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梓村的问题终于爆发了。
上次市教育局根据市长尹凡对一封信访件的批示,派出专门的调查人员前往这个村调查当地一家招商企业造成污染的事件,负责调查的小谭依据自己的“亲眼所见”写出调查报告,将信访件内容归结为“夸大事实。当地非常重视环保标准,该企业污染现象并不明显”云云,结果此事不了了之。小谭走了之后不久,企业立马恢复了生产,浓烈的粉尘和臭气污染把木梓小学的环境弄得乌烟瘴气。
当初写举报信的赵木梓同学在小谭前来调查那天被禁止上学后,以后再也没被允许回校上课。他的爷爷赵水旺找到校长赵一根,校长说,这事我管不着,你去找村书记。赵水旺只好去找书记,书记一见他,眉头就皱了起来,挥挥手说,你的孙子可厉害了,人家说家养的兔子不咬人,可这龟孙子人还没鬼大,就学会写告状信了,惹来多大的祸?乡长他妈的把老子跟骂孙子一样骂,差点把老子的皮给揭了。你孙子还读什么书?再读下去,我看将来把他老子都要卖了!
木梓爷爷一听,连忙跟书记拱手作揖,说道,书记呀,你可千万别这样,不让我孙子读书哇。上次上面来调查,你不让我孙子去上学,说是暂时避几天,我就把孙子拉回来了;你说对调查的人该讲的讲,不该讲的千万不能讲,我也是按照你的话去做的,一句也没有说错吧?现在,厂子也开工了,我孙子,你不让他回学校读书,我拿他怎么办呢?
怎么办?村书记冷笑一声:我也没说他不可以读书,不过,这龟孙子,我看你是管教不了的,还是交给你儿子去管教比较好。你儿子不是在外头打工吗?你让儿子回来,把他接过去,就到外面去吧,读书也好,当叫花子也好,总比留在村里当祸害强!
木梓爷爷心里急了,说道,书记呀,你可千万不能这样啊,不能不让我孙子读书呀。我孙子是块读书的料呢,村里这些孩子,老师都说数他书读得好,这样下去,将来会有出息的。你要是不让他读了,那不是要耽误他吗?
耽误他?嗨呀呀,你说得倒好!我哪里敢耽误他?他差点耽误了村里,还差点耽误了上面,你知道吗?现在招商引资是乡里工作的重中之重,搞个企业到我们这穷乡僻壤的村里来容易吗?何况,你别看这个企业不怎么样,它每年还交给村里好几万管理费—说到这里,村书记猛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打住,改口说,每年乡里要来收管理费,由村里负责收,村里能不替企业做好服务吗?
要都像你孙子那样,鬼头鬼脑往上面写信,那底下企业还办不办?乡里工资还要不要发?企业垮了,你们家给乡领导发工资呀?哼!
村书记这一番话,连哄带吓,把木梓爷爷真的给讲懵了,以至他无意中说出的企业给村里交几万管理费的事,木梓爷爷竟一时都没往心里记,只是直觉地知道,孙子这下给领导闯的祸大了,不然村书记以至乡领导不会这么不高兴!孙子呀孙子,平时看起来那么懂事、那么聪明的孙子,怎么就闯下这么一个大祸呢?想到木梓被学校撵回家后整日郁郁不乐,不住地抹眼泪,连饭量都大减的状况,他心里很是疼痛,禁不住说,书记呀,求求你了,木梓那孩子不懂事,我替他求你了,他以后再也不敢犯学校里边的错误了。你大人大量,就跟校长说一声,让孩子回去读书吧,孩子没书读怎么行呢?见书记依然一脸寒霜的样子,他不知该怎样往下说了,于是带着哭腔道,书记喂,我这里替木梓给你下跪,求你原谅。说着,真的双膝一软,就要跪下去。村书记见状,火气突然上来了:这是干啥,你这是干啥?你这是威胁老子呀?去去去,别在这儿纠缠。村里做事是有规矩的,该是怎样就是怎样!
