指向半空,燃起决心,“妖孽,老衲,跟你决一死战。”

他投降了,袁举隆无力地扶着柱子,作好了为老和尚请大夫甚至订棺木的打算。

这一天,厅中梵音高哼,经文一篇接着一篇,直持续到半夜,袁举隆被折磨得差点就口吐白沫。而厅外的花丛后,是一拨换过一拨、闷笑到快内伤的佣仆们。

又是一个清凉的早晨,袁府的厨娘伍婶提着菜筐进了厨房。

“伍婶早,”烧火的小六向她打招呼,“昨天后来如何了?”根本不用指名道姓,问的当然是四少爷的事啦。继上次的和尚之后,昨天四少爷又请了个茅山道士回来,可惜他在厨房当值,不能留下来看戏。

“还能怎样?胡闹了一通,带着四少爷到那个林子里跳了几圈大神,什么也变不出来。”

“四少爷也真的,哪有妖怪那种东西,现在该死心了吧?”

“嘿,死心就不叫四少爷了。今天又请了一个游方道士,看起来还挺有架式的。四少爷领着人去那个林子给他搭法坛呢,说今晚要在那里作法。”

“真的?我要去看,正好今晚没轮到我照看炉火。伍婶去不去?”

“我老骨头熬不得夜了,你去,回来说给我听,婶婶给你留两个肉包子当谢礼。”

“哈哈,多谢伍婶啦。”

日头当空,晾完衣服的小丫头擦了擦额上的汗滴,转头见一个账房里做事的小伙计打着呵欠走过来。

“怎么啦,一副没睡饱的样子?上工时候,小心被掌房骂。”

“嘿嘿,掌房比我更困,现在还趴在那里打瞌睡呢。”

“你们昨晚干吗去了?”

“咦?你不知道吗?去瞧四少爷请的道士作法呀。”小伙计谈兴一来,精神立马好了几倍,“我跟你说,昨晚可热闹啦……”

“后来呢,后来呢?”小丫头听得津津有味,紧跟着追问。

“然后那游方道士就把那些道符用火点着了,用木剑挑起来,挥呀挥的。”小伙计比划着说得眉飞色舞,“精彩的地方就要来了,那烧着的道符挥着挥着,不知怎么地被夜风一吹,竟飞起来了,而且巧得就向四少爷的头上飞,四少爷躲闪着拿袖子这么一扇呀,恰恰就把道符扇到了灯油上面,轰地一声火焰就高起来了,然后旁边的纸符圈也一古脑着起火来,布幡也跟着烧起来啦,最后整个法坛都起火了,谁都瞧呆了!当时还是四少爷最先上去打火呢,弄了个灰头土脸,哈哈。大伙儿跟着用衣服扑、拿沙土盖,火势才熄下去了,哈哈,那个热闹呀,没去的人真是可惜。”一想起当时的场面就忍不住抱肚狂笑。

小丫头咯咯笑个不停,“这么好玩,早知道我也去看。”

“可惜啦,今天四少爷没再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有热闹看呢。”

“下次再有一定要叫上我啊。”

“知道啦,大伙儿都注意着,到时一定有消息的。”

“快快快,大家快跟着啊。”

四少爷休整了两天后,重振旗鼓再次寻妖,有兴越的快去看戏喽。

“这次是什么啊?”

“一个胖胖的道人,自称有通灵眼,就是四少爷左边的那个,看见没?”

“啊哟,是那个道士啊。”

“你认识?”

“是他嘛,我在上个月瞧见过,是个骗子假道人啊,半年前去骗周员外家的钱,被人揭穿了,打了个半死,怎么现在又找上四少爷了?”

“哦——”众人拖长了的声调中含着多少惊叹和期待啊。

“要去给四少爷提个醒吗?”一个长工在良心驱使下提出建议。

“提什么醒?”他不合时宜的话引来众人的瞪目,“主子的事做下人的少插嘴啦。”真是的,四少爷知道了他们还瞧个屁呀?

