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
当然，提起那个年月是很艰涩的，杂味铺陈。
刚到夹河滩下乡插队，就听到一件奇事。所在的公社有一个大学生叫苗，学校停课闹革命，就从首都北京回来了，被爱才的公社书记抽调进了公社革委会，专司宣传学习。也就是说有大动静了上街刷刷标语喊喊口号，平时组织机关干部学习，念念报纸社论红头文件等等。学习时，公社书记说个开场白，手有力地一挥，苗就上去念报纸。久而久之，形成惯例。苗到底在京上了几年大学，普通话纯正，不带乡味，像电台上的播音员，北京来的声音。那些带了浓郁硝烟味的语言，经过苗的诵读，竟然生出一种语言的美，听者都颇为欣赏受用。苗长的周正，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与他的声音一样受人欣赏受用，于是机关里有个同样年轻的女孩虹偷偷喜欢上了他，还偷偷给苗纳了密密匝匝的彩色凤的鞋垫，织了雪白的真丝线领衬，偷偷送到了苗的宿舍。那一阵子，苗风光无限，走到哪儿都有人给他行注目礼，歇息时，有了大姑娘小媳妇扒了他的鞋看那彩凤鞋垫，探头看他的真丝领衬，学着做。公社书记也给苗说了，将来有机会入党转正，堂堂正正做一个吃商品粮的人。
苗喝了鸡血样地兴奋着，走路都是连蹦带跳，走到无人处，还不顾斯文地打侧脚。
那一天，是个普通的日子，风和日丽，特祥宁。没有大的动静，也没有大的批斗会，只有惯例的政治学习，苗照例在书记挥过手后开始念报纸。那是一篇火药味特浓的社论，中间还突然穿插了“打倒黑司令拥护红司令”的口号，苗在慷慨激昂中兴许是看到了台下虹温情脉脉的目光，兴许感觉到了脖子围着真丝领衬的温暖，思绪受到干扰，把耳熟能详的两句口号念成了“打倒红司令拥护黑司令”。此言既出，全场一片静默，蝇子振翅的嗡嗡声都能听到。苗不知觉，还在“是可忍孰不可忍”中被书记打断了读报。苗的脸色“唰”的一下白了，又“唰”地变黄了，汗珠“唰”地沁了出来，瘫软在地上。苗结结巴巴地解释：我……不……是故……意的……。现场变成了批斗会。最后，待苗结结巴巴做了检查认罪，公社书记说：苗不能认真对待自己的工作，造成了恶劣的政治影响，下放到公社厨房改造，以观后效。此时不能外传，不能影响了公社的大好形势。后来，人们才揣摩出，公社书记是保护他呢。
夹河滩的人敦厚，一般不惹是非，也都知道苗是口误，也就没把这事当回事，只是茶余饭后做为谈资调侃一番。苗却上心了。原本风光无限的他沦为杂作，见谁都低三下四吭吭哧哧地话都说不全，还总是疑心他人在后面指指戳戳，似乎要向上面告密。他自己心里也明白，自己犯了天条，前不久一个学校老师就因为说了“是药三分毒”的话而被游斗，被一些二杆子打个半死。苗精神上极为崩溃，看谁都像是准备告发他的人。使他更为崩溃的是，虹竟然把给他的彩凤鞋垫真丝领衬无限悲痛地要了回去。从此，苗成为了结巴子，常常呆在那里念叨“打……打倒……黑司……令拥、拥……护……红司……令”，看人也是直直的眼神。后来被确诊是精神分裂症。
我见到苗是在一年后。我被推荐到县里参加了“针灸培训班”，在老中医舟老师的带领下到农村为贫下中农送医送药。到了夹河滩的医疗点，苗是由他的老娘带来送诊的。苗苦瓜样的脸苍白，头发杂草般地支楞着，弓着腰，像个小老头。舟老师与他对面会诊观察，还在他眼前挥手看反应。苗眼睛直直的，突然抓起了桌子上面的报纸，愣愣看了一会儿，用纯熟的普通话畅快流利顿挫抑扬地念了起来，神态于常人无异。我们都愣住了，呆呆地看着苗，听他念报纸。
舟老师把听诊器轻轻地放在桌子上面，又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阳盛者泻其热，阴盛者祛其寒。他是大热，幸好浸泛不久，还有治愈的希望。
