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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遍地阳光(2)

灰灰回到她出嫁前住的披屋。披屋和以前一样,还是那张老床,还是那条长凳,还是那个摆设用的红漆马桶。自灰灰出事后,高丕柳在门闩上钻了个洞,再用细绳系上个大铁钉。灰灰进了屋,就用铁钉把门闩销死,这样谁也拨不动了。

灰灰铺好了床,躺了下去。多少年了,每每睡到这披屋里,灰灰都觉得心神不宁。刚迷糊了过去,父亲就晃晃悠悠地来了,那条长长的红舌头还拖在外边。她使劲地喊爷爷,可是出不了声;这时候龚卫东冲过来了,手里举着那把自制的手枪。爸爸显然是怕龚卫东的,他舌头一缩,就隐到墙里去了;接着灰灰看见五虎兄弟团团坐成一圈,一边把石磨凿得火星四溅,一边唱着一支奇怪的歌:大猫残!大猫残!嗨哟嗨哟大猫叼——残——了……

喔喔喔!邻居家的公鸡啼晨了,把灰灰从噩梦中解救出来。公鸡再接再厉地叫着,它的声音相当豪放,让灰灰想起当年自己家的那只红公鸡。那个清晨,她听从父亲嘱咐把那只红公鸡送给大老冯。灰灰走到村革委会楼下就喊:大老冯大老冯!灰灰记得很清楚,大老冯开门时是光着膀子的,大老冯光着膀子睡觉并不奇怪,那时农村男人都光着膀子睡觉;可奇怪的是从大老冯的背后伸出一条女人胳膊,那条胳膊也是光着的,这胳膊当时正往一件灰灰熟悉的布衫里伸!那一年灰灰才8岁,8岁的脑袋一下子还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时候,从楼梯上下了个人,这人不是别人,竟是她的母亲高丕柳!她气急败坏地伸手就拧灰灰的嘴,一边压低嗓门骂道,灰死鬼,叫魂呢!大老冯也是你叫的?滚回家去,回去后什么也不许说!

灰灰自觉倒霉,她扔下公鸡就跑了,她听到被缚了双脚和双翅的公鸡不甘心地扑腾着,扑腾声中夹杂着大老冯的嘀咕,这个灰死鬼,大清早就号丧来了!

灰灰回到家里,爸爸问,送到了?灰灰说,送到了。可刚才的一幕还是让她的心怦怦乱跳。高丕柳说“什么也不许说”,她也就什么也不敢说。这一天父亲格外慈蔼,他舀了番薯淀粉,为爷爷和她做番薯粉条。番薯粉条是灰灰的最爱,可灰灰却吃不出滋味来。直到晚上,爸爸说要给灰灰讲故事时,灰灰终于憋不住了,她说,她为什么不回家住?爸爸知道她说谁,就说,是我连累她了,她住出去也好。爸爸又说,我们别提她了好吗?我给你背《渔夫和金鱼的故事》。

那首诗很长,很好听,可灰灰只记得“你这个蠢货,你这个傻瓜”这一句!她觉得父亲就是那个倒霉的渔夫,而高丕柳则像那个讨厌的老太婆。高丕柳从来不背诗,但会背另一种东西,比如“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无缘无故的恨”。

当爸爸背到“我要做海上的女霸王,让金鱼来侍候我,还供我到处使唤”时,灰灰突然说:她在大老冯那里。爸爸问,谁?但他马上知道灰灰说的是谁,又问,什么时候?灰灰说,早晨送公鸡的时候。爸爸问,她在干什么呢?灰灰说,她把一只胳膊往衣袖里伸。为了表达得更准确些,灰灰举起手,做了个把胳膊伸进衣袖的动作。爸爸不说话了,他大概累了,他没把那首长诗背到底,就回东屋睡觉去了。灰灰自觉没趣,也回屋睡觉去了。

那天夜里灰灰让尿憋急了,就摸索到后廊去找粪桶。披屋里有个红漆马桶,高丕柳却不许她用。她说,走几步就累死你吗?尿在屋里把板壁都熏臭了!灰灰人背,拉出的尿仿佛也毒。灰灰摸到屋外,却一头撞在个软乎乎的东西上,借着朦胧的夜色,她看见梁上悬着一个人,双腿还在来回晃荡呢。她惊恐极了,尖叫着爷爷爷爷!爷爷闻声跑了过来,他拿着菜刀站上磨凳,去砍那绳子,接着灰灰听见重物坠地的闷响。在爷爷的呼叫下,她哆哆嗦嗦地点着了油灯,于是她看见了躺在地上的父亲和一条长得吓人的舌头。爷爷趴在父亲身上忙碌着,对着爸爸又是拍胸又是吹气,他使劲地把那条舌头塞回爸爸的嘴里,可那顽固的东西坚决滑了出来。最后爷爷大哭着说:大风大浪都挺过来了,你怎么到现在还想不开呢?

35年过去了,灰灰一想起这件事还是悔得肠子发青,她觉得爸爸是她给杀死的。她为什么要多嘴?为什么要做那个把胳膊伸进衣袖的动作?高丕柳在那屋里伸胳膊又怎么了?也许她正在试衣服呢!谁愿意在哪里试衣服她灰灰管得着吗?高丕柳说得没错,她就是个灰死鬼,害人精,一个总是给家里带来不幸的讨债鬼啊。

折腾到天都发白了,灰灰才进入梦乡。没多会儿,她就被外头的打门声吵醒了,她撑起疲软的身子,忙忙地跑去开大门。原来是高丕柳来了,她冲着灰灰高门大嗓地说,太阳都晒到肚脐眼了,你睡得可真够死的啊!

