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凡原准备去阳谷调研却因临时改变计划没有过去，秘书小罗给阳谷县委书记程洪敏打了告知电话，程洪敏当然很遗憾，小罗说只能下回再去了，既然市长老家在阳谷，总有机会的嘛。阳谷没去成，尹凡去看一看父母的想法也没实现。
不过，父母还是惦记着他，第二天让弟弟尹平带了家里包的粽子来河阳见他。
尹平自己开了一辆皮卡从阳谷赶过来，到市里已经上午十点多了。他来到市政府办公大楼，门卫见他虽然人长得周正，但话音里却夹杂着很浓的乡下土音，脚下一双皮鞋不算旧，却被穿得变了形，上面还沾着灰土，气质一看就不像城里人。特别是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根金项链，尽管那根项链不像街上有些暴发户那样有手指头般粗，门卫却十分看不惯，因为机关人员干部从来没有在自己脖子上挂金项链的！他又发现这人手指头上还戴了一个扳指，心里更觉得郁闷。他认为金项链是老娘儿们戴的，一个男人戴这个，不是显摆就是变态！而戴扳指的人多半发的是不义之财，更让他这样的人心里看不惯。他再看了看皮卡车的牌号，不是河阳市的，于是拒绝让尹平开进去。尹平说，那我把车停哪儿？门卫呛道，你爱停哪儿停哪儿，就是别停在政府门口。门卫那口气简直就像大爷，尹平觉得很不中听，可是也没办法。他四面瞅了瞅，没见有停车的地方，就说，你看，这四周没有停车的地方。我找尹凡有点事，不要多久，很快就出来，你让我把车停里面吧。他伸手指了指电动门里面宽敞的场地。
门卫觉得自己耳朵是不是听岔了，他问，你找谁，找谁你？
我找尹凡呀。
你找尹凡，尹市长？
尹平点点头。
门卫绕着尹平转一圈，仔细看着他，怀疑地问，你认识尹市长吗？
尹平又点点头。
门卫想了想，心里作了判断，他口气不大好地说：你小子别在这儿蒙我，你他妈别是来上访的吧？
尹平终于有些生气了：我上访？我上什么访？是我妈让我给我哥送粽子来了！
粽子？你妈？
门卫这才觉得尹平的相貌有些，有些那个，他一时也不敢确认，心想尹市长一个博士，一个那么大的官儿，一个省城下来的干部，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亲戚？
门卫的警惕性到底很高，他想起昨天待在传达室没事的时候翻看别人扔在这里的小报，上面曾讲到有些人冒充高官甚至中央领导的亲属行骗，又想起上回河阳商业城商户们上访的事件，不敢冒失，于是小心地问，尹市长，他—这个这个，你跟他有什么关系？
见门卫口气软了下来，尹平倒硬气了：我跟他什么关系，你管得着么？你到底让不让我进去？！
门卫被尹平这么一逼，心里不免有些慌张，他尽量掩饰着，说道，要不你给市长—不，给罗秘书打个电，电话，看看市长在不在家。
这句话提醒了尹平，尹平便掏出手机拨罗旭东的电话，门卫说，不要用手机拨，用我这台电话。说完，把手边的电话推到尹平面前。
市直机关大院传达室的电话只能拨打内线，用这儿的电话与机关工作人员联络，必须是机关工作人员身在办公室里才能接听，这样可以避免外来人员假借找人混进大院里去。尹平从手机上翻出罗旭东的电话，又用座机拨了过去，恰好罗秘书在那边，他听出了尹平的声音，显出很意外、很欣喜的口气，说道，尹叔你来了？进来了吗？没有？哦，我去门口接你！正要搁电话，又对尹平说，你把电话给门卫，让他先放你进来。
尹平把话筒给了门卫，门卫双手捧着话筒，脸上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菊花，他恭敬地对着话筒说，哦，是的，是的，对，好的。放下话筒后，站起身，半弓着腰，伸出一只手，客客气气地对尹平说，罗秘书说了，请你进去，请进。
门卫的前倨后恭，犹如天气阴晴之骤变。不过尹平见了不少类似的场景，很是习惯了，根本不去计较。他回到驾驶座，开着那辆破皮卡，驶进了院子。
罗旭东果然从楼上下来了，刚走出旋转门，就看见尹平从车上下来，手里还提着个袋子。他朝尹平招了招手，尹平脚下加快步子踏上台阶，罗旭东上前抢过袋子，说，尹叔，你怎么没先挂个电话？好在市长今天没出差，他正开会呢。你先到办公室里坐一坐。
