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杨淑涛的那天晚上,外面下起了大雨,杨淑涛匆匆而别。她没有告诉我她上哪,但我知道她会上哪。16年前我曾到他们单位——市政工程管理处采访过,给那位为疏通被河水污泥堵塞了的城河涵洞而壮烈牺牲的疏通班长杜仁种写过一篇报告文学。那时我就听说过“雨声就是命令”这句话。这话是疏通工人说的。杨淑涛是疏通工人,并且是城区女子疏通班的班长。她们这个班担负着这座繁华大都市中心地段的88条大街小巷中2400多座污水井的维护任务。平时,她们每天带着三大件:叉子、抓子、舀子走街串巷,清理污水井,将井内的各类堵塞物掏出来,防止因堵塞造成的污水外溢;而一俟大雨骤降,不管她们是在与家人共享天伦,还是抱着疲惫之躯在梦乡漫游,哗哗的雨水声都会使她们霍然而起,说一声:“我得走了!”一头扑进迷茫的风雨……她们要到辖区内巡查,检查每一座井口,只要有一座井口不畅,无力吸纳汹汹而来的雨水,这里的道路就会集水成河,使车辆行人望水兴叹,严重的,甚至会祸及居民的院落与房屋。疏通工人的任务就是疏通污水井。他们在雨中奔走,在雨中苦干,人,成了水人儿、泥人儿,地面的积水一寸一寸地落下去,被困在水一方或水中央的行人车辆走过去,疏通工人长长吁出一口气,身子就软绵绵的了……
街市上突兀而起的楼群昭示着,这座古老的都市愈来愈年轻了,而隐身在豪华街市、壮观楼群下的纵横交错密如蛛网的地下水管道却常常用打着饱嗝的呕吐向人们警示:我老了!
和杨淑涛谈话我才知道(其实早该想到,只是从未想过),这座五六百万人口的城市,所有的废水——包括雨水、污水以及经水冲刷后排入地下的粪便等污秽物,全都是经由地下管道排泄出去的。日新月异高速膨胀的城市使老迈残弱的地下管道不堪重负。就在我采访杨淑涛的第二天,电视台报道:昨夜一场暴雨,我市南郊小寨、长安南路等地区积水成河,许多车辆在水中熄火,行人无法通过……我相信那天晚上市政疏通工人一定在雨中拼足了气力,但管道的吞纳能力有限,也让人徒生无奈!
电视台呼吁:希望政府对市政工程设施进行改造。这当然是美好的愿望,但改造地下管网谈何容易!那是比在地面上建造豪华楼群要难出不知多少倍的了!
话题似乎扯远了,想说的只是:面对如此尴尬的处境,市政疏通工人的工作有多么难!
但杨淑涛却是个不怕难的女人。
1990年以前,疏通工人中没有女人。男人们说,这活不是女人干的。可市政工程处却出于劳力安排上的无奈,硬是给每个疏通班中安插了一两个女人。领导说:让她们给你们搭个手吧,看看现场,提壶倒水什么的……但男人们还是觉得她们是累赘。
男人们说,战争让女人走开,这又脏又累的活也该让女人走开!可让她们往哪里去呢?领导们一番抓耳挠腮后突发奇想:不如成立个女子疏通班,让女人们自己干……分散在各个疏通班的女人年龄都在三十岁上下,正是不服输不服人的年纪,早就不愿看那些大老爷们的白眼了。自己干就自己干,啥了不起的!可谁来当这个班长呢?杨淑涛说话了:“我来嘛!”杨淑涛是在医院的病床上说这话的,她因患肾结石住院已经40多天了。领导说:“可你还在住院啊?”杨淑涛说:“我现在就出院。”
1990年7月,古城第一女子疏通班诞生了。杨淑涛和她的8个姐妹们憋着一股劲,要干出一个样儿来,让男人们看看,啥叫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然而,现实却用蘸水的鞭子抽打理想。疏通下水道的活儿苦不堪言!打开井盖便有一股恶臭扑鼻而来,令人窒息,掏出来的物什更是让人作呕……而这一切又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繁华街市中间完成的。一帮天性爱美的女人,一群正值青春年华的女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干这种与污泥浊水打交道的营生,心灵中该承载多少沉重的负荷啊?可杨淑涛和她的姐妹们对这一切都默默地承受了。烈日炙烤也罢,暴雨袭击也罢,风雪弥漫也罢,自己既干上了这一行,这一行又是这座大都市一天也离不开的行当(想想:离开了疏通工人的劳作,这城市该是什么样儿?污水横流,粪便四溢……即使你腰缠万贯,日子又该怎么过?),就怕不得苦,也赚不得脏,只有把活干好这一条“死理”了。可是,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理解她们,世俗的偏见是更令人心惊的鞭子。看到她们的劳动,捂鼻而过者,尚属情有可原,毕竟从井口中掏出来的是腥臭难闻的污物;而一些大人对孩子的现场说教却让杨淑涛的姐妹们无论如何受不了:“看见了吗?不好好学习,你将来就跟他们一样!”这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