高丕柳就是爱咋呼,这屋子大白天也没几缕阳光,这大清早太阳还能晒到肚脐眼?灰灰不懂得这叫“夸张”,高丕柳就最爱夸张。

高丕柳把两个鼓鼓的塑料薄膜袋扔在西屋地上,灰灰看见一个袋里有各色时鲜蔬菜,另一个里有鸽子在活蹦乱跳。高丕柳又从她的随身坤包里掏出一个漂亮的盒子,在灰灰面前扬了扬,说,这是微微给爷爷的;又摸出一个更大更好看的,说,这是征征送爷爷的。灰灰替爷爷接过那两个盒子,盒子极精致,里面还垫着鲜艳的金丝绒。一个里面搁着蛋壳样的“疑似锅巴”,另一个装着灰不溜秋的“疑似豆粒”。灰灰怯怯地问,这是什么呀?高丕柳说,一盒燕窝,一盒蛤蟆油!

灰灰很惊讶。燕窝家家梁头都有啊,泥巴和细草粘成的,像一口碗,很结实;怎么变成这么单薄、这么半透明的了?这种燕窝盛得住燕卵和雏燕吗?燕子的窝怎么就成了可以吃的补品了?把人家的窝给端了吃了不罪过吗?又看看那盒蛤蟆油,心想郑家湾的孩子从小就抓蛤蟆杀蛤蟆吃,挖出来的蛤蟆油像一朵朵小菊花漂在水上,怎么又变成干豆粒了?

高丕柳对爷爷道,好啊,这灰灰一来,你的脸色就好多了!又很感慨地说,老东西你够自私的,把老婆和儿子的福寿都折给自己了!你那死鬼儿子没福气,要是能活着到现在,人参燕窝能把他撑死!灰灰想,高丕柳怎么好意思说这个,爸爸的自缢她就没一点责任吗?她转动着盒子,问,这东西怎么做?高丕柳说,照着说明书做呗!灰灰说,我认不全那些字。高丕柳说,和你说话真累!什么都得一一现教!说给人听都没人相信,一个姐姐是教授,一个姐姐当局长,妹妹怎么是文盲!

灰灰的心一痛。她又想起12岁那年的清明之夜,那个毁了她一生的黑夜。出了那件事后,高丕柳就说,你还读什么书?读到天上也是个大猫残!你这辈子也就是干粗活的命了。后来就借着自己腰疼,让灰灰辍学了。

高丕柳掏出老花镜架上,照着盒子上的说明书,一句一句地念给灰灰听。灰灰哦哦地应着,心里却惴惴。高丕柳说,记清了吧?可别把珍贵的东西给糟蹋了!

高丕柳虽然嗓门不减当年,可头发已白了一半,眼角的皱纹像干抹布一样又黑又硬。灰灰的心不禁一软。爷爷本来自己做饭吃,这一跤摔得动不了,高丕柳一头要管城里的外孙女,一头要管这边的老公公,天天来回跑,确实难为她。

天气很好。灰灰给爷爷套了条新被子,把脏被子抱到院子里去拆洗,高丕柳又送过一盆不知从哪儿搜出来的脏衣服,一并倒在一个大木桶里。她放下脸盆,指了指西屋对灰灰说,这人老糊涂了,半夜三更起来跑什么?这不,被院子里的青苔滑倒了……爷爷在屋里接话说,我又没患老年痴呆症,半夜三更起来跑什么?高丕柳把手一拍,说,你们这爷孙俩真怪,一个鼻子比狗还灵,一个耳朵比狗还灵!又冲着屋里说,谁知道你患什么疯症,那天早上我来时,你躺在天井里直哼哼,头发和衣服都被露水打得湿透了,你还敢说自己不是半夜三更出去的?

爷爷高声分辩着,强调自己没有半夜出去。高丕柳说,都有人看见你夜里跑到啸箭桥上去了,那桥可是缺了一块,掉下去淹死了可别怨我啊!爷爷说,那是我白天去的,不是夜里!高丕柳冲着西屋说,人老了,就得承认自己老,就得安分守己,你这一跤不打紧,可把我们给害苦了!

爷爷生气了,他嚷嚷道,造谣!你就盼着我死!高丕柳说,还真让你说对了,我就盼你死呢,你死了我不用提心吊胆,不用天天跑来跑去累死累活!

爷爷说,我就不死,你还敢杀我不成?高丕柳说,你都断肢残腿的了,还赖在人世上有什么味道?轰的一声,屋里有东西砸得山响,接着传出爷爷愤愤的吼声,你给我滚!滚回城里去!灰灰放下湿淋淋的被单,赶紧向西屋跑去,她看见爷爷脸都绿了,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爷爷为人很和蔼,从没跟别人红过脸,可跟高丕柳说不上三句就吵。高丕柳说,好,我滚我滚,你宝贝孙女来了我就成了多余的了,可惜灰灰不能一辈子守着你。我看你怎么吃在床上拉在床上!说着气鼓鼓地走了。

伤腿打上药饼才两天,爷爷就喊着要换药了。灰灰解开爷爷腿上的鸡肠小带,拿下笋壳。她摸摸那糯米药饼,药饼干了,硬邦邦的和石膏一样,却有着石膏没法比的黏性。灰灰只能一点一点地掰,掰碎了的饼块像小老鼠般满地乱跑。爷爷嘱咐灰灰一块一块的捡起来,送到屋后的菜园里埋了,说这是秘方不能让人得去。草药果然灵验,爷爷脚脖处的淤血退去了许多,腿脊也不红肿了。