你孙子犯了这么大的错误,你来求求情就过去了?你们家长对晚辈教育不好,把他给教坏了,学校里也没法把他挽救回来。那个赵木梓呀,我看还是让他退学,回去让你儿子好好管教他!等会儿,村里还有个接待任务,我哪有空闲跟你在这里磨牙?说罢,拔腿走出房门,把木梓爷爷一个人扔在堂屋里。
第二天下午,木梓小学的学生放学回家,顺路到赵木梓家里给木梓爷爷带来一封信,说是学校赵校长让捎过来的。木梓爷爷还以为昨天求情,村书记发了善心,同意让孙子回学校去读书呢,谁知打开信封一看,里面是一张盖了学校红印的纸,上面写着:
关于赵木梓同学退学的决定
本校二(一)班学生赵木梓严重违反学校纪律,经校党支部研究决定,特给予该同学退学处分。
木梓乡木梓村木梓小学(印)
某年某月某日
看完这份通知,木梓爷爷当即觉得一阵晕眩,几乎要跌倒,亏得老伴在旁,伸手将他扶住。老伴见他这副样子,不由急了:老头子,你这是怎么了?木梓爷爷说,唉,这么点大的崽俚,说他犯了严重错误,学校不让他读书了,这可如何是好?儿子儿媳到外面打工,我们替他管个儿子都没管好,媳妇回来怎么跟她解释啊!
老伴听说孙子被退了学,从此不能在村里小学读书了,也慌了神,说,你昨天不是找了村书记吗?
嗨,找了又有什么用啊,人家说我们自己没教育好孩子,要怪怪我们家长呢。
那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学校都发了公文了,还能怎么办呢?
赵木梓刚好从家里的菜园子回来,手里捧着从那里拔回来的一把葱,他走进门,看见爷爷奶奶都一脸愁眉不展的模样,心里已猜到原委。他默默地走到厨房里,放下葱,又回到堂屋。他从爷爷手上拿过学校的决定扫了一眼,心情当然沉重,但出于宽慰爷爷和奶奶,他强忍住心里的难受,对爷爷说,爷爷,学校说我犯了错误,不能回去读书了,这不要紧的,你让我跟爸爸一起到外面去打工。城里学校老师水平高,如果能在城里找到上学的机会,说不定能比这里学到更多的东西呢。
爷爷看看孙子,用劳作了一辈子的粗糙的手摸了摸孙子的脸,说,你爸在外面打工挣钱,也不容易,所以才把你留在家里让我们两个老人照顾。我们没有照顾好你,让你犯了错误,你不会怪爷爷奶奶吧?
赵木梓摇摇头。
看来,你继续留在村里是不能读书了,等你爸爸下次来电话,我跟他讲,让他带你走吧。说完,眼睛里流出了混浊的泪水。
见爷爷在哭,木梓装出很高兴的样子说,噢,我能去城里啰,能跟爸爸妈妈在一起啰,我希望老爸赶快来电话哟!
赵木梓最终被在城里打工的爸爸带走了。起初,他还来过几个电话,告诉爷爷,爸爸正在帮他联系读书的事情,后来又说在爸爸的工地上帮助干点活,最后电话渐渐没有了,木梓爷爷不知自己疼爱的孙子在外面究竟上学没有,只是到了晚上,闲得发慌的时候,跟老伴念叨:木梓这孩子呀,进了城,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会有出息的。
赵木梓同学离开木梓小学后,学校旁那座化工厂的污染却日甚一日。过了两三个月,有一批学生同时患上了咳嗽和哮喘,老师也有感觉身体不舒服的。开始,学校说这属于季节性感冒,要大家不要担心,但有两个学生到医院去检查,却发现肺部有阴影,医生说呼吸道里有沉淀物,这种现象是只有长期在混浊的环境下呼吸才可能出现的。孩子家长一听,吓得不轻,赶紧将孩子领回家里,不敢再让他们去学校读书。其余孩子有亲戚在乡镇或外村住的,不少开始转学,老师中也有设法调走的。
化工厂的污染物不仅污染学校的环境,还随着风向四处飘散,附近的稻田和果林也受到影响。起初,离得近的周边地块的水稻就像得了病一样,叶子上长出铁锈一样的斑点,然后渐渐枯萎,到后来,山上的果树也出现了这种情况。一些梨树春天开花时还开得非常茂盛,花事结束,树上长出一粒粒的小青果,滚圆碧翠地挂满枝头,可是不久就出现了问题,这些小青果长着长着竟变了形,变得歪头拧脑,奇形怪状,比河里的卵石还不整齐。
农户们也不是没有和化工厂交涉,可一来村里不支持,二来工厂的老板老是哄他们,说不过一点灰尘,怎么会影响你们的收成呢?万一要是减产减收的话,是企业的责任企业负责赔偿。可是,到双抢的时候,靠近化工厂的水田几乎绝收,离得远一点的也减产严重。农户们再度去找老板,老板变了卦了,说,水稻减产,这能赖得上我吗?你们要赖,只能赖年成不好,跟化工厂没有关系。
农户们说,其他稻田水稻今年都丰收,只有厂子附近的水稻是这个样子。老板说,那也许是你们今年没有照看好,你们平时懒惰,不细心照看,减了产来怪我,用你们农民自己的话来说,这是拉屎不出怪茅坑。老实跟你们讲,想要我掏银子赔你们的损失,我是一分钱不会出的,要找你们找乡里去!