两人乘电梯上去，到了罗旭东办公室。小罗办公室就在尹市长隔壁，他在外间，市长在里间。他对尹平说，尹市长召开一个调度会，就快结束了，你先喝杯茶，歇一歇。他一边说，一边倒水，把茶水端到尹平坐的沙发前，说，这是东阳县栖凤岭的极品特贡毛尖，口感很好，你喝一喝看。
尹平在家喝茶都是用大茶缸泡水，等水凉了后则大口牛饮，茶叶从来不讲究的，他甚至连“毛尖”这两个字都没听说过，但又不好问，怕露怯。他用手试了试水杯外面，水很烫，本来想端起来喝一口的，只好放弃。
小罗见尹平进到自己办公室后，一直有些拘谨，便主动跟他聊天，问道，尹叔，你平时很少来呀，有空可以多来转一转。
尹平说，我哥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他回家时说了，要我们没事尽量少来找他，有困难什么的打电话就成，爹妈也说他工作太忙，家里一般也没有什么事要他帮忙，老来找他会影响他的。
小罗说，尹市长对家里要求太严了，你们来得并不多嘛。
尹平说，这次是我妈包了粽子，我哥以前最喜欢吃我妈包的粽子，于是爹就叫我特意送过来。
小罗笑着说，你爸妈对儿子可真关心啊，尹市长都这么大领导了，还把他当孩子看。小罗又问，你现在那个企业怎么样，还好吗？
原来，尹凡在东阳挂职锻炼的时候搞招商引资，把老同学曹漕请到东阳办了一个木雕厂，当时顺便做了个交易，让曹漕接收自己的弟弟尹平去做门卫。后来尹凡挂职结束，又调往外地工作，曹漕便把主要精力转移到其他方面，木雕厂这边基本放手不管，这样，企业终于难以为继，尹平只得回到家乡种地去了。再后来，尹凡调到省委办公厅工作，老家那个乡一个赚了点钱的老板想个人办个采石场，在申办手续时总是没办法通过，便想了个办法，找到尹平，名义上请他参股，却并没要他出多少钱，只是让他去上级部门跑批文。那些部门的工作人员一听尹平是省委办公厅处长的亲弟弟，便一路绿灯，采石场终于顺利办起来了。尹平管理方面的事情稍微做一点，遇到阻碍需要跑跑部门疏通关系这类的事情主要归他干。有一次，一件事县里部门已经答应了，却一直拖延着，老板急了，催促他快点办下来，为此他硬着头皮找小罗，小罗一个电话就解决了。当然，所有这些都没有跟哥哥尹凡说，尹凡还以为他突然开了窍，能够自食其力闯荡市场了呢。
见小罗挂记着自己的企业，尹平心里很是感激，说，还好，还好，我协助老板做些事，收入尽管不算太高，比种田那是强多了。
小罗细心，心想尹平今天特意来，会不会还有其他的事，或者企业方面有什么难题，便问，你给尹市长送粽子，还有其他事要办吗？如果有什么事，能够不惊动市长的就不要惊动他，我给你出出主意。
尹平说，事情嘛，有是有一点，不过是我家里要盖房子，请人画了张图纸，爸妈说要我带过来给哥哥看一看，让他参考一下。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房屋设计图。小罗看了一眼，觉得其外观没有任何特点，和当地各处农村乡下盖的房子一模一样，显得很土气。但这个意思却不便说，只是说，盖新房了，好哇，现在农村和城里一样，到处都在盖房子，这是改革开放以来我们河阳农村兴起的第二次建房高潮，应该的，应该的。
这时，门外传来尹凡的声音，同时门被他推开了。他进门后，手里还在打电话，说，行，行，你安排马厅长一行先入席，我马上就到。
他这边打电话，小罗立刻上前帮市长接过公文包，并向他示意尹平来了。尹凡收了手机后，这才朝尹平点点头。尹平说，爹让我给你送粽子来了。尹凡说，这个爹呀，老惦记着我。你让爹妈多注意自己的身体，我用不着他们操心的嘛。
他又对小罗说，刚才政府办来电话，省农业厅马厅长到了，中午我得去陪一下，尹平嘛，你给他安排一顿便饭，粽子给我留两个，其余的小罗你带回家，给孩子尝一尝。
他匆匆地要离开办公室，尹平有些着急地说，爸妈还有个事，村里许多人家这几年都盖了新房，就我们家还住老房子，这次家里准备盖新房了，不然会被人家看不起。爸妈说，新房的图纸要你过目，另外，另外……
