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孩子,民警们陷入了情与法的困扰之中
2001年4月10日。长乐中路派出所刑侦三组的民警王宏林、于立群、张长安正在所里值班,有个蹬三轮的人跑来报案,说一个乘客下车时付给他的是假钞,并且发现他人身上装着不少假钞。组长王宏林立即带人去抓住了那个使用假钞的人,当场从那人身上搜出面额不等的假钞100多张,计3000多元。经审讯,那人说他的假钞是从住在韩森寨七村8号的张进宽、王梅夫妇手中买来的。王宏林等人在韩七村守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将张进宽夫妇堵在了家里。张进宽和王梅都是河南邓县的农民,到西安后先是摆地摊修自行车。有人对他说:修车能赚啥钱?贩假钞才叫赚钱呢!于是他们便弃善从恶,干起了“洗钱”的勾当……警察从他们家中搜出近万元的假钞。
王宏林要带走这对“洗钱”的犯罪嫌疑人,但这时床上却响起了幼儿的哭声。王梅俯身抱起孩子,眼泪便滚落下来。王宏林看到,那是一个小男孩,又黑又瘦,看样子大概一岁多一点。
王宏林问:“你们的孩子?”
夫妻俩身子抖索着点点头。
浑身一丝不挂的孩子睁着一对惊恐的眼睛望了望几个陌生人,突然偎在妈妈的怀里哇哇大哭。
孩子的哭声使51岁的老刑警王宏林心碎了,两个年轻的警察也面面相觑。父母犯法可孩子是无辜的啊!带走了他们,这么小的孩子该怎么个活法呢?
王宏林叹了口气,说:“先带回所里再说吧。”
于是,王梅抱着孩子,和丈夫一块儿被押上了警车。
检察院下令逮捕王梅。
王宏林恨恨地骂张进宽:“孬种!”
王宏林将案情向所长们作了汇报。考虑到张进宽夫妇案情算不上重大,建议将张进宽报捕,对王梅继续实行监控。其实谁心里都明白:民警们心疼的是那个孩子。
然而,张进宽被捕后不几天,新城区人民检察院下令:逮捕王梅!
王宏林一打听,原来是张进宽被捕后,一口咬定:这可是他和王梅一块儿干的,而且“洗钱”的事都是王梅出头露面的。
王宏林恨恨地骂了声:“孬种!这也算个男人?”作为警察,王宏林必须坚决执行逮捕令,但那个孩子却使他揪心。他曾问过张进宽,知道张有个姐姐在陕西洛南。于是王宏林便用电话联系。张的姐姐开始还答应照看孩子,让民警将孩子送到洛南来。但当警车准备出发时,电话又打来了,那个姑姑说死说活不要这个可怜的小侄子。
王宏林只好又问王有没有亲戚。王梅说他四哥在西安道北的四合窑住着。王宏林让王梅抱着孩子——这时他们已知道,那孩子叫张昭,(乳名昭昭),他和另外两个民警陪着一块儿去四合窑。
但是,昭昭的舅舅和舅母冷冷地回绝了妹妹的哀求和民警的规劝。
“孩子这么小,吃饭都不会,我们咋能照应得来?家里人都得上班挣钱呀!”
当王梅扑通一声跪在哥嫂面前悲悲切切地哭求时,王宏林侧过身去,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转……
王宏林对妻子说:“不就是锅里多添一瓢水么?咱把孩子领回家来吧?”
王宏林只好去找儿童福利院。福利院表示爱莫能助,这里收养的是孤儿,而小昭昭还有很多亲属,如奶奶、姑姑、舅舅……
王宏林派人到邓县找昭昭的奶奶,得到的消息不仅令人失望而且令人愤怒:小昭昭的奶奶不久前摔断了腿,生活无法自理,更不能照看孩子了。而昭昭的伯父听说弟弟在西安被抓了,只顾闹着要占张进宽的房子呢,根本不搭照看孩子的话茬。
王宏林又想到了专门收养罪犯子女的儿童回归村,便开上车找到那里。但那里的同志说:我们收养的范围是学龄儿童,照看那些因父母犯罪而面临辍学的孩子,供他们上学,婴幼儿是不收的。王宏林给人家说了许多好话,回归村的人也为这位老民警的真情感动了,答应让小昭昭暂时在这儿住下来,时间是一个月。“我们也实在没办法呀,这么多孩子,可我们只有4个工作人员。唉,孩子们可怜啊!”
王宏林连连道谢。
王宏林将王梅送进了看守所,入监的那一刻,王梅泪眼蒙眬地说:“大叔,孩子……就麻烦你了……”
王宏林挥挥手:“唉,干坏事的时候,你们咋不想想孩子!去吧,孩子有我哩!”