药饼两天一换,到了第十天,爷爷的腿肿全消了,只是里面的骨头没长结实,不敢下地罢了。

灰灰一连睡了10个囫囵觉,又喝了爷爷的草药,牙齿不痛了,祖孙俩的心情都好了起来。

这一天高丕柳又来了,她推开西屋的门,兴高采烈地说:乐川市南环大道要从郑家湾拉过,而且刚刚从我们家门前拉过。这样一来,不但门前的石板路要拆掉,连我们这老三间、西边的五间、七间,东边的九间、十一间的厢房也都要推倒。灰灰一时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她尤其不明白这样的事为什么能让高丕柳眉飞色舞。爷爷说,好端端的房子推掉半截,像什么啊?而且这一动要动多少人啊,大家没意见?高丕柳神气活现地说,政府要办的事,理解得执行,不理解也得执行。高丕柳虽然早从村支书的位置退下来了,可是她不甘寂寞,村里一有大事,也不管这事对她是有利有弊,她身上沉睡的一些东西就复活了,兴奋了。

爷爷把脖子一梗,说,我就不执行。高丕柳说,哼,瞧你这能耐,还能螳臂挡车了?

爷爷说,我挡什么车?我说同样是拆屋,为什么不拆路南他们的?欺负我们路北的啊?高丕柳说,路南的要拆,拆着的是正屋,就好比把人的下半截给斩了,这人就活不成;路北要拆,拆的是厢房,只是两条胳膊砍了……爷爷抢过话头说,两条胳膊砍了,同样活不成。高丕柳说,反正是政府决定的,你有本事给政府说去。

灰灰想,政府决定的事,爷爷不会不执行,也不能不执行。爷爷只是见不得高丕柳的样子。灰灰说,爷爷,南环大道造起来好啊,以后我们来看你,直来直去的就方便了。爷爷想了想,大概也觉得灰灰说得有理。就问高丕柳说,那么政府给什么政策?高丕柳说,政府会在另外地方造些房子,按面积折算归还住户;不要房子的就给钱。爷爷说,这三间正屋就我一人住,冷清得鬼都受不了,还要新屋干什么?如果给钱,能给多少?高丕柳说,估摸要给五六万。爷爷说,我不要什么新房了,我就要钱。

高丕柳警惕地看着公公,狐疑地说,你要钱?爷爷说,我要钱。高丕柳的嗓门一下子拔高了:那钱不能给你!爷爷说,房子是我的,拆我的厢房我为什么不能拿钱?高丕柳说,你都90岁了,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啊?爷爷的嗓门也高了,说,你管我呢,我要钱我自有用处。

高丕柳一直是忍着的,这下子终于爆发了,她说,残渣余孽!你给一家人带来的晦气还少啊?这老三间是你的房子?土改时你又在哪里?别给脸不要脸,待明儿我领了钱,你一个子儿都别想!爷爷说,这房子是我的祖上传给我的,不是你高家嫁过来的。房产证写的也是我的名字,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你就拿不了钱!

高丕柳气得直喘粗气。爷爷说,你也不要喘气,厢房拆掉大路筑成,正屋就成了临街的门脸房了,那房价就蹭蹭地往上蹿。我只住西屋,让我移到披屋里去也行,其余的房子你或租或卖,我也不管。

高丕柳喘了一阵子,回过神儿来了。她说,这东西厢房本来已分给石顺开和龚寡妇的,是微微征征姐妹俩合力给弄回来的,这钱应该给她们。

上世纪90年代的一天,征征拿来个什么文件,说分掉的厢房可以物归原主。这让郑余楂高兴了好几天。他天天叨叨着,好啊好啊,厢房一回还,我们这四合院就方方正正,团团圆圆。高丕柳说,厢房不回还,这四合院难道就缺了一角啊。爷爷不理他,只问什么时候能归还。

可事情没像他想的那么简单,石家和龚家都不想退房,龚卫东还嘟嘟哝哝地带出“复辟”两字。那时微微和征征都进了好单位有了好位置,高丕柳正得意呢,哪把姓龚的放在眼里?于是就回敬说,流氓才想复辟,才想回到那个打砸抢的年代去!龚卫东最恨人骂他流氓,他也知道高丕柳人前背后净说他流氓,害得他至今讨不上老婆。他一急就骂人了:我是流氓****你妈!高丕柳岂是好惹的?立即回骂道,我砸掉你这****我看你操谁去!她顺手抓起身边的谷耙扔了出去,这谷耙没砸着龚卫东的****,倒把他的脑袋砸了个大包。龚卫东索性躺在西厢房前打滚,喊着“干部打人啊!高丕柳砸我的命根子啊!”弄得鸡飞狗跳的,乡亲们也议论纷纷,收回房子的事差点告吹。

亏得征征能干,一个晚上,她开着轿车来到了郑家湾村长家,搬了一后备箱十分名贵的大包小包。归还房子的事本来有政策,村长见她客气,乐得做个顺水人情,说我把你这事记在心里了,你和书记也说说去。当时村支部书记的儿子刚好在微微手下读书。高丕柳跑到支书家里,打着微微的牌子好说歹说,终于让他也答应帮自己说话。干部们统一了口径,龚卫东就抗不住了。但龚卫东说没地方住,他们就把他安顿在广明电器厂里,在工人寝室里加了张床铺。也就在那个时候,爷爷把房子办了房产证,写的就是郑余楂的大名。大功告成之后,爷爷招呼齐全家四代人,去镇上饭店热热闹闹地庆祝了一番。

