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卫俊秀先生从未谋面,但先生在书法界德高望重,声名远播,我是仰慕已久的。某日,有友人相邀,一同拜访卫老,我自然是欣然从命了。
在陕西师大林立的楼群中,我们找到了卫老的家。
听说有人来,卫老挑帘走出书房,笑眯眯地连声说道:“快请,快请。这大热天,让你们跑来,真是……”
完全出乎我的想象:这老先生既没有大家的翩翩风度,更没有名人的倨傲之气,身材清瘦,衣着简朴,热情得让人感动。
我打量了一下这位老教授的书房。书房实在是简陋至极,东墙被老式的书柜遮严,临窗被一张大方桌占满;除了文房四宝之外,柜与桌全是书的世界。老人坐在一把藤椅上,我猜想那椅子大概比我的年龄还要“老”。我和朋友坐在两张沙发上,那沙发怕是连收旧家具的也不肯接纳的。书房中唯一有点现代特点的是屋顶一个吊扇,但卫老却不无抱憾地说:“这吊扇去年就坏了。”于是,卫老手执一把家常用的竹扇,又拿出几瓶荣氏苹果汁来供我们消暑。
老实说,此行目的原是想向卫老讨一幅字的。但看到这位88岁的老教授如此寒窘的工作环境,实在是不忍心让老人挥汗泼墨。于是便与卫老聊天,想从中了解这位几乎与这个世纪同龄的老教授的风雨人生。
卫老虽然年高而身体瘦弱,但耳聪目明,思维清晰活跃。说及往事,不仅时间地点称谓一口报出,而且常常很动感情。
卫老1908年生于山西襄汾县,毕业于山西师范教育学院;新中国成立前夕来到西安,后执教于西安高中。在此期间,有幸与来西安讲学的鲁迅先生结识,对鲁迅先生的人品、文章仰慕不已。以后便潜心于鲁迅先生作品的研究。1954年,卫老的《鲁迅“野草”研究》由上海“泥土社”出版。这本约15万字的专著被誉为关于《鲁迅“野草”研究》的第一本专著,在学术界产生很大反响。然而,让卫老始料不及的是,此书出版一年以后,作者却被扯进了“胡风****集团”(泥土社是以研究鲁迅、发扬鲁迅精神为宗旨的社团。该社由胡风先生主事)。从此,卫先生便开始了他多难的人生。先是被投入黄龙山下的劳改场,劳动改造了4年,随后又被遣返回原籍山西,在农村监督改造……等到平反之日,卫老接到的是一份由法院下达、却又超出法律权限的通知:原判撤销,宣布无罪,按退休处理……说到这里,卫老摇头叹息:“什么洋相都敢出,退休也归法院管么?”
对于这二十年的磨难,卫老似乎看得很淡,他说,这不是我个人的悲剧,是整个一个时代的扭曲。但是,这期间的一件事,卫老提起便怒形于色:“1956年抄家,连马列著作都给我抄走了,我难道连读马列著作的权都没有吗?我费了多年心血,写成了二十万字的鲁迅与庄子的研究,一笔一画地誊抄好了,却被抄走,而且至今找不到下落!”说到此,卫老的眼眶里分明噙着泪水……
“黄钟毁弃,瓦釜雷鸣”,那个时代给我们留下了太多太多的叹息!
但卫老很快又恢复了淡淡的笑容,他说:“也好,不是那些年的流放生活,我也不会有这样好的身体。更难得三十年置身乡野民间,得到了更多的对生活的真实体验。艺术生于磨难,死于浮华。所以,搞艺术的人吃点苦不碍事的!”
卫老以古稀之年昭雪沉冤。回到陕西师大,领导让他到图书馆工作,又托他组建了师大书画研究会。卫老一生酷爱书法艺术,6岁时便临帖习字,真草隶篆,皆挥洒自如。由于追慕鲁迅精神,举凡历史上能映照民族精神与气节的书法家,均为其所学所汲取,加之先生渊博的学识,深厚的艺术底蕴,坎坷的人生之旅,淡泊利禄而恪守节操的情怀,使先生的书法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苍劲浑厚,骏利飞动,有醇、朴、雄、娇之美。其隶书如翔鹤行云,安闲自如;草书似虎搏马腾,风动云移。1980年先生为纽约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写了“神游古国”四个大字。该馆人类学部主任费华得致函卫老:“佳作正在亚洲馆展出,颇多观众对其美质赞赏不已,并为有机会展出你的作品感谢万分。”此作遂成为该馆永久展品。1992年,陕西师大、陕西文史研究所与山西师大联手,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为卫老举办了书法艺术展,得到书法界高度赞誉。
卫老在国内书法界有许多头衔,但老先生闭口不提。唯我问道:听说,你的老家山西襄汾为你建了座书法艺术纪念馆,对吗?卫老先生点头称是,并依依地说:“那是乡亲们的一片深情!”
早在1974年先生就出版过《傅山论书法》一书(1985年曾再版)。贯穿于此书的精神就是先生一生的追求,即“作字先做人”。而1988年,先生在《人民日报》(海外版)上发表的《谈当前书法艺术的书风问题》一文,再次重申了自己的主张,对当时书法界出现的一些不良倾向、浮躁之风提出尖锐的批评,在海内外书法界引起共鸣。
我请先生谈谈他对当前书法界现状的看法。先生坦言道:
“书法是中国的传统艺术,我们的责任是继续发扬,对于那些花里胡哨的现代流派,我实在不敢恭维。失去了中国特色,还谈什么中国书法!就写字来说,我还是老观念,即‘作字先做人’。字是写字人的精神情操的体现。当前书法界仍存在浮躁、媚俗之风。能写字就是书法家么?有人连正楷字都不练,抄近路,玩花活,看起来很花,没功夫,没底气,学问就更不用提了。有的人不读书,不读书光写字是永远成不了书法家的。现在书法家的帽很便宜,谁都能戴,这会葬送书法艺术的。我写了一辈子字,也称不上书法家,只能说会写字,却写得不好。我还是得练,天天练,一天也不能松懈啊!”
卫老语气平和,但却让我等震惊:从6岁学书法,于今已逾耄耋之年,仍在苦苦追求,一日不敢松懈,卫老对艺术的执著实在令我辈敬佩且为自己的浅尝辄止而汗颜了!
卫老定是理解我们此行的目的,临别时对我们说:“要我写啥,留个条子,这屋里展不开大幅,我到图书馆给你们写。”
卫老坚持送我们到楼下,见老先生须眉如霜却步履坚实从容,便想起了老先生手书的那幅飘逸雄浑的字来:“孤根雅操频年节,朗月清风万古心”,此乃先生之写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