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三岔五便收到些烫金的帖子,邀请出席某种盛会。
每持帖步入会场,便有风姿绰约的小姐恭迎于门前,且将签到簿推至面前。签到簿统一格式为:姓名、单位、职务……姓名无需斟酌,但这单位、职务却将我逼至尴尬境地。原来本人无单位,无单位便自然无职务,属江湖浪子、市井闲人。于是便索性龙飞凤舞地写下一行字:无业游民!
接待小姐莞尔一笑:“先生好幽默,您不是作家么?”
这一问,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了。何止作家,我好歹也充数于省、市作家协会的理事群中,这份请帖也许就是冲着这个来的。作家虽算个职业,但若填个“作家”,该填到哪一格下面?作家既不是职务,作协也不发我工资。在我印象中,只有局长、处长、科长、所长、站长、队长乃至村长、组长才是官,可以堂皇入册,作家一说,真不知该跻身何处了。
俟至主持会议者介绍嘉宾时,我的身份又成了主持人的难题。某局长某科长直到某某副小组长都可冠冕堂皇呼之则应,轮到我时,主持人便犹豫了。机灵些的便想出应急之策:“这位是著名作家×××先生!”没有可以炫耀的职务,却添上“著名”二字,也凑合着安慰了一下坐立不安的我。
在下曾经也有过职务:某某杂志主编、某某报社记者……十年前,“呼”的一阵风过,不仅吹落了“皇冠”,而且连我自己也被吹成了无业游民……人家让我认罪,我不认。天地良心,真的没有!但胳膊拧不过大腿,于是连公职都拗丢了。
好在脑袋没有丢,里面装的那些中国外国文化和稀奇古怪浪漫热情的梦想没丢。于是买一支三块六毛钱的钢笔,将这些记录在纸上,再花五毛钱(曾经是二毛)寄给编辑们。编辑们大多仗义,一路绿灯。于是,粮油米面烟酒茶就有着落了,再于是,便常常接到些帖子,被人家当作“著名”作家滥竽充数地与那些带长的人并肩坐到嘉宾席上……
上班地点是家,室是陋室,笔是秃笔,只会写文章,只能写文章。自耕自收,不必为调资升级评职称与人钩心斗角,不必为分房坐车领奖金闹得鸡飞狗跳,不必为迟到早退扣奖金担心,不必强装笑脸说:“奴才站惯了!”……闲暇无人之际,哼一句“我本是卧龙岗上散淡的人哪……”倒也优哉游哉,不亦乐乎。
公道的朋友们却都替我操心,说问题总得解决,总不能冤屈一辈子。先是省作协出了两份红头文件,说我原本无罪,应当平反;接着省人大也下了两个文件,说案子有问题,应予纠正,此人应当恢复工作……可惜这年头,文件也不是包治百病的神药,我的案子还得在二梁上吊着……
其实,我觉得,我现在也挺好。只是有时也犯迷糊:不是说错了就改吗?怎么改起来比当初冤枉定罪时难得多呢?于是又有朋友安慰我:“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历史是公正的,但历史常被人搅浑,这就需要个沉淀过程”。于是我也笑笑:“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于是还是做“作家”,于是仍旧写我的文章,于是再有人请去开会,仍不知该填什么单位、职务。
后记:案子迟迟得不到平反,朋友们替我着急。《陕西工人报》周矢、庞玉凤便鼓动我写篇文章“出出气”。这样的文章,除了他们,没人敢发!
情重不敢言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