嘿嘿,闲话少说,安安分分地看热闹就行了。

“四少爷,拜托您别再做这些事了!阿金求您了!”他简直快给折腾死了。

走在他前面的袁举隆没回答,径自摇着折扇想心事。

“四少爷啊,你到底要试多少次才甘心?”阿金一路追着袁举隆,苦口婆心地劝说,“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妖魔鬼怪,四少爷您是一时糊涂了,不存在的东西再怎么找也找不出来的,别再找啦。”

“闭嘴。”袁举隆转身用扇子头敲了他一记,“少来烦我,做自己的事去。”不知怎地,他一门心思总绕着那个,日思夜梦的总是那飘忽的白影和那张妖魅的脸,其他的事怎么也放不进心里去。或许,他真的被什么迷了心窍吧。但无论如何,他非把她找出来不可。

连自己也不明白的执着,强烈过任何事物。

阿金跺脚,“如今袁府上上下下,谁不拿这些事笑话您?四少爷,那种东西即使有,也不是咱们能找出来的,您遇到过一次就算了,不可能再见到第二次的,算了吧,别再想它了。”他想瞎忙乎不仅是他的事,所有的麻烦还牵连到他阿金呢。

“总会再见到的。”袁举隆低声道。他总觉得还会再见到她,所以,现在不可以放弃。不,与其说是有再见面的预感,不如说是强烈的愿望。有股想见她的欲望在胸中燃烧,使他停不下追寻的脚步。唉,他可能真的着了魔吧?

“我的四少爷呀——”阿金无奈到想发狂,“说过多少次,不可能的啦,您请了那么多和尚道士,哪一个能找出妖怪来的?反而弄出那么多的事,让您被大家笑话。那个念经念到翻白眼的老和尚就不说了,上次在树林里耍木棍害得你被蛇咬伤的那个神婆、烧纸符差点把胡子烧掉的游方道士……更别提那个死胖子假道人,竟然骗了您那么多银子,四少爷,您有没有在听?喂,四少爷!”

袁举隆充耳不闻,疾步前行。阿金一溜小跑追着他,决定今天无论如何要唠念到他罢手,他可不想再跟着胡闹了。

“哟,是四少爷啊。”主仆俩拐进西园子,正碰见一个园丁拎着花铲从那边过来,笑嘻嘻地打招呼,“四少爷,您来得正好,我想告诉您一件事……”

“二东?你想说什么?”阿金戒备地挡在前面,竖目瞪着园丁,他分明嗅到了不怀好意的味道。笑容满面的二东不理他,探头向袁举隆招手,另一只手顺便把阿金碍事的头压低,“四少爷,小的刚刚听说,城南道观里来了一个瞎眼道人,很灵的,还能招魂呢,不信去问王伯。”

“二东,你这混蛋!”阿金气得双目喷火。

袁举隆点点头,“哦,是这样吗……”思量着走开了。

二东在后面热切地挥手,“城南道观是在南大街向左拐再走五十步啊,红漆的大门,很好找的。”嘻,看来大家不会寂寞了。

“二东!”阿金咬牙,一把揪起他的领子,“混蛋,我跟你兄弟多年,你就这么害我?”

“唉,没办法啦,兄弟,我知道你做四少爷的贴身小厮不容易,可你也体谅一下我们嘛,当下人的哪有什么玩乐?少了四少爷咱们日子更难熬啊,你千万别坏大家的兴哟。”二东一点愧疚感都没有,掰开阿金的拳头,友好地拍拍他的肩,“好兄弟,四少爷下次什么时候行动,记得告诉我一声。”

“没门,滚吧你!”阿金气呼呼地朝他挥了挥拳后,拔腿去追主子,“四少爷,等等我!四少爷,你可千万别信那小子说的话啊……”

不理阿金在身前身后咋呼,袁举隆若有所思地摇着纸扇,心神依然在那神秘的白影上打转。

“啊,是大少爷!”阿金抬头望向迎面走来的人,连忙扯了扯袁举隆。

袁举隆一惊,束手立于路旁。阿金躬身站在后面,四少爷是无所谓,可其他少爷是绝不允许下人没规矩的,其实袁府的上下尊卑之分非常严,下人们在主子面前不敢造次,当然,四少爷是例外。“四弟,听说你近日老去弄那些歪门邪道的事?”袁大少爷走近他们,张口就训斥,“年纪也不小了,还这么不长进。”

