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遍植花木,堂前几株梧桐大柏遮天蔽日,五六月外面正热时这里却凉荫满阶,月光下枝叶轻摇慢曳,隔帘微风送过花影。堂后的卧房后是个竹林,清晨睡在枕上常能听见鸟叫,宅西新植了两棵桂树,秋日里香满一院。园侧开出一个小小池塘,红白莲花暑天争奇斗艳。
夏天四壁下珠兰茉莉,香泽幽幽沁入衣裾。屋里席地铺着芙蓉簟,窗前笼着轻纱防蚊虫飞进来,庭前森森绿意如水浸入,映得窗纱也成了碧色。春兰秋菊四时不断,严冬里换上山石子护的水仙。屋侧书房里,四壁铺天盖地的全是图书。
这就是我的家,我和胤禛的家。
我最喜欢书房,喜欢在书房里小睡一会儿,醒来时看夕阳斜入,一室的静谧,醒了也像是在梦中。有时他在这个时候回来,不肯进门,只站在门口看着我,长长的影子覆到我脸上。
我向他张开手臂,他走过来把我拉进怀里,脸颊轻轻贴住我的:“想你了。”说的毫不犹豫,认真得像小学生。
我拿手指刮他的脸羞他:“你的话越发动听了。”
他摇头叹息:“你却没有越发动人。”每每有这些让我七窍生烟的评语。
一切美好得像个梦,我在这个胤禛给我的梦里,安安稳稳睡了许多年,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直到那时才明白,这种种奇遇不是为了改变别人的命运,而是为了挽救自己。本以为这一世的意义只为继续未尽的情缘,哪知道竟遇到这个给我一个全新开始的人。那所谓三世生离死别的纠缠,在胤禛以他的生命交换我的那一刻起,就结束了。
无心告诉我,不能改变就打破它。我没有这个能力,胤禛却做到了,他打破了宿命轮回,他斩断了我与苏悦然、胤禩之间的三世情孽。
难得太阳不错,我窝在榻上翻书,他进来,自顾自解开貂颏暖袄:“今儿老八不知发什么疯,居然弄了两只死鹰进给皇上。皇上恼得不行,当场发作了老八一顿。”话题沉重,语气却是轻快的。我听得火起,虽说春秋无义战,可手段未免太下作。
我冷笑一声“是他发疯,还是有人下手陷害,只怕要另说了。”
他没太注意我的反应,随口接话:“这还用猜,自然是有人下手。”
“你倒了如指掌啊,只怕那人就是你吧。”我更没好气。
他愣住,转头盯着我“怎么好端端赖上我了?我弄那个干什么?”
“不是你才怪,骗子。”我摔了手里的书。
他怒容满面的过来,一把揪起我:“你胡说些什么?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人?这么多年了我骗过你吗?”
我不挣扎,只冷冷的笑,没骗过我吗?
“你不骗我?你不骗我年倾兰的身孕怎么来的?这头哄着我,那头该干嘛干嘛,你倒真是两不耽误。”
他顿时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只拉着我不放。我甩开他的手进了卧房,抱出他的衣物摔过去:“走走走,回你的雍亲王府去,那里有的是娇妻美妾等着你。以后也别来了,省得贵脚踏贱地。我讨厌死你了,再也不想看见你。”
他铁青着脸走了,一句话也没说。我无力地把脸埋进枕头,我到底在闹什么?是担心胤禩,还是借机发泄不可遏制的嫉妒?
我醒来时他就坐在床边看着我,不说话只拉着我的手放在唇边。我不肯理他,心里却不是不高兴的,他肯回来,回来求和。
他天天来我这儿报到。我足足晾了他一个月,不和他说话,不给他笑脸。他郁闷得不轻,却始终不肯走。我抱了天申在花园里坐着看水、玩闹,他一脸憔悴望着我,我昂首挺胸走过他身边,他扯住我低低的说:“别生气,是我不好。再也不会了,真的。”
忽然有扑进他怀里痛哭一场的冲动,他的心始终在我身上,我却越来越贪心,想要更多。
五岁的天申在院子里嬉闹跑跳,一刻也闲不下来。胤禛换了衣裳就坐在书案前皱眉看奏折,能让他皱眉的不知是什么事,随侍太监苏培盛来报:“太医的方子送过来了。”他又皱眉看一会儿方子。
“谁病了这么难办?”我终于忍不住好奇。
“老八,是伤寒。圣上让我负责延医诊治。”
伤寒?勉强压抑住几乎破口而出的追问,我状似平静:“看来病得不轻,瞧你这两条眉毛都快拧了麻花了。”
他抱着我坐下,只是叹气:“确实不轻。药也不肯吃,神志都昏迷了。我说去看他,圣上就不自在,说我'关切过甚,貌似党庇胤禩',又命我好生料理他的医药。总之左右不是人。”
胤禩到底病得怎么样了?我正无计可施之际,他继续念叨:“明儿个十四几个还拖家带口的闹着来探病,我看倒像来添乱的。”
“谁会去?如意去不去?” 他的眉头拧得更深,嘴紧闭着不愿回答我,我哀求他:“你说话呀。”
他半晌才吐了一个字“去。”
“我得见见她。”现在我只有这一个借口可想。
他毫不犹豫的拒绝:“胡闹,被人撞见怎么办。你要见她,以后我给你想别的法子。”我死活不干,软硬兼施地威逼了他一夜,才算撬得这只大河蚌松了口,准我随去看一眼。
胤禩养病的园子在畅春园附近,我打扮成胤禛的太监,溜到墙根远远看了眼如意,她已经十一岁了,是个俊俏的孩子。看来胤禟把她照顾得不错。
我悄悄跟着个太医找到胤禩养病的卧室,他正往外轰人,声气很是无力。一屋仆妇太监都灰溜溜地出来,商量着要不要去回福晋。我垂头躲在他们身后蹭进屋子。
房里满是刺鼻的药气,我慢慢走到床边,胤禩瘦得多了,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两颊深深陷进去,眼帘微合似乎已经睡着。他不再是那个梅林中微笑如春风的少年,我们曾经的山盟海誓再也没有机会实现。前世今生就这样过去了。
手忽然被他拉住,他睡梦中也在反复呼唤:“夏末。”
我就是夏末,他一直思念的夏末,为什么?为什么他看不到我?
“胤禩,我在这里,我一直在你身边。”我跪下来握住他的手。
他费力地睁开眼,端详了我很久:“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