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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母亲(4)

“接奶奶回去。”

“有什么事吗?”

毛头望了三奶奶一眼,才答道:

“是的,昨晚上家里打坏了人,大少爷吃了一点酒,把交租来的人打坏了。”

“那有什么大不了,哪一年不是同他们搅不清,要打人就得有办法。我又不是郎中先生,我回去有什么用,告诉他们喊他家里人来抬回去,未必就打的动不得了,大少爷又不是行武出身,有什么慌的?”大姑奶奶经练很多的,当然不会一下就被这消息吓着。

“是,打得是有点厉害,是张伯祥的老子,上年纪了。他的儿子媳妇孙子一清早就都赶来了,哭哭啼啼,大少爷不管,骑马进城去了,家里没有人做主,老爷还在观海老爷家里,怕那边不肯放回,所以大少奶奶一定要请你老人家回去一趟。”

张伯祥的老子总有六十岁了,他家替罗家种田总也有六十年了,是他们祖父手里就种起的,素来是很好的,这几年他们因为死了一个儿子,有些活就忙不过来,儿女又多,就只好欠租了,年年总是缠不清,总是把老头子怂来说好话。罗家还不是那种十分横蛮不讲理的人家,看在老头子的面上,好好歹歹也就让了他们一些。这年不知怎么却弄翻脸了,年老人吃了那么大的亏,到底也不知道打成什么样子了,大姑奶奶一听是张伯祥的老子,也吃了一惊,却只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

“已经打了就算了,喊他们抬回去。叫张伯祥懂事一点,他摸摸良心,待他们只有太好了的,少爷们吃了酒,失了手,脾气是有的,难道还要少爷们替他赔不是吗?我这几天不得回来,年里头再叫张伯祥来一次,我有话同他说。罗家坪上的药铺里,要他们去拿草药,说是我们家要的。听清楚没有?就是这样。”

毛头还想说什么,又不敢,只好退下去了。

曼贞心里很难过,张伯祥的老子,她看见过一次的,真是一个忠厚可怜的老头子,但是她也不好说什么,在这些家里吃醉了酒打人,并不算作新闻,像梅花桥的三爷爷那里,每年还不知道打多少人,厅子里还设得有公堂呢。这时大姑奶奶才又叹气道:

“五妹,你看我怎么能离开家,真是无法无天,张伯祥的老子那么大一把年纪,怎么就好动手打,一定打得很重。我们不是刻薄人家,书香子弟,讲出去还好听?并不是怕张伯祥,他自然不敢怎样,只是名气不好,还以为我们为一两担谷,来打伤老人。媳妇们真笨极了。我还是得回去看一看,叫他们预备轿子,我去吃两口吧。”

吃烟的时候,大姑奶奶又唠唠叨叨的骂儿子媳妇们,曼贞又留她,她一定不放心,所以匆匆忙忙就清理好东西,回去了。

后来听说张伯祥的老子因为人老了,腰上吃了一门杠,虽说不顶重,却受不了,当时就吐了血,第三天抬回去,第四天就死了。罗家给了他们三十吊钱也就算了。张伯祥为了这三十吊钱还磕了头,道谢呢。怨恨也有的,却只埋在心上,总有一天要爆发的吧!

家里的客人刚走,正好休息一下了,谁知那婴儿却很厉害的又病了,是出天花,真是把一屋人都骇死了。曼贞几乎有十天没有睡过,一颗心成天都是紧紧的,空空的,不知怎么样才好,幺妈说应该这样,她就这样,说应该那样,她就那样,请了一个医生住在家里,才算找到一个作主的,可以相信的人了。这个医生是死去的三老爷的一个老朋友,常常住在这里看病的,小菡喊他汤伯伯,从前也是多半只有小菡陪他,现在还是小菡来陪他。他过足了瘾的时候,就告小菡一些《聊斋》上的故事,把一个小孩听得大张起眼睛动也不敢动,他又告小菡一些短诗,所以小菡便成天唱着:

打起黄莺儿,

莫叫枝上啼……

好容易才脱出了危险,婴儿瘦得非常可怕,只剩一点点无力的软皮铺在一些嫩的,看来欲碎的小骨头上,本来又不是足月的小孩,头发也没有,脑上的脉管在皮肤底下一下一下的动着,看见使人心痛。偏偏两个奶妈这时奶都稀少下来。幺妈很心疼的每天替她们杀鸡吃,也没有用。饿着的婴儿,便成天哭着。这样的劳瘁,这样的情境,于是曼贞也病下来了。发烧,七八天都只知道昏昏沉沉的睡,人也认不清,满嘴不时说一些胡话。一到了晚上,家里就更显得怕人,小菡在炕上睡着了,医生还躺在灯盘这边看一本《阅微草堂》,幺妈就轻手轻脚走了进来,站在炕沿边,低低的说道:

“汤老爷,我们奶奶还是那样子,请再去看看脉吧。你老人家看,不怕吧?她是去不得的,可怜这两个小的。你老人家再喝一口去也好,精神好点,唉……”

医生是宽慰她们的,也的确是细心的,每回去看脉时走过堂屋,都看到那死去的朋友的遗像,他也不禁有一阵凄凉之感,当然下药是更谨慎了。

“好,就再去看看吧,不要紧的,就是来头凶得很。你放心,包在我身上好了。”

他们擎着一个六方的小纸灯笼,两人摸摸索索从前厅走到堂屋来。堂屋里在长明灯的薄弱灯光下阴惨惨的一片灰白。屋子里也是一样,虽说在一盏小的茶油灯之外,又加了一支半斤重的蜡烛,而那一些寂寞的家具,却仍然不能有一点生气,厚的髹漆上,一闪一闪的映着跳动的光,和着病人的战颤的无知的呻吟。婴儿在隔壁屋子里也叫起来了,是什么东西在梦里也给了他惊骇吗?

又重新写了药方,连夜赶着煎了。幺妈的二儿子也住过来了。幺妈家的隔壁的一个妇人也赶来了。还带着她的八个月的女儿。奶妈们拿米汤稀饭,糕,喂她。她拿她的奶喂这瘦小的婴儿。小菡每天被幺****着给死去的父亲叩头,给爷爷,祖先叩头,给天地灶神菩萨叩头。幺妈又亲自上二十里外的一个观音庵求了水,许了愿心,病人终究到年边也就慢慢转弯了。病一转弯,希望便又来到了。小菡每天当她妈稍微好一点的时候,就要到榻板上玩一会儿,环境使得她成了一个懂事的孩子,唱一点刚学会的短诗,又唱一大段山歌,零零碎碎又学一点故事,那些充满丁怪诞恐怖的故事。在丫头们,幺妈们的指示之下,她懂得了她是应该取悦于妈的,要亲热她,却不能闹了她,当妈厌了或是倦了的时候,她就该离开这间房,到汤伯伯那里去,或是躲在后房里,或是跟幺妈上厨房去玩。婴儿也稍稍养得好了一点,薄薄的有了一点点肉,也常常在把他喂饱之后,便抱到床边来一会儿。他也居然懂得望着那倚在床头悄然出神的母亲,微微的露出了寂寞的笑。他也有像他姊姊一样的那双大而圆,灵活而清澈,静静的望过来的眸子。这是死去的父亲的眼睛呵!这些温柔的慰藉,慰藉了那个做母亲的脆弱的,伤感的心情,人事的一些小小纠烦,又把这走到死境去的母亲拖回来了。唉,你这个可怜的小东西呵,你这个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的,你是这么孤伶,世界是这么强暴,但是,小东西呵,傍着你的母亲,不要怕,她一定要保护你,使你强大起来的呵!于是她喊奶妈们在床面前,生大了火炉,很舒适的替婴儿洗澡。因为她知道他的洗澡是太稀少了。她又叫丫头们替小菡也换了衣服。她还不能起床时,便又一桩一桩的为这些事忙着了,这些使她温柔的琐碎的忙碌。

汤伯伯便更清闲而寂寞了,小菡现在不能成天陪着他。他也很快乐,他的确没有疏忽过,他为亡友而觉得很安心。他留下了两张药方,就回家过年去了。

这里,这灵灵坳在悲伤中支持着,度过了这一个怕人的冬天。北风在瓦上叫,雪光瞪眼映着那死色的,凉透了的空阔的堂屋。度过了许多长长的冬夜,度过了许多讨债的难关。而也随着阳光,随着风,随着山上的小草,随着鸟儿的啾啾,溪水的泊泊而一同走到春天来了。春天的忙迫是只有更多的,可是春天会带来勇气给这些在窘苦中的人的。