听尹平吞吞吐吐，尹凡猜到了意思：他是来要钱的。他简单看了一下图纸，说，农村的新房子盖了不少，有特色、好看的确实不多。不过，要盖像苏南、浙东那一带农村式样的房子，成本会增加不少。我看我们家还是量力而行吧。照这张图纸的式样，得花多少钱？
大概不能少了七八万吧—不算新添家具和装修。
哦，总共加起来得十多万了？
我只攒下了四五万块钱，尹平嗫嚅着说。
尹凡当然知道，弟弟的意思就是家里盖新房，兄弟俩一人得出一半，这少不了又是弟媳妇的主意。其实父母跟着弟弟住，他们自己舍不得花钱，但在孙子（弟弟的孩子）身上花的钱是不少的，上学的学费都是二老给出，孩子身上穿的衣服也都是二老给买。自己平时给二老的钱还有父母自己积攒的钱，这次盖房统通通都会拿出来，不会有所保留—这笔钱恐怕不会少于一两万。但尹凡来不及多说什么，因为齐欢又来电话催了。他转身出门，回过头对尹平说，这事我知道了，你吃过午饭先回去，房子既然打算盖了就要盖好，在工程上我帮不上什么忙，一切有劳你了，便匆匆向电梯门走去。小罗抢先过去给市长揿下电梯按钮，等尹凡进了电梯，再返身招呼尹平去机关小餐厅吃饭。
省农业厅马厅长是从外省考察回来时路过河阳的。在中午的餐桌上，尹凡和他讲了河东县农业开发的设想，并建议马厅长去河东看一看。马厅长笑着说，你尹市长在餐桌上也不忘工作，可真是一片父母之心呀。
尹凡答道，说自己是父母官，我愧不敢当；说自己是河阳人民的儿子，又好像是唱高调。况且，人民接受不接受我还很难说呢。我既然在这里干，尸位素餐总是不行的，让老百姓在后面指指戳戳，那可是受不了。
尹凡又说，我刚才谈的那些设想，其实是我们市里农业局一位叫高升的干部提出来的想法。
马厅长想了想：高升？这个名字好像有些熟悉呢。
陪同他考察的一位处长说，有一次省厅开会，散会后组织到省里的著名风景区南华山去旅游，所有的人都很高兴，唯独这个高升，他问会务人员，去旅游是自费还是公费，如果是自费，他自己没有钱，就不去了；如果是公费，会议通知里没有讲清楚，他不好占公家的便宜。会务人员告诉他，所有经费已经算在会务费里了，你尽管放心去好了，可他依然拒绝了，他说，去旅游一个人少不了要花千把块钱，这接近农民一年的纯收入，他可不能随便浪费—竟然一个人提前离会了。
处长说完，桌上有人笑了起来，不过，这笑声却显得有些不自然。
马厅长说，我记得在省农科院的院报上看见过他写的论文，关于推广农业科技的。文章中不仅有技术层面的观点，还透露出一种忧患意识。对，作者署名就叫高升。正是文章中流露的那种意识，让我产生了很深的印象。
尹凡说，高升这样的人，如今确实难得一见了。他的为人处世也许不合时宜，但他对河阳农业发展的关心和思考，我看是非常难得的。那天他陪我在河东县搞调研，他的一些观点我觉得很有可取之处。
饭后，马厅长一行要回省城，临别的时候他对尹凡说，尹市长，你的建议我会记住。回去后我们安排一下，先派个专家组来实地考察考察。
尹凡高兴地说，到时候你能亲自来，我陪你喝酒，一醉方休—经过这些年的锻炼，尹凡的酒量已由过去的浅尝辄止发展到也能喝个二三两了。
送走了马厅长，已快到上班时间了。下午市委高书记主持一个常委会，研究几个干部的调整问题。这几个干部酝酿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通过自然没问题。会后，尹凡回到办公室，秘书小罗告诉他，尹叔吃过中饭便回去了，我本想留他午休一下，他不肯。他给你留下了这个。说着，递过来一张纸片，纸片上写的是新房造价的预算，还写了开工时间，就在这个月的28日。
尹凡接过纸片看了看，眉头不由皱了起来。他思考了片刻，对小罗说，我的工资卡，一个月有多少钱？
小罗说，市长，我们这儿全省的工资都不高，市一级就更低。像你这样的正厅干部，一个月连工资带福利也就三四千吧。
尹凡心里盘算着：一个月工资三四千，一年一分钱不用才勉强够家里建房的分摊部分。而自己的工资卡在娄虹手上，她主持家务，要她一分不花全部留下来是不可能的。自己平时不怎么用钱，手上自然是空白。可是，尹平专程来一趟，家里建房，作为长子，自己不分担也是不可能的，那么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想到这儿，他心里有些郁闷。