转眼间,一个月的时间就要到了,回归村的人打电话,说小昭昭在那里患了气管炎,光治病就花了三百多元。我们实在招呼不过来了,你们再不来,我们就将孩子抱到派出所去……
王宏林急得抓耳挠腮。这时,他忽然想到了妻子。妻子李爱秦是煤矿机械厂工人,前两年因病提前退休了,她又是个热心肠的人,连续几年被评为公安新城分局民警贤内助。不如跟她商量商量,把昭昭抱回家照看一阵子。估计王梅的案子也不过判个一年半载的,到时候再把孩子还给人家就是了。
王宏林对妻子说:“不就是锅里多添一瓢水的事么,咱把那孩子领回家来吧?”
李爱秦有些犹豫。一方面,她打心眼里可怜那个孩子,可自己家里也不宽泛啊!82岁的老父亲患病在床,自己也是因病退休的;家里的房子只有40多平方米,宏林又整天忙得不着家;自己多年不侍弄小孩子了,万一给孩子带出个病来咋办?
老王的一双儿女坚决反对:“爸,你还嫌俺妈不累啊?”女儿说。
“警察的任务是抓犯人,谁还规定你要给犯人照看孩子当保姆啊?”儿子说。
“你们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没娘的孩子可怜不可怜?警察咋啦,警察的心也是肉长的!”
还是妻子作出了裁定:“好,那就把孩子抱家来吧!这个保姆我来当。”
5月中旬的一天,王宏林给妻子打电话:“我现在去接孩子了啊,你赶快准备准备。孩子吃的喝的玩的,都准备好,多买点噢!”
李爱秦,半年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带一个咿呀学语的孩子绝不是“锅里多添一瓢水”的事。
小昭昭刚到王家时,不笑不哭也不说话,整天瞪着个小眼冷冷地看人,好像跟谁都有仇似的。后来才知道他是发育迟缓,1岁半了还不会说话。更可气的是这小子有在家随地大小便并且是站着拉屎撒尿的毛病,到王家后,整洁的房子成了他的大厕所,不但随地大小便,而且动辄就给自己的衣裤上沾满了屎尿。李爱秦就追着撵着给他擦屎刮尿,一天三遍五遍地换洗衣裤。从进家那天起,王宏林便给小家伙改了名字,叫“宝宝”。李爱秦一面帮宝宝收拾“残局”,一面耐心地教他:“宝宝呀,尿水水要上厕所噢。宝宝乖,宝宝听话。”宝宝不久就学会了上厕所。也学会了说话。宝宝的第一个组合语言就是冲着王宏林叫“爷爷”、偎在李爱秦怀里叫“奶奶”。
王宏林夫妇看出来了:宝宝不笨,以前不会说话是他的父母没顾上教他说话。于是王宏林就给宝宝买了“幼儿看图识字”一类的书;李爱秦就一遍遍教宝宝说话,认实物:“宝宝,说,板凳……桌子……”宝宝就开始了咿呀学语。
宝宝来时,黑瘦黑瘦,小脸没有四指宽。好在这小子嘴粗,能吃,李爱秦就一勺一勺地给他喂饭,不到一个月,宝宝的脸就成了小面包,脸色也红是红白是白的,一双小眼睛变得亮晶晶,惹得满院子的人都喜欢逗他玩。可这小子不爱喝水,加上糖也不喝。李爱秦只好给他买“娃哈哈”。这一喝就上了瘾,每天不来个三瓶五瓶的绝不罢休,很快成了楼下小卖部里的“常客”。
从来家第一天晚上起,李爱秦就搂着宝宝睡觉。怕他尿床,一晚上至少起来端他尿三回。近半年时间,李爱秦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每天傍晚,李爱秦都要拉着、抱着宝宝在街上看风景。
王宏林是刑警,又是个组长,半辈子的刑警生涯养成了他以队(所)为家的习惯。案子紧了,一个星期也回不了一趟家。可一旦叼着空,他就要赶回去看看宝宝。只要回去就不空手,不是给宝宝买件衣服就是买点好吃好玩的。宝宝一见他回来就扭着小屁股扑上来,扑到爷爷的怀里撒娇耍赖。一米八个头肩宽厚背的王宏林就笑成了弥勒佛。
记者在王宏林家采访时,问李爱秦:“小家伙这些天没害过病么?”
李爱秦笑着说:“刚来时有病,我抱他到厂医院看过,后来就再没得过病。”说着,李爱秦伸出两个指头,“这半年光景,看病吃药,只花了20块钱,药还剩着呢!”
记者说:“看来你是够精心的了!”
“看人家的孩子,总得比看自家的孩子还要精心才行。不然,将来咋给人家父母交代嘛!”