曼贞家里是像许多人家一样,大半田地都是租给佃户们的,但是为了乡居的方便,为了家里闲空的用人们,为了农家的趣味,总是留了大门外最靠近家的几石田自己种。在往年,因为人手多,种得多些,到这一年,就只剩长庚一个人了,就只预备种一石来种。其余的分给别的佃户了。虽说只剩了长庚一人,长庚仍旧是一样的高兴。每到天快要亮了的时候,清凉的晨风,便悄然走到他的小屋,于是他醒了。他吹着口哨,披起短棉衣,走到厨房,灶上还有灶马在打架,他开了侧门,便在石坝上走了起来。鱼肚白的天空,变幻着干种的云团,青色的,紫色的,黄色的,红色的,金色的,而太阳在山的那方升起来了。后园子的鸡都高兴的叫着。于是长庚朝屋外走去,一条狗悄悄的随着他,又一条随在更后面。风送来什么香味呀,是春的气息呀,是那带了露水的潮湿的泥土的气味呀。多么惬意的空气呵!春天的早晨是冷的,但是他没有觉得,地下的泥土是湿的,他也没有觉得。他一亩一亩的绕着田陇走去,土是苏醒了呢。那上面已经在转了颜色,有紫云英的芽了吧。于是他便又想着那紫色的小花开满田地的时候的景色。太阳会照在那上面,有小蜂来徘徊,而他呢,他便学着他父亲,坐在那高坡的地方,环望着周遭,那远远近近的紫色的海,敞着胸前的纽扣,燃着刚刚学会的旱烟管,悠然的凝视着,而且想着:动起手来吧!实际,他不能再休息了,一天要比一天的忙,要辛苦起来了。但是这样的忙是有结果的,当他站在禾地上扳着稻穗的时候,那金色的谷粒撒到桶里去,当他一石一石的从田里往家里挑的时候,心中是多么的高兴呵!幺妈总是用花布包着头,站在路口边来欢迎他,安慰他,她还会倒一大碗凉茶给他,虽说这些谷子并不是他的,而是他的主人,他称着老爷的,但是谁能说这田地,这谷子不是他的呢?只有他爱它,像对一个自己的亲生子,那么朝夕不离,他耕着它,他站在它里面,它用温柔的湿的泥水浸在他的脚上,他在梦里还不忘记要它受营养。他收获了,挑到老爷的仓里去,而老爷们并不爱它。当它变成了米,在大锅中沸着时,喷出不可形容的香味,只有他才会在心中发笑;或是当它又运走时,被主人卖去还债时,也只有他是何等的懊丧呵!他是一个佃农的儿子,又做了长工,他从小就在土地中生长,没有经过天干水涨。而雇主又是宽仁的,所以他倒是一个乐天安命,肯卖力气的,青年伙计。

幺妈也像恢复到了青年,她不停的四处穿走,她分配每一个人做一些什么事,连极小的事她也不会忘记。她的二儿子回去了,可是她的小外孙又来了。因为他已会看牛了。他还可以做一些其他的事。她在每天晚上,当一家人都睡去了的时候,她便要悄悄的站在曼贞的背后,她会说:

“奶奶!我说,我们今年多孵它一点****,不要像往年糊糊涂涂糟蹋了,挑到城里去,说要卖二百多钱一只呢。就是蛋也五钱一只。”

曼贞望着她笑笑,她不答应她,她从来不会想到她们应该要贩鸡子的。她知道她的好心,却以为办不到。

但是她还要说下去:

“不只要多孵一两百个鸡,就是猪仔也要多养些,剩饭,剩菜,泼了也罪过,家里糠也现成的,现在老头,又没有事,到秋天也是笔大进账呢。奶奶别看不起,现在不比往日,总要盘盘算算过日子,有些空架子,就正好收起来,少些应酬,就少些开支,要排场要热闹,日子在后边,只要小少爷争气,还愁没有么?”

曼贞有时也会有点心动了,她答她:

“这些我都不内行。假若爷爷们说话呢。”

“那怕什么,他们到了这一天,也只得这么呢,卖点家里多下来的东西,做做零用,也说话!要管闲事,就得一齐都管,爷爷们又不会替你抚孤?还会像往日,老太爷那时是不同,那时的叔叔们才真像儿子待他,他也就不枉了他们的苦心,挣来的功名也就不小,算对得住他们了。我看,都得盘算一下,秋蝉也空着,我几时都想把去年收的花子托人换点棉条,一天总也好拉出一点纱来,我空了,奶妈空了,也好拉拉。还有就是奶妈也得喊走一个了,说是大锅里的饭,究竟能省得一口是一口。奶奶当然这些事都不懂得,那奶奶就不管,让我老婆子做去就是,只要奶奶说声好。屋子里总有个主子,我到底不过是一个奴才。”