年轻气盛的杨淑涛真想扔掉家具跟他们理论理论,可她终于按捺下了心头之火:你能跟他理论得清么?你能跟几千年来的传统偏见理论得清么?靠口舌之争是永远理论不清的,你只有干,在飘飞的世俗目光下挺直腰杆干你的活,走你的路,让这个社会承认你存在的价值,劳动的价值。
杨淑涛和她的女子疏通班就这么顶着重重压力,为这座城市疏通着可能造成堵塞的污浊物。这一干就是10年。10年过去了,杨淑涛已经42岁了。42岁的杨淑涛如今已是荣誉满身。她所领导的女子疏通班凭着辛勤的劳作不仅获得了党和政府的表彰——1992年,西安市人民政府和陕西省人民政府先后授予该班组“清洁城市十佳班组”称号;1993年中华全国总工会授予该班为“全国先进班组”;1998年,该班组又被全国建设工会评为先进班组——而且得到了古城人民热情的赞扬。杨淑涛本人则先后荣获全国“清洁城市十佳标兵”,省、市“劳动模范”、“全国五一劳动奖章”等多项荣誉称号。
但是,杨淑涛毕竟不再年轻了,她的姐妹们也不再年轻了。像她们这等年龄的女同志,在一些工厂里,有人已提前退休了。在岗的也多数从繁重的一线退了下来。作者在工厂当工人多年,依我愚见:哪个工厂最脏最重的活也很难比得上女子疏通班的疏通工作。杨淑涛们该怎么办?不仅是年龄不饶人,过度的劳累也使疏通班的姐妹们身体状况都大不如以前了,杨淑涛本人就患有多种疾病。领导给我们配不上新人,我们只能继续顶着,反正不能让工作停下来。杨淑涛平静地说。
这是一个严峻的现实:女子疏通班后继无人。
杨淑涛不是没有找过领导,可领导在这种现实下又能如何?1995年,杨淑涛的丈夫因患肺癌去世了。丈夫也是干疏通的。谁都知道,疏通下水道对人的肝肺危害很大,丈夫在世时就对淑涛说过:“这活,你就别干了。”丈夫去世后,家里人也一再劝淑涛:“换个工种吧。凭你现在的身份,找找领导,能行。”可杨淑涛对谁都没有点头。她知道女子疏通班离不开她,而这座城市也离不开疏通工人。
杨淑涛在繁忙的工作之中并没有放弃对自己的深造。她报考了函授大学,并且得到了大专文凭。一天,她将文凭交到教育科,科长为难地说:“咱单位不承认这个学校的文凭。”
杨淑涛笑了。她说:“我只是让你们知道,上学的钱没有白花。没别的意思。我的岗位在疏通班,我会在那里干到底的!”
“真的能干到底么?”我问杨淑涛。杨淑涛不假思索地回答:“都到了这个年纪了,不干到底又该干啥?”
对目前疏通班后继无人的状况,杨淑涛也不无忧虑。她说:“每当我们疏通一处堵塞,看到群众,特别是居委会里的大娘大婶们对我们的那份热情,送茶、送水、送吃喝,我心里就觉得热乎乎的。我们的工作就是清洁城市、为老百姓居家过日子排忧解难嘛!可现在的年轻人硬是看不起这一行,没人愿意干这一行。我在想,我这一辈子就交给这一行了。脏也罢,累也罢,苦也罢,十几年都挺过来了,我是没机会,也不打算改行了。我只盼着能有年轻人来接我们的班。等我退休了,我还到班上来,给年轻人做些技术指导什么的。我们这个行当,的确不是什么令人羡慕的职业,可是,这一行总得有人干啊!谁不想干那些时髦的、舒服的工作。可如果这城市处处堵塞,污水遍地,上哪找现代文明啊?”
杨淑涛匆匆而去后,我伫立窗前,望着窗外越下越紧的大雨,想着杨淑涛此刻忙碌的身影,也想着杨淑涛留下的一番话。
以前报刊上的报道,都以“热爱疏通工作”来概括她们的精神。好像爱就是一切力量的源泉。我却以为“不尽然”。说女人爱美我相信,说爱美的女人也爱那本身就脏累的工作我却表示怀疑。但杨淑涛她们在这种岗位上干了十多年,而且干得很出色,干得“巾帼不让须眉”,原因何在?
我以为,是“责任”!职业的责任感才是一切在本职工作中持之以恒、干出成绩的力量源泉。通过本身的劳动,认识到了这个职业对社会前进所起的作用,就有了职业的神圣感、使命感;而一旦这种神圣感与使命感融进精神,铸就一座精神的丰碑,爱与不爱都会使他们尽心尽力地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干好。爱,会使他们容光焕发地去干;不爱,会使他们咬紧牙关,豁出身家性命去干!
我不知道,我是否真的读懂了杨淑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