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寥雨巷
我是在潇潇雨声中搬进这条小巷的。我已经记不清这是我的第几次举家搬迁了。
搬来的第一天，就赶上妻上中班。厂里的中班是下午两点上，晚上12点下。妻临出门时怯怯地说：“晚上回来我有点怕。你能在路口接我吗？”我的回答当然是很仗义的了。
我趴在桌子上写诗。老式座钟敲了12下之后，我起身披上那件几乎遮住脚面的雨衣，拉下雨帽，轻轻打开院门，便走进了雨烟茫茫的小巷。这小巷全长不过300米，却一巷三折，有种曲径通幽的韵致。小巷里没有路灯，左邻右舍的灯光也早已熄灭了。我就在这没有亮色的小巷中伴着淅淅沥沥的夜雨慢慢腾腾地朝前走，雨靴踩在地上，发出“噗噗”的响声。
小巷寂寥，寂寥的小巷走着一个寂寞的人……走出小巷，迎面便是一道古老的城墙。我知道那城墙已经在风雨中伫立了数百年，而今夜，我觉得它就像一个巨大的黑色幽灵，横在我的面前。它的下面，是一条狭窄而悠长的巷道，人们称之为马道，据说是古代将士登城守卫或飞马传檄的驿道。嗒嗒马蹄声早已消逝在历史尘烟中了，今夜的马道巷内，只有风声雨声和一个落魄书生散漫的脚步声……
其实感觉挺好。在这车马喧嚣人声鼎沸的都市里生活了这么多年，难得有这样一个空寥而幽静的雨夜，一个人，走在这空寥而幽静的雨巷……
忽然就想起了前辈诗人戴望舒的那首名诗——
……撑一柄油纸伞，独自；
走在寂寥的雨巷；
希望逢着一个；
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
……颓废也罢，彷徨也罢，谁也无法不对诗人所营造的那种优美凄绝的意境而赞叹！
可是……可是什么呢？
心头蓦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啊……如果，此刻果真有一位“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向我走来，这空寥的小巷，这茫茫的烟雨，这黑黝黝的古城墙，这沉沉的夜色……我，一个穿着宽大雨衣，雨帽遮住了脸面的男人，还不把姑娘吓坏了么？
满脑门的诗情画意倏然消散……我脱下雨衣，卸下雨帽，在雨中向着巷口一溜小跑……
站在灯火阑珊的巷口，长长吁了一口气，这才感到身上凉飕飕的……雨浇透了我。
自行车铃声响起。妻回来了……
亮色
惶惶如漏网之鱼……车子猛地拐进漆黑的小巷。
“咣……哗啦……”天旋地转，车子栽倒了，人被颠到半空，落下来，一个翻滚，跌在坑沿上。
“******……混蛋……谁在这里挖坑……摔死我了！”此刻，骂是一剂止痛药。
路旁狭窄的人行道上，飘来一个淡漠的声音：“昨晚暴雨，路塌方了。刚才一辆汽车就翻在这了，才拖走。”说完，拖鞋踢踢踏踏，踩着雨水，走了！
他这才看清：自己跌入了塌陷坑里，坑有半米多深。
浑身剧痛，肯定有哪个“部件”摔坏了。他挣扎着爬起来，活动一下，还行！先逃了再说吧！
走出陷坑，下意识地回头朝来路上望了一眼。蓦地，一个骑自行车的身影拐上了小路，裙裾飘飘，是个姑娘。
他猛地大喝一声：“下来！”
那黑影“啊”的一声，慌忙从车上跳下，木偶似的站住了。
他用手指指路面，冷冷地说：“路塌方了。我差点没摔死了……你靠右边推过去吧……”
那姑娘蓦然醒悟，望着黑黝黝的陷坑，连声说道：“谢谢！谢谢！你真是个好人！”
谢谢？好人？我？二十大几了，第一次听到这种话，心头猛然涌起一阵燥热，像一道闪电划过漆黑的荒野。闪电照耀下，荒野原来也挺美！
他一瘸一拐，走到陷坑边上，点着一支烟，默默地吸着，完了，又续上一支……
