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比我大八岁,小时候,村里人都说二哥是个“憨坏”。我倒看不出二哥有多坏。他平时不爱说话,只有领着我出去玩的时候,嘴里咕咕哝哝。我也听不懂他说些啥,总之是在抱怨父母,非要让他念书,他一见书本就头疼。
二哥常常逃学,娘要揍他,他就跑了,在外面转一圈,回来时身上赤条条的又是水又是泥,像只泥鳅,嬉皮笑脸地站在门口,讨好地说:“娘,我摸了条鱼。”说着便将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双手递给娘。娘长长地叹口气,二哥的这顿打就算逃过了。
爹去世后,家里穷得上顿不接下顿,二哥死活也不上学去了。舅舅家在十里开外的村里开了个油坊。一天,二哥从外面回来,挑着一副油担子,对娘说:“我卖油去呀!”娘说:“二孩,你才十二岁,走村串户卖油,你中吗?”
二哥说:“娘,中,我中!”说着,把卖油郎用的梆子敲得当当响。
从此,二哥早出晚归,担着担子去卖油。娘每天傍黑都要到村口去等他,有时还扯着我。天黑了,不见二哥回来,娘便咒他:“唉,这个死二孩,死到外头了!”
终于有一天,娘等到半夜,没等见二哥。娘整夜都在门口呆呆地坐着。直到第二天早晨,邻村的一个小伙来捎话说,二哥的油担子让当兵的抢了。二哥跟邻村的两个比他大三五岁的小伙一商量,扒火车走了。说是到西安找姐姐去,等在外面混个人样儿再回来。
娘狠狠地骂一声;“这个死二孩呀!”眼泪便下来了。
第二年,我六岁时,娘也带着我逃荒到了西安。姐姐在纱厂当工人,那点工钱怎能养活我和娘呢?娘是个刚强的人,不愿拖累姐姐,便找到一个专管介绍保姆的老婆,经这老婆介绍,娘去给一家当局长的人去做保姆,我也跟娘住在一起。
半年之后,二哥突然摸到这家来,喊一声“娘”,眼眶儿变红了。娘更是泪眼蒙眬。
娘问:“二孩,这年把,你都干啥?”
二哥把我抱起来,又放下,满不在乎地说:“啥都干,打小工呗!”
二哥虽然穿得破破烂烂,一双布鞋露出了脚趾头,可精神头挺好,个头也比原来高大了。
二哥连坐也没坐,便对娘说:“外头有人等我,今天有活哩,我走了。”
娘一把扯住二哥的胳膊,神色庄严地说:“娘也顾不上你。二孩,你可要记住,你爹活着的时候常说的那句话: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偷人。人要活个志气,啊?”
二哥说:“记住了,记住了!”
从那以后,二哥隔一两个月来看娘一次,有时还给娘留点钱,给我买点吃的。但二哥究竟在干什么,娘和我都说不清。娘总替他操心,说他没文化,只念了两年书还常常逃学,鬼心眼多,怕他学坏了。每次来,娘都要反复叮咛他:要学好,别干坏事。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二哥已是二十多岁的大人了。这时,国家正在闹饥荒,连当局长的主家也免不了过“瓜菜代”的日子。可二哥却突然抖起来,来见娘时,穿着毛料衣服,蹬着锃亮的黑皮鞋,有时门口还有“洋车”(人力三轮车)等着。娘死活要问清他究竟在干啥,他死活不往清白里说,只是说:“不偷不抢,娘你放心好了。”娘不放心,二哥走时丢下钱,娘不要,娘说:“这钱不清不白,俺娘们饿死也不拿你的。”我送二哥到门口,二哥把钱塞给我,我把钱扔到洋车上:“娘不让要。我也不要。”
二哥摇摇头,叹口气,坐上洋车走了。
不久,就有人捎信来,说二哥在外地被扣起来了,娘向主人家撒谎,请个假,让我到姐姐家住几天,便小脚歪歪扭扭地走了。
这种事,前后发生过三次。每次娘去后不久便将二哥领回来。据说:二哥确实没偷人抢人,只是在外地弄些小物件,在车站上倒卖。那时就叫“投机倒把”。因为倒腾的物件也不大,值不了多少钱,娘一去,车站派出所或收容站的人便将二哥放了。
娘再劝,再骂,甚至哭求,二哥总是执迷不悟。二哥说:“我没救了。一倒腾上生意,再也没心靠力气挣钱了。娘,你就别管我了。”
那时,我也是十五六的小伙了。我在街上见过二哥,二哥总是跟好几个人在一起,出入于饭馆、酒铺喝得摇摇晃晃,衣服斜披着,烟卷斜叼着,一副二流子样儿。
不过,二哥始终对我很亲,在街上见了我,不仅要拉我进馆子,还要给我钱。开始我不敢要,怕娘说我,后来也就悄悄地接受了。我需要钱买书。
几年后二哥结婚了。嫂子是个心直口快的女人,常常与二哥吵架、打闹,不让二哥在外面鬼混。可她挡不住。二哥动不动就是三五个月不见人。嫂子找娘哭诉。娘老了,心力交瘁,只能劝嫂子,拿二哥毫无办法。
二哥曾两次被押进劳教场,直到“****”后期,当他再一次被公安局抓住后,便被判了三年大刑,进了劳改场。在一次工伤事故中,二哥被砸伤了一条胳膊。政府将他送到医院,他却不配合治疗,结果落得那条胳膊神经中断,现在二哥在一个集体企业里当经理,下面人都喊他“一把手”,这是一语双关。
我曾问过二哥:“当初为何不让医生好好治?”二哥嘴里直打拌汤,可我已经明白了:他觉得活得太苦,活着没意思,所以就不想让医生往好里治。
二哥从劳改场出来时,已是40出头的人了,嫂子已将两儿一女拉扯成人。南郊瓦窑村有一间破草屋,是二哥花150元买的。二哥原想只是买个地皮,等有钱了再重盖新房,可没等他赚上盖房的钱,就被抓进去了。二哥回来后,仍住在那间破草屋里。二哥在劳改场时,娘过世了。那天劳改场倒是法外施恩,给二哥了半天假,让他参加了娘的葬礼。从劳改场回来后,二哥又让我领他到娘的坟上去了一趟。娘的坟在荒郊野外。二哥扑倒在坟头上,哇哇地哭了起来。随后又烧了一沓火纸,跌跌撞撞地回来了。一路上,二哥没有说一句话。
二哥本来就话少,从此就更难听到他一句完整的话。那时我也结婚了,与二哥住得远,一两个月看他一回。头一次看他时,他躺着,望着茅草屋叹气。二次去看他,见他坐在小院里,身边堆了一大堆破旧不堪的布鞋。他低着头,一只脚踩着一只破鞋,右手拿着一把小钉锤,正费力地用钉锤起破鞋上的钉子,额头上冒着热腾腾的汗气。
我不解地问:“二哥,你这是干啥?”