木梓村的农民是很能忍耐的,孩子读书的事已经把他们弄得焦头烂额,他们没有吵闹,而是自己想办法投亲靠友,让孩子到乡镇或外村去读书。少数孩子生病也自己带着去看医生,没有找化工厂的麻烦。而现在,田里的庄稼收成受损,山上的果树眼看着也无法收获,他们情知不能再忍下去了,必须有人出面来解决这个问题。山上梨树的主人叫赵贵贤,高中肄业,在木梓村村民中属于文化程度较高的人,大家怂恿他去跟化工厂老板协商。
赵贵贤早就想这么做了,既然大家推举自己,也就当仁不让,他领着几位村民去化工厂和老板会谈,老板的态度却很是恶劣。他硬是不肯承认自己的企业有污染。村民们指着厂子外面田埂上、山坡上蒙着厚厚的灰色粉尘的草叶和树木说,这些灰尘,你自己仔细看看,过去我们这里从来不是这样子的,自从你的厂子开工以后,这里比马路上的灰还要大。老板的嘴翻动两下,做不得声了。
赵贵贤伸出手来说,你应该给木梓村的村民适当的补偿,像这附近的稻田,几乎没收到稻谷,还有我栽种的梨树,那些果实还没到成熟季节,就已经开始大量掉落了,这个损失怎么算?而且,不仅现在,你的厂子污染还在扩展,这样下去,村里将会有更多的农作物受到影响的。别的事先不谈,至少今年的收成,你应该给我们一部分补偿!
什么损失?什么补偿?我跟你们乡、村两级谈好了的,该补偿的早就补偿了,该解决的也早解决了。我给村里交了管理费,我这儿有协议的,你们想来敲诈我?
你给没给村里管理费,我们不知道,即便给了,跟我们也没有关系。现在受损失的是我们这些农户,你要是不肯补偿,我们是不会答应的。实话跟你说,管理费归管理费,我们要的还不仅仅是农作物补偿,还有孩子读书受到影响的费用,这笔费用合起来就叫,叫……
旁边一个农民说,就叫“灰尘费”。
对,对,那就叫“灰尘费”!
化工厂老板一听,“嘿嘿”笑了:他妈的真是亏你们想得出!都说政府会巧立名目,你们他妈也会巧立名目啊!
他的冷笑,加上话里面带着两个脏字,让参加谈判的农民火了:什么,你笑话我们农民?你凭什么骂我们?
我没骂你们呀,笑一笑又有什么关系?他低声嘀咕一句:你们这帮作田佬,还跟我假装文明,嘿!
他这种轻蔑的态度,激怒了农民们,一个农民忍不住,用脏话回敬他一句,这下子老板也火了,他大喊说,你们真他妈没治了,只看得见眼前利益,没有一点子长远眼光。几个破梨,几斤破稻谷,就这么斤斤计较,你们永远也脱不了农民的壳!
赵贵贤他们还想跟他争一争,他不耐烦了,一挥手:去去去,你们不要跟我谈这些,要谈叫你们乡长来,至少也得你们村里书记来。你们有什么资格跟我要价?!说完,他让手下人把正在干活的工人喊来,推推搡搡把几个农民赶出了厂门。赵贵贤气得高喊:你这个没良心的老板,你要为你的行为负责任的!
老板隔着厂门说,我说话算话,负责任得很。今天的事,我会去跟你们书记说。完了,他回到车间转一圈,嘴里犹然气哼哼地说,他妈的,这个穷地方的农民素质就是低!