爷爷说,微微和征征这么有本事,还要这点钱干什么?高丕柳说,你想把钱给灰灰?爷爷说,我谁也不给,那钱我要修啸箭桥。

修桥似乎是硬道理。郑家湾的老人们对啸箭桥太有感情了,冬日里,他们坐在栏杆上晒晒太阳拉拉家常,夏夜里,他们又在那里吹吹凉风讲讲故事;他们的童年撒欢在桥栏上,他们的爱情也记录在桥洞里。桥头那棵老榕树,护佑了世世代代的郑家湾儿孙,啸箭桥是郑家湾的灵魂啊。

但是啸箭桥是郑家湾的,又不是承包给你郑余楂的,为什么你要一次又一次的往桥上砸钱?高丕柳想。她对公公上次修桥的事耿耿于怀,那时候微微和征征刚刚考上大学,家里多困难啊,残渣余孽却把钱全修桥了,现在他老毛病又犯了,也正是怕他犯修桥病,高丕柳才想把钱攥在自己手里。她恨恨地说,修桥?发什么神经?还不如修坟去吧,清明那天,你不是说奶奶的老坟被老鼠掏了个洞吗?

爷爷说,灰灰,我躺不住了,我要下地。灰灰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才几天啊就想下地?爷爷说,你到老石家借对托仗,去年他摔了腿买下的。灰灰说,爷爷,你还是好好养着吧。爷爷说,不,早锻炼早走路,啸箭桥还在等我呢。灰灰问,那么你同意拆屋了?爷爷笑呵呵地说,修桥铺路,是积德的大好事,我为什么不同意?再说南环路造好了,你回家方便啊。

灰灰找到了村口那幢新砌的六层洋楼,却见那里吵吵嚷嚷鏖战正急,男人们摩拳擦掌怒气冲天,女人们眼泪鼻涕河东狮吼,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狐臭味。灰灰站了一会儿,听出点名堂来了,原来石家的四虎五虎昨晚在镇上****一齐被抓了,派出所通知石顺开送交罚款。老顺开心疼这冤枉钱,就责怪儿媳妇没本事管不住老公;两个儿媳妇本来就一肚子的怨恨,就大骂石顺开上梁不正下梁歪,还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石家最小的孙子石小龙又蹦又跳地跟着起哄:老鼠生儿打地洞!老顺开怒不可遏,他抡起了打了一辈子石头的大铁锤,呼啸着向儿媳妇冲了过去。两位儿媳也不是省油的灯,她们扯乱了头发扯大了嗓门喊得恐怖:杀人了!救命啊!你们谁快替我们打110报警啊!弄得鸡飞狗跳的。老石匠不过就吓唬吓唬,哪敢真砸?他一眼看见吓愣了的灰灰,马上借梯下台,说,灰灰稀客啊,你寻我有什么事?灰灰就说了借托拐的事,老顺开放下铁锤,返身上楼拿去了。

老顺开有个笑话,是灰灰做姑娘时亲眼所见的。有一回,大虎女人坐在檐下奶孩子,那女人奶盘子很大,乳汁又太充沛,不用婴儿吮吸就自动往外喷涌,孩子衔着****的小嘴老打滑,一滑那奶水就像井喷般飙得无法无天。大虎媳妇哄着儿子说,娃啊,你捧住乳房,捧住了就不打滑了嘛。这时老石头刚从外边回家,见状就说,你那乳房磨盘似的,我都捧不过来,你让一个屎娃娃捧!这事经过郑卫东的小广播,成了郑家湾的经典笑话而家喻户晓,老石老婆从此就骂老石是“扒灰爷”。

这石家父子就爱犯这种臭毛病!灰灰身上最敏感的那根神经被触动了,身体的某个部位就隐隐地痛了起来。当年她和老石父子同住在四合院里,简直就是与狼共舞啊!谁知道是哪只大猫咬过她、叼过她呢?

灰灰不敢多耽,拿了托杖往家走去。可狐臭味追逐着她,久久不肯离去。石家的狐臭是远近闻名的,石顺开和他5个儿子不但臭味难挡,还毫不吝惜地把臭味遗传给孙辈,害得他们一个个耳朵流油。尽管石家的石雕技艺很好,却没能带出一个徒弟,原因是谁都受不了那臭味。郑家湾人开玩笑说,石家打出的石狮都是狐臭的。灰灰想起30年前的那个夜晚,忽然起了一丝狐疑:那个夜晚给她留下巨大的创伤和屈辱,却并没有留下一丝狐臭味啊。

回到了家,灰灰就问爷爷:你说狐臭有药能治吗?爷爷说,好像没药,但现在能动手术,把那臭腺割掉就好了。灰灰又问,那30年前有这种手术吗?爷爷肯定地说,没有。

灰灰别的东西都不如人,但嗅觉特别灵。那晚她从噩梦中醒来,屋子里肯定没有狐臭味!

灰灰吁了一口气,心想,拆掉厢房,阴霾不再了,正屋亮堂了,她黑沉沉了30年的心也许会随之亮堂了。

爷爷说,我去外面透透风。他拄着托仗,一笃一笃地朝外走去。灰灰怕他再次摔倒,忙抓起一把藤椅追了上去。

出了大门,只觉阳光一泻千里。爷爷在藤椅上坐了下来,拍了拍衣服,轻尘潇洒起舞。爷爷叹息说,半个月不见日头了,我这把老骨头都要起霉了。

一帮孩子打闹着,从门前的石板路上跑过。

爷爷问灰灰,怎么不带朵朵来?灰灰说,朵朵要期终考了,哪能耽误她的功课。

朵朵读书好,长得也好,且一点也不娇气,不像征征地女儿那样老是摆着副小公主的派头,爷爷很喜欢朵朵。灰灰每次带朵朵来,爷爷都要给红包,十块二十块不等。那红包说是给孩子的,其实是给灰灰的。灰灰虽然缺钱,但也不好意思老拿老人的。爷爷给人治病,从不讲价钱,病好后,有人扔下几块钱,有人一个子儿不给就走人,爷爷从来没讨要过。爷爷说,朵朵才8岁,你把她扔在家里放心?灰灰的心动了一下,嘴里却说,有大鹏呢,大鹏整天在家里待着,朵朵怕什么?