“是,大哥。”袁举隆低下头,大哥年长他十几岁,如今已掌握了袁家一半的生意经营,是他从小畏惧的对象。

“哼,什么女妖女鬼的,无端生事,惹得我都被人取笑,以后不许再闹这样的笑话了。”

“是。”袁举隆再次低头。

“还带着下人东跑西跑,弄得袁府乌烟瘴气,这样下去成何体统……”

“是。”反正他在大哥面前只能诺诺地应是。

袁大少爷训够了,这才挥手让他们离开。

袁举隆主仆二人快步走出他的视野,不约而同地吁口气,抬头擦了擦汗。

“我就说嘛,四少爷,以后您就别再想那事了。”虽然遇到大少爷很可怕,阿金还是很高兴。若能就此让四少爷罢手,也算一桩幸事。回首瞧四少爷仍有些失神,拉着他哄道:“好了好了,咱们回院里吧。大少爷方才也委实说得太过分了,把您骂得一无是处,不过您也该好好收敛一下了。”

袁举隆心下烦闷,举手重重敲了他一扇子。刚才被大哥骂他不敢出声反驳,想不到这阿金也敢唠叨他。走了一阵,路过书房时,袁举隆抬头望见书房的门匾,这才想起连日来忙着那些事,好久没去听课了,不知唐先生是否在生气?

阿金见四少爷停在书房门前发呆,知道少爷的想法,从窗外踮起脚朝里望了望,“四少爷,唐夫子在里面呢,您要进去吗?”

袁举隆踌躇一会儿,推开了门,“我进去了,你在这等我。”

“是。”阿金站在门外小小地松了一口气。唐夫子来袁府教少爷们念书已三年多了,素来沉稳恬静,四少爷也最愿听他的,料想唐夫子能劝劝四少爷,让他好好静心养性。

“唐先生。”袁举隆朝书案后的人躬身行礼。

“哦,是四少爷。”唐祈雍抬头,脸上并无意外之色。

袁举隆在案前坐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唐先生,我近日……”

“我听说了。”唐祈雍微笑。来袁府数年,只有袁举隆真正把他当老师般尊重。他资质平凡,少一份灵巧,纵使苦读亦无大成,却是他心底最喜欢的学生。长于袁府,还存有如此无垢的赤子之心,实属难得。

“先生,我……”袁举隆欲言又止。

“想聊聊吗?”唐祈雍给他倒了一杯茶,“那就跟我说说当晚你的所见吧,我虽听旁人转述过,料想失真颇多的。”

袁举隆不由展颜,在唐先生这儿总是轻松得多,他从不把自己当傻瓜看,反而会认真地听他说自己的想法。

一壶茶喝完,袁举隆也将事情前后始末详细地叙述了一遍,抬眼等待唐祈雍的反应。

唐祈雍沉吟:“那么现在你费尽心思去找那道白影,是要证明你没看错?”

袁举隆一愣,“不……不全是这样,我想向大家证明我并无看花眼或神志失常是没错,但更主要的是……我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总之,就是很想再见到她。先生,老实说,找了这么多次仍是一无所获,她是否真的存在,连我自己都有点怀疑了。呵,难怪别人笑我是傻子,但是,我还是相信的。”“我确实是看见了。”沉默了一会儿,他忽地扬起脸,“看得一清二楚,她的面容和她的神情,全部都很清晰,我不相信那是幻觉。”

“唔,”唐祈雍点头,“确实,若是幻象,你的印象不太可能如此清晰。”

袁举隆心下感激,“只有先生信我。”

唐祈雍笑笑,“那么,你何以断定那人是妖?”

“因为……”袁举隆红了红脸,“她那么美,我从未见过平常人有那么美的,而且……”怎么说,总之她的美艳就是带着妖气,“先生,您认为世上有妖异之物存在吗?莫非你也认为怪力乱神之事,皆属无稽之谈?”

唐祈雍摇头,“造化奥妙之深,远非我辈所能探究。神灵鬼怪存在与否,岂容我下定论?不过,要我说的话,仍是‘信则有、不信则无’吧。”

“那么,我是信的。”袁举隆低语,“不管别人怎么取笑,我相信她是存在的。”那张绝世的容颜,岂是他自己能想象出来的?