话说赵贵贤他们回到村里,有些灰溜溜的样子。村民们问起谈判的事,几个人把老板的态度讲了,还说,据老板说,他每年付给村里管理费,所以污染的事与他没关系了,他一分钱的责任都不用负。村民们一听,可就炸了:什么?这个企业办到我们村里有管理费,我们怎么一点不知道?他到底是真的给了钱还是骗你们?!
这件事很快传遍了全村,聚到一起的村民越来越多,大家出于不同的心理,都关心化工厂污染的事情。像赵贵贤这样的村民,自己的田地直接受到污染,水田收成已经减产,果园受到的影响也已经明显;多数村民曾因子女上学被弄得心烦意乱,有些人还花了钱给孩子看病;还有部分村民尽管自己没有受到任何直接影响,但听说村里收了化工厂的管理费,自己却一点信息都不知道,怀疑这里面有猫腻。村民们聚在一起,越是议论越是激愤,不知谁抻头喊了一句:我们不如再去问个清楚,不管有没有管理费,对村里造成了污染,化工厂就要赔偿,要付给我们“灰尘费”!
这话一喊,犹如火星点燃干柴,人群一下子骚动起来:走,走,找他们算账去—这个“他们”,并没有指出是谁,但村民们显然明白,其中既包含了化工厂老板,也包括了村里的书记。但到底是先找老板还是先找书记,大家没有商量好,脚步一下子又踌躇起来。
赵贵贤说,管理费的事,现在不知真假,我们这么多人去找书记,他显然要骂我们闹事,不如还是去找化工厂,它造成的污染是事实,想赖也赖不掉的。赵贵贤这么一说,大家一听有道理,几十上百号人便一窝蜂朝村小学方向走去。
此时的学校早已阒无人声,原因当然是正值暑假期间,更主要的是不少学生已经转学,老师也人心思走,就连看门的老头都不愿继续干了。以前假期,有些孩子还愿意到学校的操场上玩,而现在,除了隔墙的化工厂不断喷出浓浓的烟尘,这里已经成为一座空校。
几个农民隔着教室的窗户往里看,只见教室里显现一片狼藉景象,课桌早已不成行列,横七竖八摆放在那里,好些凳子是躺在地上的,无论是讲台还是课桌椅上都蒙着一层粉状的灰。一个村民不小心把鼻子靠在了玻璃上,结果鼻子上沾上了灰尘,被旁人一嘲笑,他赶紧用袖子去擦,反而擦得满脸都是,弄得跟花脸似的。
穿过半个操场,就是化工厂的车间,赵贵贤领头,他们进入车间,一些工人正在里面上班。工人们身穿工作服,带着厚厚的口罩在简易的流水线上操作,他们的头上、身上都蒙着厚厚的灰尘,脸上除了眼珠以外,五官都看不分明。其中一个模样像是负责的人,正在指手画脚安排活计,见门口哗啦进来这么多人,而且脸上都带着火气,立马猜想这些人是不是来闹事的。他中断正在讲的话,迎了上去,喊道,喂,喂,你们哪儿的?出去,出去,这儿是车间,你们这么多人到这儿来,会影响生产懂不懂?
村民们说,我们来找老板。
找老板?老板不在。你们找他干什么?
我们找他解决问题。你们厂里到底生产什么名堂,搞出这么多的灰尘,还有这么难闻的气味,严重污染了我们的环境。
负责人一听,明白了,他们就是上午来过的,不过上午只来了几个人,现在则多了许多。
上午老板不是跟你们讲清楚了吗?我们厂是你们乡里招商引资过来的企业,享受有关的优惠政策,厂里的生产,与你们无关。
你们的生产影响到我们的农田,怎么能说无关呢?不能只顾你们赚钱,而让我们农民受损失啊!赵贵贤说。
别跟他讲,他不是老板,说了也不算。让他把老板叫来,我们跟老板谈!
老板真的不在,他中午出去吃饭了,到现在没回来。
放屁!吃什么饭,吃这么久?现在都下午了,他是不是想躲啊—人就是这样,双方发生纠纷时,一方仗着自己人多,有力量上的优势,说话口气就挺冲—我们要老板解决问题,赔偿我们的损失。(旁边有人补充:补偿我们“灰尘费”。)对,“灰尘费”。他想赖是赖不掉的。
这个负责人面对这么一大帮闹哄哄、气汹汹的人,心里有些犯怵,他的声调明显柔和下来,说道,老板确实不在,你们要找就明天来。
明天?你就拖吧!你以为拖过今天就万事大吉了?