灰灰拿着泡发的蛤蟆油,一点一点剥除上面的杂质。阳光洒在爷爷脸上,那脸看上去慈蔼极了。人和人真是有缘分的,爷爷和高丕柳一见面就斗,见了灰灰却成了个听话的乖孩子。灰灰想,她和朵朵也是有缘分的,朵朵很早就知道她不是巫家亲生的,而且还知道她的亲爸亲妈已经不在人世了。她很懂事,爷爷给二鹏女儿带好吃的,奶奶给二鹏女儿买花裙子和芭比娃娃,朵朵知道妈妈买不起,乖乖地不吵不闹,也从来不贪小便宜拿人家的东西,这让灰灰很欣慰。在那个家里,公婆虽然偏心,二鹏虽然无赖,但有一点很好,就是公公和小叔在那方面很正经。一朝被蛇咬,一辈子怕草绳,灰灰别的都可以忍受,唯有这个伤口是碰不得的。所以在巫家,她累死累活也心甘情愿。

爷爷微眯着双眼,看着孙女说,灰灰,你真像你奶奶。这话爷爷都不知说了多少遍了,可他还是要说。他接着又重复道,模样儿像,脾性儿也像。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奶奶啊。

爷爷把玩着他的药葫芦,葫芦口那个碧玉嘴儿是活的,爷爷拈着它转动,碧玉嘴儿在阳光下闪着绿莹莹的光。灰灰问,爷爷,你说你小时候奶奶常给你做番薯粉皮吃,难道奶奶很早就到我们家了吗?爷爷说,她是11岁到我们家的,做童养媳,就住在你现在住的披屋里。那年我才8岁,觉得有个伴儿真好。她能讲故事,还能做谜语,晚上我就爱赖在她床上,你太公太婆叫都叫不去。她见我喜欢吃番薯粉皮,就学着做,没几天就做得跟你太婆一样好了。

爷爷的眼睛起了雾,继续追忆他遥远的故事:她每天送我过啸箭桥去上学,然后就下地干农活:到中午,又去啸箭桥头去接我回家……我顽皮,常常爬那大榕树,爬得很高,在横向水面的枝条上走来走去。她怕我摔下来淹死,吓得眼泪婆娑的……母鸡生的蛋,全是我吃的,她一年到头只用咸菜下饭。有一回,我不小心把你太公喜欢的一个玻璃灯罩打碎了,我害怕,就说是她打碎的。她也不分辩,眼泪汪汪地跪着,挨了你太公的一顿板子。好不容易熬到我17岁,我俩拜了天地入了洞房,那时候我忽然懂事了,心想今生今世都要对她好,可成亲不到一个月,我就被抓了壮丁……

爷爷泪光闪烁。灰灰给爷爷倒了杯水,问,爷爷,你到了外头,就没给她写封信吗?

爷爷叹了口气,说,写过几封信的,可兵荒马乱的,她都没收到。后来才听说,她带着你太公太婆逃难去了,这一逃就是3年。她是在路上的一个破庙里生了你爸。那都是什么日子啊!你太公太婆连惊带吓的,在异乡都病倒了。

日本鬼子跑了,她扶老携幼地回到了郑家湾。你太公太婆的病床前,她形只影单地忙碌尽孝;两位老人过世了,她独自给买坟地安葬。她又当爹又当娘,养着你爸供着你爸上学。后来全国解放了,满以为可以过上几天安逸的日子了,可又因为我的历史问题,她被批来斗去,还被管制劳动。有一次割夜稻回家,不知道啸箭桥的桥板已缺了一块,她一脚踩空,就掉进奠耳河里淹死了。她这一辈子啊,就没享过一天的福!

“宁做太平狗,不当乱世人。”爷爷重重地叹了口气,总结说。以前灰灰只觉得自己命苦,可比起奶奶来,她应该还挺不错啊。

东边九间里忽然鼓乐大作,二脚踢、九连发、千子炮此起彼伏,还有自灌火药的“蹲地炮”,每炸一响,整个郑家湾就像遭遇地震一样乱颤,空气里弥漫的火药味儿呛人。九间里住着十来户人家,也不知是谁家办喜事。一批批看热闹的大人小孩从灰灰面前蜂拥而过。石家的老五媳妇拉着儿子小龙的手,一溜小跑地过来了,看见了灰灰,就喊,驼背老七嫁女儿了!快看热闹去!她左右睃了一眼,趴在灰灰耳朵上说,“大猫残”雀雀出嫁啦。

老七胸背皆凸,整个人就像一个挤瘪了的灯笼壳。他40岁上才娶得个癞头女人。这女人一到郑家湾就起劲地怀孕,可她生一个死一个,直到驼背50岁了才生养了这个雀雀。这夫妻俩虽然残疾,却一点也不肯委屈女儿。雀雀真的像一只幸福的小麻雀一样整天叽叽喳喳蹦蹦跳跳。13岁那年的一个夏夜,雀雀和一帮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去瓜园偷西瓜,看瓜的小满发现动静,拿着手电筒追了出来,别的孩子都跑掉了,唯独这雀雀被罩在电筒的光芒下做了俘虏。小满自己也是个半大小子,他扭着雀雀,说要把她送派出所,雀雀吓得不住地求饶。小满便说,你跟我睡一觉,我不送你去派出所,以后西瓜还尽着你吃。结果雀雀就和他睡了。雀雀回家跟二老爹娘说起此事,驼背两口子气坏了,一个拿斧头,一个拿菜刀,他们跑到瓜园,把一地的西瓜砍个稀巴烂,还把小满扭送到派出所。