铁窗里的王梅哽咽着说:“有你们照看孩子,我放心……”
三个月后,王宏林夫妇抱着白白胖胖的宝宝到看守所去看王梅。
“宝宝,叫妈妈。”王宏林哄着宝宝。
宝宝却拧身抱住了奶奶李爱秦的脖子。
泪水满面的王梅羞愧地低下了头。
“昭昭,妈妈对不住你……”王梅掩面而泣。
王宏林说:“我们带孩子来,就是想让你们母子见见面。让你看看,你的儿子好着哩。你看,又白又胖,已经学会说话了。你就安心待着吧,好好交代你的问题,争取早日出来。”
李爱秦说:“你放心,你一出来,俺就把孩子给你送来。这是你的亲骨肉啊!”
铁窗里的王梅哽咽着说:“有你们照看孩子,我放心,我放心!我一定争取从宽……”
王梅果然得到了宽大处理。国庆前夕,法院判决下来了,王梅判一缓一,走出了看守所(张进宽判刑一年,投入劳改)。
王梅到王宏林家接孩子,自是千恩万谢。但王宏林夫妇却“食言”了。他们说:“10月3日是宝宝两岁的生日,让我们给他过了生日你再抱回去,行不?”
10月3日一大早,王宏林夫妇就抱着宝宝上街了。他们领宝宝在新城广场逛了半天,又带宝宝下饭馆,买来生日蛋糕,为宝宝过了个快乐的生日。宝宝欢得像个小猴子,而老刑警夫妇却有点黯然神伤……
我梦见宝宝变瘦了,就把他接回来了。
深秋时节,我到王宏林家采访,见屋里有个胖乎乎的小男孩,穿着米黄色的毛衣、红色的毛裤在屋里扭来扭去。老王进门后先从塑料袋里掏出一身漂亮的童装,喊:“来,宝宝,看爷爷给你买的衣服多漂亮!”小家伙却看也不看新衣服,小手勾住老王的脖子,身子就朝后仰。我搞不清这是谁的孩子,想着这肯定是他的内孙或是外孙。不然这孩子怎会这样撒娇。
爷孙俩嬉闹了一阵,老王这才想起了客人,对那个孩子说:“宝宝,去给爷爷倒水去。”
那孩子拿了个小杯子,在矿泉水饮水机上接了半杯水端过来。王宏林忽然笑着说:“小家伙贼精,他只接凉水,不接热水,怕烫手。家里过去没有饮水机,专为他买的,怕他碰上电壶烫着了。”
我问:“这孩子是……”
“这就是我给你说的昭昭嘛!我们一家人都叫他宝宝。连女儿、儿子都喜欢上他了。”
“怎么……”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那个曾经可怜的孩子啊?这一副小皇帝的样儿,让谁也想不到他竟是罪犯的孩子!
“不是接走了吗?”
李爱秦又笑了:“接是接走了,可宏林昨天晚上做了个梦,醒来就给我打电话,说他梦见宝宝黑啦、瘦啦,非叫我把他接回来看看不可!你看,这小家伙都快成小狗熊了!”
王宏林说:他妈出来后在西郊打工,把他送全托了。才送去一个月,有三个星期都是我去托儿所接的。阿姨说,怪不得小家伙在托儿所整天喊爷爷、奶奶哩!前几天王梅对我说,我怕是养活不了这个孩子了,不行我就……我说,你敢!孩子不是你的私有财产。我们所里的所长、副所长、指导员都为昭昭****不少心哩,有人还捐钱买东西。再难也要把孩子拉扯大。有困难就找我们当警察的嘛!
我将“小狗熊”抱起来,问:“爷爷好不好?”
“爷爷好!”小狗熊奶声奶气地说:“爷爷好,奶奶也好。”
“妈妈呢?妈妈好不好?”
小家伙不说话了。
“爸爸呢?爸爸好不好?”小家伙摇摇头,喃喃地说:“爸爸不好。”
我说:“不,宝宝,爸爸也会变好的。”
宝宝显然听不懂我的话,亮晶晶的小眼眨巴了半晌,哧溜一下从我怀里滑走了。
采访临结束时,已是近黄昏,王宏林的BP机直响,是所长叫他,说有盗车案的事要找他商量。王宏林对着话筒说:“我马上就到。”
临出门,宝宝又扑过来,王宏林抱起宝宝,用胡子拉碴的嘴在宝宝的小脸上蹭了一下,然后对妻子说:“明早记着把孩子给他妈送去噢!”
李爱秦幽幽地叹了口气……
记者也在心底悄然叹息。
当父母即将被抓走时,小昭昭的哭声其实是在叩问亲人的良知,同时也是在茫然回顾中寻求社会对无辜生命的呵护。亲情的堕落已是见怪不怪的现实了,但社会、法律对无辜者关爱保护体系上的诸多盲点却令人扼腕!没有哪部条规约定警察必须对犯罪嫌疑人的子女负责,从王宏林夫妇身上折射出来的是普通老百姓善良的天性。我们在赞美这种善良的同时,衷心地祈望,社会对无辜者的保护体系尽快完善起来,毕竟,无辜者的哭声是令人伤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