、“依你说,那就随你吧,只是不要让大家都晓得了,说我们家这样也卖那样也卖。”曼贞自己也实在没有更好的计划,她除了能够替孩子们想到新衣的添置,就不懂得想到更远的地方去,她不过只有一个吃苦的决心,为了孩子们的生长,她可以捐弃她自己的一切,命运派定她该经过多少磨难,她就无畏的走去。其实她是连所谓苦,怎样苦法,都是不清楚的。

奶妈真的就被喊走一个了。走的时候,曼贞送了她两件旧衣,量了三升米,红薯和芋头也装了一篮子去。秋蝉也坐在后房里呜呜哑哑纺起纱来了,开始还觉得好玩,过后就懒起来了。于是幺妈就走过来骂道:

“你以为是替我纺的?你以为明闩嫁出去就不要衣穿?奶奶该拿多少钱进城替你去买么?”

于是秋蝉又继续纺去了。曼贞一人坐着没有事,从前刚嫁过来时,也好玩试过几回的,于是她便走去看秋蝉。秋蝉懂得了她的意思,便说道:

“奶奶也会么?要不要试试?”便赶忙站起来。

奶妈也凑趣:“容易的很呢,我看奶奶没有弄过。”

“会的,怎么不会,恐怕还纺得好些呢。”曼贞便坐了下来。果真她纺得很细,纱又匀,到底她的手轻,可是只几下,手就抬不起了,于是她又丢了它,看看别人纺,倒也有趣的。

小菡成天跟着幺妈四处跑,把猪食狗食,喂鸡喂鸭,到菜园去,到后园去,看做山芋粉,看磨米豆腐,看冬笋坏没有,看装杂粮屋子里的鼠穴。幺妈带着她,便要告诉她许多。有时她就跟着顺儿。有时骑在老头肩上到池塘的那边采一些梅花,又采一些李花回来,供在灵座边,也插一枝在妈的房里的花瓶里。她不出去的时候,就靠在妈的怀里,唱歌给妈听,奶妈们又教了她许多新的。她喜欢弟弟得很,常常用小指头去摸那嫩脸,小弟弟也会同她说话了,“哦,哦,哦”的学着她。她笑,弟弟笑,于是妈也笑了。

这里的春天,虽说爱下小雨,却更多好的太阳。只要是晴天,便暖烘烘的,穿薄棉衣还觉得热呢。有几次在这样的好天气里,幺妈便来劝道:

“奶奶,桃花在炸苞呢,大门口走走吧。今年的雨水不错,旧年的那趟大雪就下得正好,你去看看吧。外边虽说有点风,不要紧的,走走人会心宽些,要秋蝉扶着你。”

曼贞望了望窗外的阳光,便高兴的答应了。于是带着秋蝉,顺儿又牵着小菡,跟着幺妈,一行人就出发了。刚一走到大门边,三条狗又加入了这行列。

“呵!真是春天了呵!看,我多久没有出大门了,景色真是全变了呀!靠池那边一排红的就是桃花么?那年陈家花园送我们的两株玉兰,没有谢吧?”

“那不是桃花,是紫槿,桃花不是挨着菜园那边路上么?呵!老屋的花园里一定热闹得很呢,那边的花儿真多,什么花没有!幺老妈!是不是?”秋蝉插嘴说。

“唉,好久没有出来,眼睛都觉得不行了呢,那外面远远的有些黄的是菜花吧,油菜就开花了呵!”曼贞不觉的在心中来到了一些快乐,她用温柔的眼光,向四方眺着,风送来一些什么香味呀!有一只小鸟儿在她们头上掠着飞去了,是燕子来了么?她们的巢没有坏吧?小菡走到了妈的前边,她跳着走,而且伊伊呀呀不知唱些什么的唱起来了。

她们沿着大石板路慢慢的走了出来,两边的柏树,也点缀了一些新的绿意丁。曼贞忽然走到树里边,取下头上的发针划开一面大蜘蛛网,而且边说道:

“应该常常照应一下呵!”