最后，舟老师用了针灸捻、提、强刺激，又用了几剂草药拔火去热，半年后苗才渐渐地恢复过来，说话流利了，成为遇事稍嫌迟钝的正常人。成为正常人的苗后来不知所终，大概又回学校复课闹革命了吧。
对话
他被“****机关”拘押的时候，才三十不到，因为一句话，一句仗义直言的话。后来他才觉得，自己那个时候太年轻了，年轻气盛！搁现在，他是绝对不会那样的，也许会绕个弯子，甚至幽默地侧面地表达下情绪。
所以，他一直气闷着，憋屈着，总想早点了结自己的生命。他不想就这样囚禁在一间五六平方的小黑屋，一个人，一扇小窗。也许就是进来的三五天，甚至就是三两天，在心绪沉到了黑暗的底端时，他站在了那扇小窗前。小窗有点高，踮着脚才能看到外面，小窗外还竖着钢筋栅栏。
进来这么多天了，他第一次想到再看一眼外面的世界——身后，一条床单撕开拧成的绳子套孤零零地悬着。从小窗直接望出去，是遥远的蓝天白云，是氤氲着燥热乖戾的空气。踮起脚，可以看到几十米远的地方有幢小二楼，以及小二楼上面的一排窗口，那些窗口好像比他的窗口大，也有钢筋栅栏。仅此而已。他只知道身处北邙，印象中附近还应该有殡仪馆，每个人都要走到尽头的地方。
“绳子套”孤零零地悬在那里。
第二天，他探出头去，巡视那幢小二楼，灰色的墙壁，连栅栏也是灰色的，从左数，7个窗口，从右数，也是7个窗口。每个窗口栅栏上下竖着7根钢筋，横着3根。倏然，他隐约看到一个人头出现在窗口，左数第三个窗口，右数第五个窗口。那个人头贴近了栅栏。看上去，那个人头被栅栏钢筋分割成为长长的方形，只有脸，没有耳朵。他朝那人挥挥手，那人好像发现他了，朝着他嘴唇翁动，说什么？听不清楚。他有些兴奋了，自己还能看到对方翁动着的嘴！可惜，只有不到一支烟的功夫，那个人头从窗口隐去了。
第三天的那个时间，他踮起脚，伸头望出去，看蓝天看灰色的小二楼，实际上他知道自己想看到什么。窗口又出现了被分割定型成为长方形的人脑袋。那人又发现了他，翁动着嘴。他也试着对对方说，我进来了，因为一句话。他想，大概对方只能看到他翁动着的嘴吧。这也足够了。可惜，也只是不到一支烟的功夫，三两句话而已。
晚上，他在揣摩对方说的什么，幻想对方因为什么也来到这个地方。他发现，漫漫黑夜，揣摩和幻想是最好的消磨时间的方式。时间，对于他来说，已经是非常富裕了。
“绳子套”依然孤零零地悬着。
每天的每天，他无暇再顾及自己的委屈，也不再想了结生命的生死大事，不到一支烟的时间，成为他丰富的生活积存。他可以反复揣摩那个人对他说的多种可能意义上的话。假设，推翻，再假设，再推翻……如此循环往复，成为他在小黑屋里的生活乐趣。
他的案件——如果可以够得上案件的话——事实非常清楚，也无需审讯核实，好像他被人遗忘了，遗忘在了这间五六平方的小黑屋。
再后来，他惊喜地发现，通过嘴唇的翁动张合，他能够准确地破译出对方与他的话语。那一天，他“听”懂了，那个人说，静气，为人之德，为医之贤。听明白了这句话，他为自己初时的憋闷委屈汗颜。每逢大事有静气。看来自己还是年轻啊，上天给了自己这个修炼的机会，何其幸哉。
他在刚刚为自己破译了对方与他的对话而兴奋时，他终于被释放了。临出门，他再看了一眼悬在那里的孤零零的“绳子套”。他想去看看对面的小二楼，警卫人员阻止了。他只能远远地看着角落里那幢灰色的小二楼灰色的窗口。
若干年后，他已经有了机会去探访那幢灰色小二楼里的秘密。循着秘书给予的资料，他轻车简从寻到了这城市一隅，一处处问下来，寻到一幢苏式老楼里一个门前。开门的是一位老人，盲人，很富态的脸。当问到那座灰色小二楼的状况时，老人说当年在那里待过一段时间，是作为“特嫌”进去的。时间也不算长，两三年的时间，问题搞清楚了，就出来了，继续行医，中医。他问，你还记得你对面监房经常与你对话的那个年轻人么？老人笑了，你说的我听不懂。我打小就盲，他们大概也觉得我不像特务，不大管我的。我就转着圈念叨医药偏方，这是我一辈子吃饭的家伙儿呢。