这之后,就有人喊雀雀“大猫残”。雀雀的癞头娘可不是好惹的,只要让她听见半句,她便举着菜刀找人拼命。她拽着那个多嘴多舌的人,菜刀不敢真砍,癞痢头却使劲地往人脸上蹭,人们怕她那菜刀,也怕传染上癞痢头,从此再也不敢欺负雀雀了。

张扬的喇叭唢呐声中,披着婚纱的雀雀被两位伴娘扶着,慢慢行来。一对金童玉女般的孩子在她后面提着她的长裙。伴郎们起哄着,对着新娘又是喷彩又是洒金银碎箔。大红缎袄把雀雀映得满脸通红,她的甜蜜和幸福都要溢出来了。当她那红色的高跟皮鞋从灰灰面前迈过的时候,灰灰禁不住热泪盈眶。她看着不断地在女儿耳边嘀咕的雀雀妈,心想自己的娘如果不是高丕柳而是这个癞痢头女人,那该多好啊。

啸箭桥上,人头攒动。迎亲的轿车在河对岸排成了一条长龙。年轻人随着音乐放声高歌:抱一抱那个抱一抱,抱得那个月亮笑弯了腰。抱一抱那个抱一抱,抱上我雀雀上花轿……

灰灰的心酸得不行。灰灰记得自己是17岁那年元旦出嫁的。那一天天上没有太阳,小北风贴着地面呼呼地吹,草屑打着转儿,跃跃欲试想一飞冲天,可一会儿就蔫头搭脑地落了下来。没有锣鼓,没有鞭炮,没有嫁妆,没有伴娘。高丕柳扳着个长长的脸孔,一字一板地说:现在国家还很穷,不管是喜事还是丧事,我们都应该越简朴越节俭越好,不作兴资产阶级那一套。

高丕柳那个冬天刚刚被任命为郑家湾村支部书记,说起话来底气十足,让灰灰没有分辩的份儿。灰灰现在已40出头,对谁的话都没有分辩的份儿。可是灰灰记得大姐和二姐上大学时,母亲不但没说这些话,还借了八仙桌租了盘碗碟,呼朋唤友来家里大喝喜酒。高丕柳总是对的,考上大学是体面事,当然应该庆贺,可灰灰结婚难道是倒霉事?灰灰的婚姻可是你高丕柳做主的啊。灰灰明白自己在这个家里的地位,她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地烧了一大锅热水,把自己头发上、身体上的灰泥搓洗个干干净净,然后拿了个小小的包袱,低着头跨出了堂屋。那样子一点也不像出嫁,倒像一个不待见的女孩去给一个不待见的亲戚送葬去似的。

那天,她上身穿一件紫色的灯芯绒夹袄,下身是黑色的涤纶裤子。这两块布料是巫大鹏送的,灰灰拿到驼背老七那里缝起来。灰灰有生以来第一次穿新衣,僵僵的浑身不自在,这以前她穿的可全是两个姐姐褪下来的、打着补丁的旧衣服啊。

那天,郑微和郑征在外头上大学都没有放假,不能回家参加妹妹的婚礼。可灰灰还踌躇着,她似乎在等待什么,可是一直没有她期待的东西出现。她只得慢慢吞吞地向大门走去。她的前脚刚迈出石头门槛,高丕柳的一盆凉水就泼在她的后脚跟上。端着凉水的母亲已经在门旁守候多时了,只是灰灰没敢抬头看她。多少年了,灰灰从没敢正视过母亲。灰灰这时才明白,她在期待着祝福,期待着欢声笑语,她甚至很奢侈地期待着母亲会挽着她的手,把她送到啸箭桥头的大榕树下。可泼水声让她清醒过来,她本能地跳了起来,感觉到身体的某个部位爆裂了,绝望就像腊月里的冰水,把她从头到脚浇个通透寒彻。

她心疼她的新裤,连忙提着裤腿把水抖落。高丕柳赶了上来,赶紧把两扇大门紧闭,把她给彻底地关在外面。灰灰还听到母亲搬动大门闩插门的声音。高丕柳是要把她和所有的晦气都关在门外啊。她甚至感觉得到母亲把背抵在门上喘气,生怕晦气卷土重来……

迎亲的鼓乐离去了,石家老五却抱着他们的儿子,火急火燎地跑到爷爷面前,老五的老婆跟在后面,一只鞋都跑掉了。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小龙,现在面如死灰,他的前襟都被鲜血浸透了,可鼻血还像小溪般汩汩流淌。夫妇俩扑通一声在爷爷面前跪倒,哭喊着,楂爷爷救命!爷爷一看就明白出了什么事,他一边让老五卸下一块门板,让孩子平躺着,一边喊灰灰把屋里的那捆灯芯草拿来点燃。门板架好了,孩子也躺上去了,一边的灯草也已化为灰烬。爷爷用托拐撑起身子,笃笃笃地来到孩子身边,他让灰灰把灯草灰弄到一张纸上,再吩咐灰灰拿一根吸管来。托拐阻碍了爷爷的弯腰,爷爷干脆把它们扔了,他靠一条腿撑着,艰难地俯下身子,腾出一只手接过灰灰手里的灯草灰,又伸过嘴巴,叼过吸管,凑近小龙血淋淋的鼻孔,把灯草灰徐徐地往里面吹去……

鼻血很快就止住了。一会儿,那孩子睁开了疲惫的眼睛,喊了一声妈!老五夫妇泪水潸然而下,拱着手对爷爷千恩万谢。老五说,这孩子一直血小板少,刚才挤在人堆里看雀雀出嫁,被人肘子碰了一下……如果没有楂爷爷,怕在去医院的路上血就淌干了。爷爷又拿过托杖,到屋里撮了几帖药,让老五带上。说,先吃着,见好些再来拿,灯草灰治标,这药可是治本的。

大鹏在电话那边焦急地喊,灰灰,五斗柜里的5000元钱不见了!