一个骑车的老汉，一个蹬三轮的小伙，一个……他对所有的人只有一句话：“靠右边走！”
他在塌陷地坑边蹲守了一夜……
终于，一辆带斗的摩托车猛地拐过来，车灯发出耀眼的白色。车上是三个穿警服的人。
他猛喝一声：“停！”
摩托车猛地刹住，有两个警察跳下来，站在陷坑的边沿上：“你！”
他苦涩地摇了摇头，双手并拢，伸给警察。
东方，透出一缕亮色……
夜雨茫茫
终于，他们走到了小路的尽头。
淅淅沥沥的秋雨，若是在白天，该为这旷寂的原野织一幅雨烟朦胧的画图了，而此刻却看不见雨丝，只有在与小路相接的大路口，从树丛中透下的斑驳灯光中，才显出闪闪烁烁的水花。
他们站住了，默默地。
她慢慢地抬起头，用手轻轻地掀了一下雨衣的帽檐，说：“该分手了？”
他点点头：“是的。前面是大路。”
可她没有转身离去，低下头，半高跟的雨靴轻踩着小路上的积水。
沉默中，他又一次回过头去，望着村中渐渐稀疏的灯火。他知道，有一盏灯是属于他的：他出来送客，忘了关灯。
“是在眷恋你那‘高雅的书斋’，还是在继续那被我打断了的构思？”——是嘲讽，却含着难以掩饰的酸涩。
“哦，”他淡淡一笑：“是一种习惯。”
她仰起脸，用那双楚楚动人的眼睛——他承认：这眼睛曾使他的心灵产生过短暂的迷惘——望着他：“不再给我说点什么了吗？作家同志！”
他沉思了片刻，下意识地将草帽朝下扯了扯，诚挚地说：“好像都说过了。不过，你提到了作家这个字眼，使我想到，作家是为塑造人的灵魂而工作的——当然，这不是我的发明。你不是也要成为诗人的么？那么，应当用你的诗去唤醒‘他’那颗‘不懂爱情’的心，而不是……”他猝然停住了。下面的话应当慎重斟酌。他甚至有点恨自己：怎么把语言驾驭到这样一条死路上来了……
“你！”她显然理解了下面的话，再也掩饰不住心头的怨愤了：“在爱情面前，你是个弱者！可怜的弱者！”说着，猛地侧转身走向大路，像一阵风……
哦，她走了！竟没有给他一个为自己辩解的机会。如果有，他会真诚地对她说：
“是的，因为怯弱，我曾丢失了包括爱情在内的许多美好的东西。而今天，我第一次觉得，我丢失的正是‘怯弱’”！
一辆大汽车从大路上驰过，雪亮的灯光映照着她那袅娜的身影……许是那隆隆的引擎声撩起了他的记忆，仿佛从遥远的天外，乘着茫茫雨丝飘来一支早已忘却的歌：
呵，朋友，还徘徊什么？
看，前面是宿营的篝火……
他真想唱起这支歌，轻轻地，为她送行。可他终于没有唱出来……
柳堤春夜
他喜欢这宁静的春夜：风，轻轻，原野上飘散着花的馨香；月，淡淡，天地间弥漫着诗意的朦胧……
她准是摸透了他的这种洁癖，相识三个月来，第一次在这种时候给他打电话：“你看，月色多好！我想，你喜欢。我想……让你……接我……”
羞涩的、不连贯的话语，像一股甘甜的泉水从他心头漫过……
带着幸福的微笑，他上路了。他甚至没有骑那辆咯吱乱响的旧车子，似乎怕那不和谐的声音扰乱了春夜的宁静，扰乱了她给他带来的甜蜜的心境。他算了算时间和路程，一个钟头准到。他将陪着她在月光下静静地走一会儿，至少穿过翠柳依依的河堤。然后，用她的车子送她回家。
……他走上河堤，魁伟的身影在飘飘拂拂的垂柳间穿过，一弯新月从柳梢头缓缓移动。夜幕似柔软的轻纱，偶尔，有恋人相依而过，又溶进了乳白色的月光里。远处的工厂剪影似的贴在湛净的天边，闪烁的灯光似与星斗相接。一河春水，闪着银色的波光，在月下潺潺流淌……
他不时仰望明月，想着她。心，沉浸在诗意的陶醉中。
“叮铃铃……”一声车铃，清脆悦耳，随即便有一支歌隐隐飘来。歌声近了，一位骑车的少女从他身边经过，歪着头瞥了他一眼，那歌声稍停即起，委婉深情：军港的夜啊静悄悄，海浪把战舰轻轻地摇。年轻的水兵头枕着波涛，睡梦中露出甜美的微笑……