这老人真的有静气！楼外，遥远的地方依然是蓝天白云，周边氤氲着浮躁物欲的空气，他却感到被一丝丝的静气充盈。看来，自己还得继续修炼呢。
时代英雄——黑孬
黑孬小我一岁，却是伊河里的浪里“黑”条。黑皮脑袋往水里一沉，好半天才看到从老远的水面伸出来，咧着白棽棽的牙齿朝着我们笑。当然，叫他黑孬的确是因为他的黑，通身的黑，在河里扑腾的时候我们都看到了的。但是黑孬的黑是那种滋腻腻的黑，黑的舒服，黑的好看，按现在的话说就是“黑靓仔”了。
我初到夹河滩的千王村，一帮子的人们就围了上来，想看看城里学生的稀罕。老队长把手中牵着的大黄牛交给儿子何林，从口袋掏出烟丝袋，慢条斯理地用旧报纸卷了一支烟，点着，问我：饿不？到我家喝汤吧。我反问：今天晚上我睡什么地方？老队长吐出一口烟，等烟雾散没影了，才说：等喝完汤，再说今儿黑。人群里有人说着“今天碗上”“今天锅上”嘻嘻哈哈。我看到身边一个黑亮亮的脑袋没有笑，一脸虔诚地上下打量我。
他就是黑孬，刀客庞春宏的独生儿子。
黑孬整日厮跟着我，给我说些左右邻居的长短，也说老队长的大黄牛，说那年队里的骡子惊了，直冲老队长奔去，就在牲口蹄子就要踏上老队长的时候，大黄牛斜刺拉地把受惊的骡子顶到一边去了。从此大黄牛处处都受到老队长的呵护。有了黑孬在我的身边，我没有了初到陌生地方的拘束感，很快知晓了村里的方方面面。当我学会了不修边幅的时候，黑孬着装整齐了许多，轻易不再敞着怀，脚上甚至穿上了袜子。当我说起了乡村俚语，黑孬则把早晚的吃饭由“喝汤”改成了早饭、晚饭，去“茅窒”也说“上厕所”。毕竟黑孬初中毕业回乡，属于回乡知青的。村支书何老大的儿子何林等一群孩子看不惯，在孤立我的同时也孤立了黑孬。夏日灼灼，我和黑孬刚下伊河水，何林们嬉笑地朝我们击水，叫着“上厕所罗”就跑到另外的水域去了；秋草萋萋，我和黑孬背着割草的罗头来到村口，何林们高叫着“碗上”“锅上”迅速跑到远方。
焦麦头天，老队长派我晚上到打麦场看场，黑孬也要陪我。天才擦黑，村野的炊烟在暮色中摇曳，黑孬就胳肢窝夹了黑布缝着边的苇子席来到离村一里多的打麦场。黑孬与夜色融成了一体，黑夜里我们各自躺在自己的苇子席上，聊天。我在黑夜中搜寻对方两眼的灵光和牙齿的洁白，黑孬的眼睛发出精神的光线。黑孬从挎包里掏出一个黄面馍递给我，说是他娘叫给我捎的。还说，黄面馍后味可香。那时的人总是缺点吃的，没来得及品品后味，一个黄面馍就已下肚了。我说在农村苦。黑孬说夹河滩多好啊，不缺水，也不缺粮。三天两头还可以在伊河里扑腾扑腾。说起了水，我给黑孬说起了知识青年金训华的故事，说金训华奋不顾身跳入水中抢救集体财产，是时代英雄，是我们青年人的榜样。黑孬听得两眼放光，他喜欢听我说城里的事，说知青的事。
那一年，伊洛河水暴涨，浊浪拥着上游的树木滚滚而下，村里的许多人站在泥泞的岸边看着，就有青壮们跃跃欲试想下去捞点外财。洪水确实是太大了，冲刷着泥土河岸“噼唎”着没入水中，连连有人惊呼着往后退。老队长也牵了大黄牛站在岸边看。突然，大黄牛站立的位置也塌了下去，大黄牛半个身子跌入水中。岸边的老队长死死拽住老黄牛的缰绳不松，自己的身子跌咧着，缰绳被拽脱了。大黄牛很快全部没入洪水中，挣扎着向下游漂去。一干人追跑着大叫着。突然，有人跳到河里，黑的脑袋黑的身子向大黄牛游去。人们看出来了，是黑孬。
最终，黑孬和大黄牛都没能回来。黑孬的娘沿着伊河哭叫着向下游走去，神色哀戚。直到我回城，黑孬的娘还是整日抱着刊登有黑孬画像的报纸和烈士证明，神色哀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