“没有人手啦,要做的事情真是多得很,等奶奶身体复原了,我们要一桩桩动起手来呢。要是奶奶能提一个头,关下心,一切就容易了。再等两天,我们叫两个短工把屋前屋后都收拾一下,还叫一个花匠来,把几盆花也打整打整,几株树看看,包那时就好了。”幺妈兴致好得很,她很希望曼贞能动起手来,同她商量,照着她的一些安排做去。她是只想怎么把这家弄好起来的。

她们走到路口了,曼贞在一个石磴上坐了下来。长庚正在外面的一块田里,披着短褂,把着犁头,跟在牛后边,叱叱的赶着。而紫色的海,那些他爱的紫色的小花,就在他走过的地方翻滚,毁灭了。他一看见了这行人时,便停住了。送过来大声的问讯:

“幺老妈!奶奶也出来了么?奶奶,你老人家好,今天天气真好呢。”

曼贞只对他点了一点头。于是那强壮男人就又很艰难的赶着牛走去了。

“这汉子用得呢。是个本分家伙。只要不去碍他,他做事总是像做自己的一样的。有头脑。”幺妈小声的又为这年轻男人做了一次介绍,便又大声道:

“到场上抱窝猪儿回来,不要忘了呵!”

“记得的,明天就去。”他并没有回过头来,只送来这愉快的回声。

远处也有人在翻松土块。那些田地也是曼贞家里的。一直再下去,才是七爷爷家的。七爷爷的屋,从这里也可以望得见,一条白墙和一片黑瓦。坳子外边还有几户人家,都是些佃户们的家。另外这三边都堆着一些不高的山,山上全是柴树,翻过山那边去,便都是别人家的了。那些山脚头,也围绕得有人家。灵灵溪从后山边流来,转了一个大弯,这条溪水很长,都是在山丛中绕着圈子流的,一直转过坳外到柴竹坞,到……地方去了。因为是条很小的溪流,又不顺着大道,就没有什么人留心它,名字更是没有一定的了。这真是一个安静的处所,除了小鸟们,小蝴蝶们,小蜂子,小虫们,就不会再有什么闹声来扰着她们了。曼贞她们在这里逗留了一会,才又被幺妈催着,于是走过池塘。你看那些蓝天中的云团,就在那水中飞,麻色的鸭子,有着红嘴的鹅悠然的浮在那上面,一看见人来,就游过一边去了。路旁野草里有些紫色的小花,白色的小花,又有一些柔枝伸到路旁来了。曼贞真的要扶着秋蝉才好走,虽说她已经换了平底鞋,也实在有点累了。幺妈一定要把她带到菜园边看桃花,实际她更想曼贞能看一下菜园。老头和来发(就是她的外孙)都从菜园里迎了出来,于是幺妈就说道:

“奶奶,进去看看吧。我同老头商量,我们家今年人少,要不到许多菜,我们种了一大片花生,南瓜也划了一大块地,过几天要搭一个大棚了。奶奶就是不作兴卖,送人情也好,就免了拿钱出去买。我们有得饱吃的。来发这小东西还好,捉虫拔草都还要得。不光只桃花在炸苞,柳树也在黄了……”

曼贞当然懂得她的意思,就给了她一些高帽子。她还想拖她去看鸡,去看猪,去看新生的竹子,却不可能了,因为她的脚,她的虚弱的身体都使她谢绝了她的好意,而不得不扶在丫头身上先回房去了。幺妈和小菡就留在外边。

天气一天比一天温暖了,曼贞还出来过几次,连婴儿都跟着抱出来了。甚至连着几天她都在外边。秋蝉替她安置了一张柳木椅子,她带着小孩们在坪坝上晒太阳。往年她是很少机会出来的,因为家里大半时间都有客,她一个人吊手吊脚走出来也不好,用人又多,她又什么都不懂。有时也想出来玩玩,总因为一些原因阻住了。现在成天没有事,又当春天,家里又没有人,丫头老妈都是只欢迎她出来的。幺妈便又告诉她许多应该知道的事,一些农家的事。她就常常同奶妈们也谈起天来了:

“你们那里也是这样的么?你们那里有高山,我想总没有贵州的山高,我小的时候,跟舅老太爷打那里过,真是骇死人,哪里看见山脚,全是云,就像一片大河在脚底下。不过讲山水还是云南的好,真秀气,天气也好,不冷不热,就是太远了,走山路得两个月,听说现在可以走外国又飘海,倒快许多,也不晓得是一个什么走法……”

什么贵州云南,山水,奶妈们一点也不懂,只是唯唯答应她。不过奶妈却忍不住好奇的问:

“奶奶!外国到底是个什么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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