这5000元是灰灰一秋一冬没命加班赚下来的。因为高丕柳喊得急,她来不及送储蓄所就奔郑家湾来了。灰灰拿电话的手直发抖,她说,大鹏,我们的存折呢,存折上还有2万多元呢!大鹏说,存折也不见了!灰灰的牙齿都打架了,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爷爷的耳朵很灵,他问,家里丢钱了?灰灰呜咽着说,丢光了,这几年的心血全都丢光了。爷爷说,那你快回去啊。灰灰失魂落魄地说,那我就走了啊。爷爷塞给她一张老人头,说:别焦急上火,路上小心!

回到了卧牛岙,只见大儿子希希正举着巴掌,拍家里那台12时的电视机,拍了好几下,才出来一帮踢足球的人影子。灰灰冲希希没好气地说,家里钱都丢光了,你还有心思拍电视机?希希说,我不拍电视机,钱就回来吗?灰灰把儿子推开,她把柜里的东西全扒拉到地上,把每一件衣服都抖开,没有,一个子儿都没有了。她的眼睛冒火了,目光在屋里蹿来蹿去,小小的房间快被她点燃了。最后,她一屁股坐到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大鹏怕她气出病来,说,灰灰,灰灰,你倒是说话啊。灰灰缓过气来,问,贼是昨夜进来的吗?大鹏说,门窗都关得好好的,不像是夜里进来的。灰灰站了起来,问,这10多天我没在家,你都干什么去了?大鹏委屈地说,我能干什么去,我都在家里呀。灰灰问,一步都没出去?大鹏摸着越来越光的脑门,说,就昨天下午,我听说城里花篮好卖钱,但是我没编过花篮,就带着希希进城看花篮样子去了。灰灰问,你们在城里待了多久?大鹏说,公交车一来一去加上在城里待的,也就两个小时。灰灰说,两个小时,能把你整个破家搬得干干净净了!大鹏说,不对呀,我回到家,爸妈就在楼下,朵朵还和二鹏的女儿在跳橡皮筋,贼怎么进得来呢?

灰灰嚷道,报案!大鹏也跳了起来喊道,报案报案!断子绝孙的贼骨头!一直无声无息的二鹏从隔壁开门出来了,说,丢了5000元钱就报案?你以为公安局是你家开的啊!这么点钱,还不够他们来回的车钱补贴呢。灰灰说,5000元还少啊,还有存折上的2万多,那是我们的命啊!二鹏说,不信你试试,你叫得动警察,就挖我的眼珠子当泡泡踩!灰灰很绝望,竟哇哇大哭起来。二鹏说,嫂子,这存折呢,没有密码是取不走的。我劝你赶快去银行挂失是正经。灰灰说,那钱真取不走?二鹏伸着五指,做了个乌龟的样子,说,我骗你是这个,快去挂失吧。

大鹏和灰灰立马赶到附近的储蓄所,一查,存折上的钱真的还在,一颗悬悬着的心就放下一半。大鹏说,这贼我知道了。灰灰说,我也知道了。他们脸对着脸,都伸出两个指头,异口同声地说,二鹏!

夫妻俩不是攻讦二鹏,这宝贝弟弟本来就劣迹斑斑。5年前的一天,二鹏赌得血本无归,回家吃过晚饭后,就对老娘说,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妈,我陪你散步去。老娘说,这孩子怎么忽然懂事了?母子俩走到一条石桥上,二鹏说,妈,你把你的工资卡给我,今后我替你去领退休工资。他娘说,我道是怎么忽然孝顺了,原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我的工资卡给了你,我喝西北风去啊!“黄鼠狼”一下子凶相毕露,说,你不交出工资卡来,我把你推下河去淹死!他娘吓坏了,一路尖叫着往家里跑去。她这一喊,整个卧牛岙都知道巫家出了个企图弑母的逆子。

如果说这事有开玩笑成分——事后二鹏就是这么跟人解释的;那么前年国庆长假那件事,就再也狡辩不成了。两年前的国庆节前夕,二鹏混进了附近一家电机厂的材料仓库,在那一排排货架下面隐蔽起来。待保管员下班了,他挑了一大堆漆包线,拿蛇皮袋装了,正要胜利撤退时,才发现仓库的大门被反锁得死死的;他想爬窗出逃,可那些窗户都开得极高极窄,且全被钉了结实的铁条,他既爬不上去更无法撬开那些钢筋铁骨。倒霉的窃贼只好乖乖地待着,七天时间又冷又饿水米未沾。一直到了第八天的阳光斜进了那高高的窗口时,仓库保管员拿钥匙开了门,二鹏才像个白无常那样晃晃悠悠地出来。保管员先是吓了一跳,接着就明白发生了什么,正想抓个现行把他扭送派出所,二鹏却两眼翻白,像一截木桩般倒了下去。弄得人家不叫110反而叫了120,一路呼啸去医院救他的命。

灰灰说,二鹏肯定拿我们的存折取过钱了,只是猜不出密码,取不走。大鹏问,你用的是什么密码?灰灰无语。大鹏还穷追不舍:我们家的电话号码?你的生日?我的生日?孩子们的生日?灰灰把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

那个密码,灰灰可以用,却不能说。那个数字,就是她此生最惨痛最无助最不愿想起但又总不能释怀的日子。

白白地丢掉了5000元,灰灰的牙齿又痛上了。有心跟二鹏要吧,这捉贼要赃,没证没据的,你怎么说?再说冷饭已落到死人肚子里,怎么能挖得出来?况且二鹏不是个善茬,你一说是他拿的,非闹得天翻地覆不可。打架吧,大鹏从小没养好,瘦得像猴子一样,哪里是二鹏的对手?