唐祈雍凝视他半晌后,忽然扬起一抹笑,“那么,去找她吧。”

“先生?”

“自己相信的事就做下去,哪有空管别人怎么说。去寻她出来吧,直到你自己满意为止。”

袁举隆惊讶地看着他,然后露齿一笑,“说得是,反正我也被人家笑惯了,不差这一回。”

随之起身呼了一口气,朝先生深深一躬,“多谢先生,我先告辞了。”

唐祈雍浅笑,端起茶望向他的背影,喃喃地道:“我若阻你,恐怕你日后留憾呢,呵呵。”看他谈起那“女妖”时,眼中异样的光彩——

这失恋多次依然不解情字的懵懂少年,也终于长大了呢。

“啊,四少爷,您出来了。”阿金正靠在墙边百无聊赖,见袁举隆神采奕奕地走出门来,急忙跟了上去,“少爷要去哪?回院里吗?”

“不,”袁举隆重新展开许久未见的笑容,“去城南道观。”伴随着阿金的哀嚎,他迈开步子走出家门。

“呜啊,四少爷,拜托您放弃吧。没有人能找出精怪来的,试了那么多次也该知道了吧?我看那瞎眼道人八成也是骗子……”

“闭嘴,已经到这里了还乱说话。”袁举隆仰头瞧了眼城南道观的牌匾,扯着阿金走了进去。

“唔——唔——唔!喝——喝!咿呀——”

那个瞎子究竟在干什么?袁举隆和阿金对望一眼,一头雾水。进得道观,被小道童领进这间屋子,这号称洞玄真人的瞎眼道士也不问他们所为何事,便围着他们跳起舞来,手里拿着八卦罗盘晃来晃去,口中还呼叫个不停。是不是真有本事啊?

“嗬!”瞎眼道人动作一顿,抬起右手五指掐了掐,霍地旋身逼近袁举隆,“不得了了,这位公子,你可是被狐狸精缠住了呀。”

“当……当真?”袁举隆吓了一大跳。

“不会错的,这是贫道得太上真君指点,经伏羲阴阳术推算而得的结果,千真万确。”瞎眼道人隔空在袁举隆头上摸来摸去,“公子必是夜行野路,不慎被狐妖所惑,幻象异生,而后鬼迷心窍、行事反常、祸及家宅,此乃狐妖借惑附身之故也。”

“对对对!”他说一句,阿金点一次头,佩服得五体投地,“正是这样,我家少爷正是被迷了魂,神志不清。请问真人有何办法可解?”

“我给你喷一口避邪桃叶水,一洒招祥五谷,身奸邪鬼魅魍魉,看符灰!去——”人眼虽瞎,行动却异常敏捷快速,眨眼间袁举隆已被他扔了一头一身的东西。

“等一下,道长……”袁举隆躲闪着喊道。

“不能等,妖驱魔刻不容缓,要躲啊,一边的小子,帮我定住他!”

“哇,阿金你干什么?快放开我!”

“四少爷,妖驱要紧,原谅阿金,您忍忍吧。”

“无量天尊,法力无边,百万千涂,天地齐度。我的——三昧真火!”

“啊——救命啊!”

“妖孽,速速退去!”

“别打啦,道长,你别用这么粗的桃木棒啊——”

“少爷,您再忍耐一下吧。哟,道长你打的是我呀!”

“天师咒符!我贴、贴、我贴、我再贴……”

哐啷咚隆、哗里乒乓……天翻地覆的混乱过后,三个人瘫在地上喘粗气。

“哈……哈哈!”瞎眼道人得意地仰天而笑,“太痛快了,是我近年来除妖除得最顺利的一次,太完美了。魔,看你还不魂飞魄散!”