这歌声，在春风中，在明月下飘散，更显出它撩人的神韵。他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倾听着，目送那姑娘的身影隐入柳丛。
呵，生活，多美！像诗，像画，像浓醇的酒！他想。
倏然，诗情被人驱散了，那是身后一声惊恐的叫声：“啊——救人啊！警察同志……”
刹那间，他恢复了公安战士特有的机敏，不假思索地猛一转身，箭一般顺着河堤向回奔跑。
远处，人影晃动，好像在厮打着。姑娘仍在呼救，声音却微弱而嘶哑了。
他在飞跑中大喊一声：“住手！”
厮打的人影不动了。随着一声尖厉的、放荡的口哨声，三个人影慌乱地跨上自行车，仓皇奔窜。
他跑到姑娘身旁，姑娘靠在一株柳树上，像风中柳枝般簌簌颤抖。自行车倒在地上。
“同志，你……”他喘息着问。
姑娘看着他，两行晶莹的泪水夺眶而下。
他从地上扶起车子，说：“你等等。我去追！”
“啊——不！”姑娘欠身握住车把，惊恐地说：“他们……人多。你一个人……我怕……”
他犹豫了。不是怕人多，凭他在公安干校练的一身功夫，三五个歹徒他是不放在眼里的。可姑娘那煞白的脸色和颤抖的身影却使他揪心：她，此刻需要保护，需要安慰啊！
“你，没事吧？”他小心翼翼地问。
姑娘重重地点了点头，喃喃地说“多亏你！……谢谢你！”
他把车子撑住，劝慰地说：“不要紧啦。你休息一下，再走。”
“嗯。”姑娘答应着，眼睛却直盯着他的领章，又一次吐出两个字：“我……怕。”
他借着月光看了看表：离约定的时间只剩下一刻钟了。他有些焦急。
姑娘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情，低低地说：“你有事？噢，我原以为，你是巡逻的……”
他一怔，蓦地脸红了。他问自己：当人民群众危难中需要保护的时候，你能说：“不，这不是我的岗位”么？
“是的，我在巡逻！”他庄重地说，“我送你。”
“啊，谢谢你！”姑娘激动地说。
他推着车子，她扶住车座，顺着河堤默默地朝前走。
他想让姑娘从惊恐中彻底解脱出来，便微笑着说：“你的歌唱的真好！”
“你喜欢听么？我给你唱。”显然，姑娘神情轻松了些，但声音仍有些颤抖。“不”，他想听，真的，可他不忍心让刚刚受过惊吓的姑娘唱。
“我在歌舞团工作。今晚下厂演出，就在那边……”姑娘侧身遥指灯火阑珊的厂区：“舅舅家在前边路口。妈妈让我演完后去看舅舅。月光这样明亮，没想到……”
“呃！地上毕竟还不如天空洁净哟！”
“哦！你的语言像诗。”姑娘惊喜地说。
他没有回答，默默地走着。他想：生活，应当像诗；大地，应当洁净安恬。这月光皎洁的春夜，应当属于爱情；细柳婆娑的河堤上，应当让姑娘哼着甜蜜蜜的歌曲轻松地走过……那凄切的呼救声，放荡的口哨声，与这宁静的春夜显得多不协调啊！哦，这大地空间，仍需过滤。不清除假、恶、丑，就不能保住真、善、美。这中间，我，一个战士，还无权沉醉风月！
不由自主地，他扶了扶镶着国徽的大檐警帽……
送走了姑娘，他看了看天，弯月已开始沿着柳梢头下滑。他又一次返回河堤。他知道时间已经过了，她一定等得焦急了。也许，她已经上路了，那么，他会遇上她的。她会责怪么？该怎么向她解释呢？
他想起自己今天才写的一首诗——她喜欢听他读诗——他准备在柳堤上轻轻地念给她听：
……
谁让我是只小鸟呢？
我热爱蓝天；
我贪恋飞翔……
她会理解他、原谅他的——他想：月光下，她会赠他一抹甜美的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