不是我拖,上午你们那几个人一走,我听见老板给你们乡里领导打电话,说中午请他们到乡政府旁边的喜来登酒店吃饭,还叫上了木梓村的赵书记一块儿去。
听说村书记也和化工厂老板喝酒去了,村民们心里都愤愤不平,有人说,这个家伙,当什么书记,吃里爬外,从来就不为我们村民考虑。
又有人说,当初,他上台的时候表态表得好好的,说要发展村集体经济,带领我们致富,可现在呢,他家的房子盖得那么漂亮,引进的化工厂占用村小的地,不仅一点效益不提供,还造成这么严重的污染,这样的企业不如不引进。
这么多人在车间里吵吵嚷嚷,工人们不由停下手中的活在一旁听着,那个被称做“主任”的负责人看见了,回过头对他们喝道,看什么看什么,你们干你们的活去,不要凑这个热闹好不好?干不完定额,扣你们的工资!
一个村民听了,嘴里骂道,干什么呀干,干个屁差不多!你还嫌污染得不够啊?你们老板不给答复,老子就让你们的工厂关门!他看见墙上挂着的电闸,走上前去,伸手把电闸给拉下,正在运转的机器像被刹车一样,轰隆响了一声,猛然停了下来。
对,对,这是个好办法,他老板不给答复,就不让他开工!几个村民一齐喊,小猛子,你是村里的电工,我们一起帮忙,干脆你把车间的电路给撤了。
被称做“小猛子”的村民答应一声,上前用电工钳剪断电线,村民们把电缆线连同墙外的小型变压器一起弄了下来,“一、二、三”一声喊,又把它们扔进了旁边的水田里。
这边这个主任看着村民们的动作,急红了眼,想上去阻拦,可是他连小猛子的身都近不了,哪里阻拦得住?他回头指挥工人们一起跟他上,可是老板不在场,那些工人并不很听他的,何况农民们人多势众,情绪又十分冲动,他们知道,此时要是上前,那就是一场械斗,说不定闹出人命,可就十分不好玩了。
村民们没找到老板,发泄完心头的怒火,便撤离了。心情沮丧的主任让两个工人把扔进水田、沾满泥浆的变压器捞上来,看看变压器已经进了水,不经过修理是无法使用了,不由号啕大哭起来—他知道苛刻的老板等会要拿他撒气了。
老板要拿自己撒气也没办法,这里发生的严重事件还是要乖乖汇报。他回到办公室里,拨通老板的电话。那边老板中午喝过酒后,正和几个乡干部一块儿打牌赌钱玩呢,一接电话,听到工厂竟然被附近的村民给砸了,而且变压器被破坏,生产线也停工了,心头大怒,把手中的牌一推,破口就骂了起来:妈拉个屄的,什么屌地方,什么屌素质,把老子骗到这个地方来,一点保障也没有,还他妈双赢呢,扯屌蛋吧!
几个干部见刚刚还谈笑风生的他接了个电话,脸上就变得像要杀人一样,心里既奇怪,又忐忑,面部都露出疑问的表情。其中一个副书记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把老子的厂子给砸了!
把你的厂子砸了?谁干的?
还能有谁,还不是你们手下的那些良民!
木梓村的农民?
不是他们还有谁?哼!