二哥说:“捡些破鞋,撕掉帮子,收拾一下,废品站专收着塑料鞋底哩!”
我顿时惊骇不已,天哪,一贯溜溜喝喝好逸恶劳的二哥,怎么会下这功夫、吃这份苦呢?
二哥抹了把汗,笑笑,说:“一双鞋底能卖一毛二分钱,我一天撕二三十双,卖三四块钱哩!”
我的心一下子缩紧了,……我的哥哥,我的浪荡半生的残疾哥哥!
二哥喃喃地说:“我在咱娘坟头上时,就发过誓:再不浪荡了。今后,靠自己劳动养家糊口。孩子们都大了,不能老让他们在人面前抬不起头呀!”我听出,哥的声音里有一股酸楚的苦情。
从那以后,我好久没去哥哥家。
第二年的夏天,我在东郊灞桥办完事回城,骑车上十里铺大坡,那坡是有一里多长,且坡度很大,夏日的太阳火辣辣的,等我蹬上坡时,浑身已被汗水浸透。坡顶有个卖茶水的小摊,我坐下来,喝一杯凉茶歇歇气。无意间,我的目光落在坡中间一辆架子车上。那车上装的是木材,想必很重,拉车的人身子几乎与车把平行了,汗珠儿如雨滴般地洒落在柏油路面上。我不由心中生出一缕怜悯来:大热天,毒日头,这么大的坡,这么重的车,出力人好苦哟!正叹息间,那车已爬到坡顶,拉车的汉子仰起头来用毛巾擦汗。这一刹那间,我突然惊呆了:啊,是二哥!那拉车的汉子竟是我那只有一条胳膊的二哥!
我忙放下茶杯,跑过去,喊一声:“哥,”眼眶便泛潮了……
二哥也是一怔:“三,你咋走这儿?”说着话,气仍喘个不停。
我忙拉住二哥的手,扯他到茶摊上,问:“哥,你咋又拉开车了?你一条胳膊能干得了么?”
二哥咧嘴笑了:“咋干不了!一天拉一趟,从十里铺木材厂到南门木器厂,来回五十来里路,行!一趟就是20块。”
大热天,二哥的那条坏死的胳膊仍套着半截棉套袖,二哥的脸上黑红黑红的,全然像个下苦力的了。再上路时,我才看清,二哥是用右胳膊夹住一边的车把,用左胳膊胳肢窝死死夹住另一只车把。肩上是一根粗壮的绊绳,拉起车来,二哥的身子老是朝一边倾斜……
看到他那副艰难的样子,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二哥住的瓦窑村,本来就是个贫民窟,村里好多人没有工作。二哥拉架子车送木料,每月能挣五六百元。二哥终于用自己的血汗钱,推倒茅屋,盖起了简易的小二楼。村里的居委会动了心思,找二哥商量,让他带上几个人,多是些四十来岁的半大老汉和婆娘,组织个运输队,并封二哥为队长。运输队成立起来了,每天天不亮。二哥在村口一声吆喝,七八辆架子车隆隆而来,又呼呼而去。都是逃过荒要过饭的主儿,舍得力气,小小的运输队日渐红火。两年后,租了办公场地,营业门面,还买了一辆旧汽车,零活用架子车,大活用汽车。运输队鸟枪换炮,二哥也不再拉车了,坐在办公室里当上了经理。二哥虽没多少文化,但“自小卖蒸馍,啥事都经过”,经营上有些点子,运输队一年一个样,年年都是街道办事处的先进企业。经过十多年磨炼,雪球越滚越大。现在,二哥出门坐的是自个的小车,腰里别的是“大哥大”。瓦窑村拆迁后,二哥连分带买,落了三套新房,给两个儿子一人一套。
现在的企业家们都喜欢请人为自己写传。二哥大小也算个企业家了吧?我几次对二哥说:“我给你写个传吧?”二哥摇头:“哥不想出名,只想老老实实做生意,再说,哥的历史也太臭,不写。”
我还是憋不住,在家里背着二哥写下这篇文章,这算不上人物传记,却也算给读者朋友们介绍了这么一个真实的人物。好歹让朋友们去说吧。
后记:2000年8月,二哥不幸因病去世。二哥生前一直为我的冤案得不到平反昭雪而揪心。二哥逝日一周年时,我在瓢泼大雨中走进鲸鱼沟墓园,对二哥说:“哥呀,兄弟我平反了……二哥你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