小罗完全猜到了市长的心思，他试探着说，市长，我有一个建议，不知能不能讲。
尹凡不知他要讲什么，问道，什么建议？哪方面的？你说吧。
小罗咽了口唾沫，好像给自己壮了壮胆，说道，市长，尹叔今天来，讲家里要建新房，这是好事，嗯，好事。不过，当然，这个这个建新房资金最重要。市长刚才问到工资，我觉得工资那点数额用来建房是不可能的。市长你不是有一笔钱一直在我、在我这儿保存吗？
尹凡说，一笔钱在你那儿？话刚问完，他已明白小罗指的是什么钱了。
这是一笔无法言说的钱，是河阳市多年流行的潜规则，要打比方，就好比古代时期的冰敬、炭敬一类。每逢年节，市、县的各个下属单位要给上司送年节，这种年节起初不过是花生、食油、香菇、木耳一类的土特产，后来发展到送红包。由于这属于端不上台面的东西，因此红包的多寡并没有一定之规，全看送礼单位的经济条件和地方习惯，少则数百，多则数千。这类的红包多以单位名义送，实际上却是单位头头对上司的私下“孝敬”。这笔钱多半来自单位的小金库，在账目上基本是含糊不清的，也就是说，各单位年节送礼，其送出数目不详，对象不明，只有单位头头心里才有数。
尹凡第一次收到这种礼金，是在东阳县挂职当县委副书记的时候，当时，他曾不知如何处理，后来以匿名方式通过银行汇到市纪检部门开设的廉政账户上，还被报纸作为廉政范例炒作了一下。再后来，他知道这种方式其实不合“地方特色”，有悖于当地的官场潜规则，就再也没有那样干了—当地的廉政账户很快便销声匿迹、不再使用，也恰恰证明了这类廉政方式的“水土不服”。当他从地方调到省委办公厅当处长后，这样的“待遇”就基本没有了。
回到河阳，他又遇到了这类问题，而且市里的红包份额比县里更高，送的单位也更多（当然，其中也有相当部分是商场购物券），尹凡心里明白，要是按照纪检部门的规定，这些也都属于违纪收入，但事实上，省纪检在查处史朝义的贪腐案时，并没有把这笔钱计算进去，毕竟这笔钱的每一笔的份额都不足以查处，而且它的来龙去脉也很难弄清。最关键的是，对这种年节之礼，只要是手握实权的官员，几乎无人能够免俗，尽管上面每逢年节都会有文件下来，禁止收、送红包，但河阳这儿这股风从来没有禁绝过，在大家心目中，这笔钱已算不上黑色收入，最多算灰色而已。
尹凡对此也实在没有合适的办法，不收嘛，下属的脸色也不会很好看，别人都收了你不收，等于是将对方置于尴尬境地；上交嘛，那就不止得罪送礼单位，还会得罪所有收受红包的官员，同时成为别人攻击的口实。于是，能当场推掉的他尽量推掉，实在推不掉的只好留下。
留下这笔钱，又不好交给娄虹，存放在自己住的地方又似乎不妥，便让小罗暂时代为保管。从回河阳到现在，这笔钱到底有多少了，具体的自己也不甚清楚。
小罗提到这笔钱，心里还很紧张，生怕尹凡会批评他，便低着头在旁边等市长发话。尹凡尽管自己不需要花什么钱，却也从娄虹和家里感受到经济上的压力。他思忖了一下，叹了口气，说，你的这个建议，虽然不是个好办法，却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报名读博士的时候，尹凡是让卞虎筹的钱，算他先借。当时他都没想到要动这笔钱，这次一是小罗提出建议，二是家里建房，他不好再去借钱，借多了还不起，不如就先从这笔钱中缓解一下急需吧。他想起几年前在西峡工作时跟一个县长闲聊，谈到公务员的收入，那个县长发牢骚说，嗨，都说公务员风光，收入高，高个屁！我一个堂堂的县委书记，每个月才一千多块钱收入，上面规定的福利补贴因为县里财政吃紧，是一分钱也发不出。我要出去招商引资，要参加省里的重要会议，到哪儿你都得装装门面，不能穿得太寒酸，给地方丢脸吧？一套像样的西服，就得花我两三个月的工资，我这身上整个包装不得七八千上万块？跟外商交往，抽烟总不能抽七八块钱一包的，至少得抽软中华，一条烟得去掉我半个月工资。我招商来的企业，介绍一个人去给人家看大门，一个月也拿千把块钱，你说这合理不合理呀？他一条腿翘到桌子上，一边掏出一枚金质打火机，点燃一支中华烟，抽了一口，喷出烟雾，又说，现在酒店里端盘子的小姑娘工资加开瓶费也能拿我这么多的工资，这叫什么事儿呀？没有职务消费，没有一点灰色收入，我真他妈不知怎么工作！