可是大鹏咽不下这口气。第二天,大鹏在楼梯头拦住弟弟说,二鹏你也太过分了,兔子不吃窝边草,你把那5000元钱还我!二鹏不干了,他的手直戳着哥哥的鼻梁,横眉竖目地说,你哪只狗眼看见是我拿了?大鹏说,那天爹妈都在家,外人进不来,而楼上只有你。二鹏恼羞成怒,对着大鹏当胸就是一拳,大鹏晃了晃,好不容易站稳了,冲过去要抓二鹏,两人扭打在一起。灰灰怕老公吃亏,忙跑去拉架,二鹏一转身就给灰灰一个耳光,说,都是你这臭婆娘挑唆的!灰灰一个踉跄,身子就向后倒去,轰隆轰隆地从楼梯上滚了下来,一直滚到底。大鹏心疼得直跳脚,喊,救命啊!灰灰要摔死了!公婆闻声过来了,扶起了灰灰,看看并无大碍,就反说大鹏和灰灰的不是,说:捉贼要赃,捉奸要双,这事搁谁谁都要恼,坏了二鹏的名声,我们也不答应!这一跤,灰灰摔得浑身上下都青一块紫一块的,脑袋上还起了几个大包。

这么一折腾,灰灰的牙齿更疼了,再加上浑身的伤,她都搞不清自己还有哪里不疼的了。可是灰灰能熬,每每有病有痛,灰灰总是熬熬就过去了。医院是吃钱的机器,你泼死泼活地干上一个月,他三下五除二就全给拿走了。现在好好地把5000元钱给丢了,她想的是怎样把钱挣回来,哪里还舍得把钱往医院扔?

10多天不在家,脏衣服摞了一大堆。灰灰吃了两颗止痛片,挽着个大塑料盆,到卧牛山脚的泉眼里去洗衣服。自来水已经装了,可那水是要付费的,灰灰可舍不得大盆大盆地洗。经过屋后的苦楝树下时,灰灰看着“王河南”的人力三轮车锁在树干上。王河南租住在卧牛岙已多年,靠蹬三轮为生。平日里这个时候,王河南早就出门拉客去了。

洗完衣服回来时,看见那辆车子还锁在树下。灰灰纳闷了。她放下塑料盆,站到王河南的窗下喊道:老王,怎么不出工啊?王河南在屋里哼哼说,我感冒发烧,蹬不动了。灰灰回家晾了衣服,就去小卖店里买了几颗感冒药,又熬了碗红糖姜汤,用大茶缸装了,给王河南送了过去。然后说,老王你好好躺着发发汗,你的车借我蹬一天,可行?

王河南把车钥匙扔给了她。灰灰骑走了三轮车,从上午9点到傍晚6点,竟然拉了60块钱。心里虽然高兴,可浑身的骨头架子都要散了。尤其是牙齿,疼得她咝咝地直抽凉气。天渐渐黑了,最后上车的一个客人嘴里装着几只大金牙,在暮色中闪闪发光。他听得灰灰的咝咝声,就问,你牙疼?灰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唔唔地点头。客人说,真是凑巧了,我就是牙医啊。

灰灰喜出望外,她把客人拉到自己家里。家里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灰灰就喊朵朵搬了两条骨牌凳,放在门外的路灯下。他们俩面对面坐了,大金牙从包里掏出家伙,让灰灰张嘴。大金牙把一支手电筒塞进朵朵手里,让她对着妈妈的嘴巴照着,他自己反拿着镊子,在灰灰嘴里这边敲敲,那边敲敲,问,哪一只牙疼?灰灰摇摇头说,搞不清楚,好像都疼。牙医又敲了几下,肯定地说,你左下颌的第二颗臼齿坏了,不拔不行了。灰灰问,拔一个牙齿要多少钱?大金牙说,谁叫我今天坐你的车呢?缘分哪,就收个工本费吧,20元。你若去医院呀,200元都拔不下来。灰灰想想挺合算的,就让那牙医打了麻药。5分钟过去了,大金牙用钳子一夹,那牙齿就下来了。朵朵惴惴地问,妈,很痛吗?灰灰说,麻酥酥的,一点也不疼。大金牙看了朵朵一眼,说,你这女儿挺漂亮嘛。

麻药劲儿一过去,灰灰又牙疼得不行。大鹏说,刚拔了牙,那坑坑新鲜着,哪有不疼的道理?可是第二天,第三天,灰灰的牙齿还是疼。那牙医又转回来了,灰灰诉说了牙齿怎么痛。牙医又掏出了家伙,在她的嘴里鼓捣了一阵子,说,你右下颔第二颗臼齿也坏了。于是又打麻药,把那颗牙齿又拔了下来。

腊月廿五,年味已经很浓了。望望和朵朵也放了假,一人趴在一张床上写寒假作业。二鹏的窗口挂出了腊鸡腊鸭,公婆正架着大火煮猪头肉,楼上楼下都弥漫着肉的香味。希希一边往墙上贴弟弟妹妹们新得的奖状,一边问,妈,我们家什么时候买肉啊?

丢了5000元钱,灰灰郁闷得连买年货的心情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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