副书记说,这还得了?这不是搞破坏吗?我马上报告书记去,让他调派出所的干警去……去干什么,他一下子没想出合适的话,也就把半句话留在这里,匆匆出门去了。刚走出门,他想起了什么,又回头叫上化工厂老板,跟他一起去拜访书记。
木梓乡党委书记万强家住县城,他正在去县里的路上。副书记没找到他,便给他打电话,他一听,立马让司机回头。回到乡政府办公楼时,副书记和化工厂万老板两人正眼巴巴等着他呢。他听了万老板的汇报后说:万哥,你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既然我们把你招商引资引过来,就要绝对保障你的经济权益,保障你的个人利益。你是县里领导介绍过来的,我们又是这么好的哥们儿,怎么能让你受损失呢?他让副书记通知全体乡党委委员,立即召开紧急会议,商议木梓村村民打砸化工厂事件的处理问题。
会上,根据万强书记的意见,木梓村发生的这起事件被定性为严重破坏招商引资工作,阻碍全乡经济发展的恶性群体事件,事件由少数坏人挑头,蒙蔽不明真相的村民,对外地投资企业实施打砸,乡党委必须旗帜鲜明地对这起事件进行严肃处理,以保障外商的合法权益,维护木梓乡的经济发展秩序。根据化工厂万老板和木梓村赵德民书记提供的情况,确定了这起事件的发起人和主要肇事人分别是村民赵贵贤、赵小猛和赵水旺三个人,万强让全体乡干部晚饭后集合,连同派出所的干警,一道驱车前往木梓村。
可是,乡政法书记徐奕提出了不同看法。他说,对于这起事件的定性,党委作了决定,我没有意见。但是派干警去,老百姓会警觉,认为我们是去抓人的。
万强脸上有些难看:抓人不抓人,我这里并没有定。干警随同我们一起去执行任务,工作力度更大些嘛。要是万一发生更严重的情况,抓个把人也不是不可以!
徐奕耐心地说,书记,干警维护社会治安,抓坏人当然可以,也应该。但是,木梓村的村民今天所为,尽管有违法嫌疑,但是我们可以用法律方式去解决,不一定由公安直接出面。市公安局秦涌出事后,听说市领导有个意见,就是公安部门除了执行正常任务外,紧急任务和现行案件必须出警,一般群体性事件,除非无法控制局面,否则不得随意出警。
经徐奕这么一提醒,万强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他考虑了一下,说,你的意见也有道理。不过,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否则我们不好向万总交代。事件既已定性,我看我们不妨采取先礼后兵的方式。就是让万总和那个赵什么(旁边的干部提示:赵贵贤),对,对,赵贵贤等三个人协商,赔偿化工厂设备和耽误生产的损失。如果协商得通,那就算了,既往不咎,我们也用不着和村民一般见识。万一协商不通,我们就必须得采取措施,免得外商批评我们不配合、不作为。另外,这个项目的引进是县里黄副县长牵的线,我得跟他通个气,以获得他的谅解。
化工厂老板万总对木梓乡的决定很不以为然,当乡里把事件处理决定告诉他时,他说,什么协商?我跟那些农民有什么好协商的!你们乡政府当初的承诺哪里去了?我才懒得和他们去见面,老子的损失,你让他们那些闹事的农民直接赔偿就是了,除了变压器的钱,我的生产损失,一天按五万元产值算,他们至少要赔我十万块钱—我这个人向来开口不二价!
木梓村村民和化工厂老板的纠纷起因,就是村民们要求他给予污染赔偿,可现在事情倒过来了,万老板反而要求村民给他付生产损失赔偿,而且价格高得惊人,双方自然无法谈得拢,而且都把怨气转移到乡政府头上。
从乡干部这方来说,自然知道化工厂的万总有些蛮不讲理,但因为他的来路,因为他给乡、村两级能提供一笔税收和管理费,干部们的心理倾向很自然是在化工厂这一边。不过,他提出的赔偿要求明显属于信口开河,漫天要价,又不好明显支持他。万强知道了乡干部们的想法,这天把万老板请来喝酒,做出推心置腹的样子,把乡干部的心理讲给他听,起初,万总还拧着脖子乱嚷,说,我不干,没见过这么欺负人的。你们乡政府管不了,还有县里,老子到县里去反映去。我就不信,几个刁民政府都整治不了!万强说,跟你说掏心窝子的话吧,你要的价呀,要是硬逼木梓村的村民来偿付,那会激起民愤的,就怕以后会引出新的麻烦。要是只让那为头的三家付呢,他们的家底我了解了一下,除了赵贵贤因为种果树积蓄了些财产,其他人即使想赔付也赔不起,不如就此放一马,这样显得你君子大度,行不行?
万老板漫天要价本来就是有企图的,他想以此为砝码,要挟木梓村的群众以后不要再纠缠污染问题,既然万强以乡党委的名义和自己商量,便顺水推舟说,看你书记的面子,我吃亏就吃点亏吧。你说十万元老百姓赔不起,那我就砍去一半,只要五万,再少我可不干了。
见万强没有做声,他又说,这笔赔偿他们要是一下子付不出,可以挂账,就算欠我老万的,这个账以后慢慢还,不急。
万强哪里听不出这个老板的意图?他是想以此为笼头,钳住木梓村民众的嘴,让他们以后无法再与化工厂纠缠。他心中赞叹万老板的精明,开口道,好,万哥,你这个主意好,你这是君子不跟小人一般见识,老弟我佩服你。这个事情处理好了,以后你在我乡里,就没人敢捣乱了!