这混蛋道人真的是在除妖吗?他还以为是杀人呢。周身被贴满乱七八糟的符篆的袁举隆抬手指着他,却喘得说不出话来,恰好阿金近在咫尺,遂狠狠地踹了他一脚,聊以出气。

“这下子你周身邪气已经驱得一干二净,再也不会有妖魔靠近你了,以后一定会平平安安、无灾无难的。”瞎眼道人朝他的方向伸出手掌,“好了,给钱吧。”

“等等,”袁举隆揪住他,“我不是来除妖的,我是要找到她,让她现身的啊。”

“不可能的,你受了我的天师真咒、三昧真火、太乙真气……已经百邪不侵,孽障永不得近身。那些妖精鬼怪,你永远看不到了。”

“什么?!”袁举隆大惊,继而目露凶光,“你这混蛋!”

“哇!哎哟,你干什么?救命……啊,你怎么这就走了?还没给钱呢。喂,站住!喂……”

袁举隆气哼哼地冲出道观,双手将身上的符篆撕个一干二净,揉成一团狠狠地掷于地上。

“四少爷。”阿金追上来,瞧着少爷快气疯的样子,也不敢多嘴了,乖乖地在后头跟着。

“真是的,怎么我遇到的都是这类莫名其妙的家伙?”袁举隆袖子重重地擦着脸上的污渍,“我再不会信那些和尚道士了,都是骗人的东西。阿金,以后不请那些人了。”

“对的,对的!”阿金连连点头。

“还不如我自己每天去林子里守着,耐心地等她再次出现为好。”

“啊?!四少爷啊——”

寂静幽林,月凉如水。

袁举隆坐在树底下,仰望着夜空出神。

阿金蹲在不远处,一边拍着蚊子,一边瞅着少爷的身影叹气。唉,当小厮的命苦哇,不管主子要做什么傻事都得跟着。

今晚她大概不会出现了吧?袁举隆想着,也幽幽地叹息一声,却仍然不愿离开,换了个姿势靠在树干上。凝视着前面的泥地,没错,上次就是在这里,她从前面那两棵树之间朝他走过来,而他就是在这个地方昏倒的,真是没用!啊,那张夺人心魄的容颜,他现在一闭上眼,依然能清晰地浮现。“四少爷?”阿金凑上前来,瞅着他的脸,最后忍不住开口,“您睡着了吗?”拜托,回家去睡好不好?何苦来哉?

袁举隆睁开眼,瞥他一眼,“我怎么会睡着?倒是你,上半夜一直在打瞌睡,呼噜声都传出来了。”

阿金在他旁边坐了下来,“咱们都连着守了三夜了。”

“是吗?”袁举隆淡淡地道,他已经不想去算等了多少天,反正等下去就是了。

阿金静了一会儿,又道:“四少爷,说不定您真的被什么精怪迷了魂。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固执的,都这个样子了,还一意孤行。”虽说在家中不得宠,却也是从没吃过苦的富家少爷,而今竟执着到不辞辛劳,完全不将蚊叮虫咬寒风冷露放在心上。

“阿金,”袁举隆的声音在黑暗中流淌而出,“莫说你惊讶,连我自己都奇怪。我想明白了,我要找她,不是要向众人证明我那夜没看走眼,我就是想见她,只是想见她,别人怎么笑话我都不管,受什么样的罪我也不管,我全部都不管。我不知道这样等能不能找到她,但我要等。反正我就是这样的笨蛋。”

朦胧中,似乎有种力量在体内源源不断地涌现,支持着他不愿回头地往这条看不见前方的道路上进行,不害怕,不彷徨。

阿金沉默半晌,“四少爷,您真的迷了魂了。”

“或许吧。”袁举隆笑了笑,不再言语。

遇到这样的主子该怎么办?阿金苦着脸,偏过头,看着袁举隆的侧脸,忽然觉得他眉间有一种从未见过的坚毅。

“阿金,回去吧。”时间悠悠流过,眼见东方开始发白,袁举隆站了起来。

阿金跟着站起身,转了转酸麻的脚,“四少爷,明晚……”

“再来。”

“呜……”

在丛林的声中走远的两个人并未发觉,在他们方才所处的大树上端,高高的、浓密的绿色之中,露出一缕垂在空中飘荡的白衣带。而层层叶隙之间,被晨曦映照出的半张脸上,有笑意盈荡,红唇正轻轻翘起优美的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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