他清楚地记得，当时那位县长身上的西服、领带、衬衣，脚上的皮鞋全是顶级名牌，腕上一块瑞士金表，他根本就猜不出值多少钱。他想，这位老兄这副样子了还发牢骚，真是有些过分。可现在自己感受到经济压力了，想起那位老兄的言论，觉得不无道理。
他问小罗，几万块钱能有吗？
小罗说，市长你真不清楚呀？应该已经有六位数了！
是吗？尹凡有些吃惊，但很快就平息了自己的表情，他说，那你取出五万块，抽个空给我家里送去。家里盖新房，我作为老大，不尽点心说不过去，唉，乡情乡俗，我们也不能生活在真空里。
晚上，尹凡又有一个接待，是上面某厅局下来检查的，饭后，陪着检查组组长在宾馆闲聊了一会儿，回到住处，他又想起家里盖房的事。尽管下午经小罗提示，他答应动用年节礼金解决难题，但心里毕竟觉得还有些那个，便给妻子娄虹拨个电话。电话里，他没有提礼金的事，只是告诉她上午尹平来了，讲老家很快要盖房子，但筹集的钱不大够。娄虹一听，就知道下文。她坚决地说，不成啊老尹，你读博士需要钱，我都没办法给你筹集，现在家里盖房子要钱，我又去哪儿给他变出来？再说了，老家盖房子，其实主要不是老二住吗？咱们要尽孝，最多拿出个万把块资助一下，多了我可没办法。她见尹凡在电话里没吱声，怕尹凡误会，又把声音放轻柔了说，老尹啊，我们自己住的地方也该改善改善了。现在家里住的还是你在省委工作时分的住房，无论从结构还是从面积来说，早就过时了。我最近和我们校长去环翠湖那边的芙蓉府邸看了，那里的楼盘可真的让人羡慕。校长说，她想在那儿临湖的地方购置一套电梯房，她要我和她一块儿买，说是有办法找到人，首付款只要一半就行了，而且还能打点折扣。我想咬咬牙，先定一套下来，你说呢？
娄虹的话相互矛盾，“温差”很大，透露了她的心结，就是一个“钱”字，她要严防死守，坚决不能“松口子”。
自己这个老婆，尹凡至今谈不上对她有多深的感觉。作为一个农民的孩子，当年能和县城的女孩结缘，已是很不错了。可是，自从结婚以来，两人在许多问题上的感觉和认识其实并不相容，有些方面的差距甚至越来越大。娄虹在琐事上的婆婆妈妈犹可理解，但这些年随着生活的改善，她对于钱却越来越看重，总觉得自己处处不如别人，这让他很看不懂。他不明白其实女人在生活方面最在意的并不是自己的实际感受，而是心理感受。她们喜欢处处和身边的人比较，明明穿高跟鞋挤脚，别人在穿自己不穿就不行；明明有些美容呀化妆呀不适应自己，看见别人染了头发，割了双眼皮，自己也硬要模仿，弄出许多东施效颦的故事来。
现在的社会变化之大，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人们之间的生活差距同样越拉越大。大家都在较劲，看谁过得更体面、更风光。男人有自己的事业，他们比得更多的是社会地位和名望，而大多数女人受生活视野的限制，她们相互间比的除了自己的男人和孩子，主要就集中在身边看得见的物质上了，如吃的穿的用的，还有住的玩的开的（汽车）等等。不过，自己的工作性质决定了常年顾不上家，娄虹虽然有时会有抱怨，但还是尽心尽责地维持这个家。她对于钱的看重，虽然有自己的虚荣在内，但主要还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女儿的成长和将来，这点尹凡还是看到了的，因为娄虹每次谈钱，都少不了要挂上一句：不能让女儿输在起跑线上！她做老师的，这句话说顺嘴了。因此家里盖房她不肯出钱，或者说只肯象征性地表示一下，尹凡也只有无奈，毕竟要她拿出工资收入去补贴老家，她岂能没有割肉般的痛感？唉，别说娄虹，大概一般的女人都是这样想的吧。
想通了这点，尹凡下定决心，不要再犹豫了，还是动用“那笔钱”吧。他忽然脑子里又灵光一动：不仅资助家里盖房，就是自己读博的钱，不也可以从那里垫出来吗？下次小罗代自己去省城上课回来，让他把钱提出来还给卞虎。自己堂堂一个市长向部下借钱读博，传出去也太让人笑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