万强让乡干事以乡党委和政府的名义起草了一份红头文件,内容是关于木梓村事件的处理决定。决定上说,由于木梓村部分村民缺乏法律观念,强要所谓“灰尘费”,擅自到化工厂无理取闹,损坏生产设备,导致企业停产,造成企业的巨额经济损失,给木梓乡的招商引资和经济发展造成极其不良的影响。经乡党委和政府研究决定,木梓村参与该次事件的村民及事件的主要责任人必须承担化工厂的损失赔偿……化工厂老板万某顾全大局,以村民利益为重,主动减免索赔金额,将原本十万元的赔偿降为五万元,而且同意赔偿经费可延缓交纳。对于该企业这种顾全大局,照顾地方和百姓利益的行为我们非常赞赏。我们希望木梓村全体村民遵守乡党委的决定,并希望全乡百姓以此为戒,自觉维护招商引资的成果,维护经济建设大局,为木梓乡的发展繁荣作出积极的贡献……
万强的这份文件,是应万老板的要求写的,目的在给万老板一个说法。万老板的算盘是,以后不管你乡里领导是否换人,他都可以凭这份文件,作为对付类似问题的尚方宝剑。万强估计到这份文件下去,可能会引起村民的情绪反弹,但是他已经想好了相应的对策。他认为村民最看重的无非是经济利益,他们提出的最极端要求就是拒绝交纳哪怕一分钱的赔款。到了这一步,万强可以以村民利益维护者的面目,再度出面协调,他将告诉村民们,这笔钱由乡里替他们出,前提是他们不得再做出类似的非理性举动—当然啦,他还是准备了最后一招撒手锏:要是村民不知好歹,非要以非理性的方式行事,那就是万不得已的时候了,到那时,动用派出所的警力,便不能说是我事出无因了,嘿嘿!
可是,这份文件下发后,木梓村的村民并没有按照他的思维逻辑行事,他们没有争辩赔偿额度之类的问题,而是把关注的重点放在这份文件立论的荒谬性上。他们说,明明是我们农民的利益受到侵害,遭受损失,却反被说成是侵害了化工厂的利益,这种颠倒乾坤的话,除非是昧了良心的人才说得出来!小猛子说,我们把他的变压器扔进田里,当然是冲动了一些,但是,任何人利益受到侵害而得不到合理的答复,也会冲动的。
这份红头文件代表了乡政府的立场,尽管文件里面暗示了赔偿金其实不一定非交不可,但乡里袒护化工厂的倾向却十分明显。赵贵贤和村民们一商量,觉得赔偿不赔偿不是主要问题,关键是乡里的态度不公正!
我们不服这口气,我们要讨回公道!
到哪儿去讨公道呢?找乡里,还是找县里?
哪里都不找,找法律。我们干脆到法院去起诉!
法院起诉,有用吗?
那不是告政府吗?
告政府就告政府,现在这样的事又不是没有!前几天电视上还播了一个饭店老板告政府欠他饭钱不还的事,最后还赢了官司呢。这件事上,我们是有道理的,有理走遍天下,怕什么?!
说是这样说,可是真的能行吗?要是我们万一法院判我们输了官司,诉讼费听说要告状的出呢。
法院判案也要依照法律呀,它总不能乱判吧?
要是法院跟他们官官相护怎么办?
那我们就上诉,上诉到中级法院去,总有一个讲理的地方吧?
村民们尽管有胆大与胆小的区分,有激动与冷静的不同,有利益直接受到损害和暂时没被侵害的差别,但是在几个骨干分子鼓动之下,大家还是同意了为了保护本村的长远利益向法院起诉。
他们经过反复商议,决定把化工厂老板和乡政府共同作为被告,一方面状诉化工厂污染环境,给他们的生产和生活带来严重影响;一方面状诉乡政府以红头文件形式偏袒化工厂的非法行为,损伤农民利益。
几十个村民在诉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将状纸送交到阳清县人民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