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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秋意阑珊(4)

何玉如说,你的儿女们呢?老妇人就满腔的愤怒,说,那些天杀的,只顾自己享福快活,一两个月都不到家里来照顾我一下。何玉如说,你的眼睛不好使,怎么给自己做吃的?老妇人说,这个我还行,碗筷油盐都在老地方,自己不会跑。有天深夜强生送只去了毛的全鸡过来,我就是自己剁烂炖熟的。

听到这里,何玉如恍然大悟,想起那天夜里没追上林强生,原来他拿着鸡来了这里。

何玉如还想问点别的,老妇人忽然警觉起来,说,你是干什么的?何玉如说,我是路过的,在你这里歇歇。

老妇人不再吱声,缩进木门里,旋即吱嘎一声,把何玉如关在了门外。何玉如在地上立了一会儿,才转身,一步步向巷口走去。嘴上嘀咕道,这个林强生。

第二天是星期三。按园里的规矩,一三五的上午何玉如坐在办公室办公,老师们有什么事,或有药费或别的什么发票要签字,都是这个时候来找人。因为好几天没上班了,积压的事多,何玉如早早就进了办公室。清理堆着报纸和教具的桌子时,何玉如发现镇纸下压着一张转园的单子,上面写着衣向阳的名字。她的眼睛眯了一下,心想这衣向阳转什么园呢,是不是又因了马小路的缘故?

将单子挪一边,何玉如去掏包里的医药费发票,打算填好报销单,让郭副园长签字。职工们的发票由何玉如签报,她的发票则只能郭副园长来签。

不想掏出来的竟是几张皱巴巴的买肉买鱼的收据,何玉如就往抽屉里一塞,心想待会儿林强生来报发票,倒要比较一下两人买肉的价格相隔好远。

这个时候,外面有人哭闹着,闯入园长办。何玉如抬起头,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头发染成红黄色,嘴唇涂得像过了夜的猪肝。细瞧,这不是衣向阳的妈妈江潮吗?江潮后面正围着一伙看热闹的老师和家长,他们见江潮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把那个洋不洋土不土的脸蛋污染得难看而又滑稽,都在开心地哄笑。

江潮却不顾这些,一屁股坐到何玉如的办公桌上,把鼻涕从鼻孔里一把捏出来,往桌面上一甩,故意说,你就是何园长何玉如吧?你就是马小路的妈妈吧?何玉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点点头。江潮就撩开裙摆,在套着黑色丝袜的腿肚上抠出一把钞票,再在钞票中间翻出一张纸条,往何玉如面前一扔,说,你看看吧。

何玉如正要拿纸条,郭淑敏从外面走进来,先将看热闹的人轰走,再关上办公室的门,将何玉如拉到一旁,说,你看见衣向阳转园的单子了吧,没想到衣向阳一转园,他妈妈就找上门来了。

何玉如还是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郭淑敏说,你看看江潮给你的纸条就知道了。何玉如就转身拿起纸条。那是一纸复印件,上面写着“今借到衣兵人民币伍仟元整”的字样,后面还落着马小路的签名。何玉如意识到了什么,不知说啥好。

这一下江潮更来劲了,又哭又吼道,我的命真苦哇,我在外面拼死拼命赚钱,这没良心的男人却把钱给了野女人,我不活了,不活了!

何玉如不觉就来了火,说,你不活就不活,又不是我借你男人的钱,你找我干什么?

江潮先一愣,接着掉头瞟了郭淑敏一眼。郭淑敏的眼睛就极迅速地朝江潮眨了两下。江潮又啼道,马小路没了踪影,你是马小路的妈妈,你不还我的钱,我就死在这里算了。何玉如说,你死你的,与我没关系。说着打开门就要往外走。

那江潮便又望一眼郭淑敏,然后支着个头要往墙上撞去。何玉如心想,她还真死?这时郭淑敏已经跨过去,将江潮拦腰抱住了。

何玉如把目光从江潮身上收回来,走出办公室。江潮在后面哭喊道,何玉如你这老****,你不把钱拿出来,我跟你没完!

走到门外的何玉如听江潮骂她老****,气得血往头上直冲。她真想踱回去,给她一记重重的耳光。不过何玉如终于没有发作,只觉得脑壳一涨,晕眩了一下,差点像那天一样晕死过去。

马小路已躲得不见踪影,所以何玉如怎么也找不到她。却从老师和保育员的嘴里,零零星星知道自己住院时有关马小路的一些劣迹。

马小路在外面赌麻将输的和借的钱已经不少,这段时间踩账的一个接一个,将马小路踩得屁股直冒烟,也将幼儿园闹得不得安宁。马小路几乎没赢过,输了赌,赌了输,输了再赌。输了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变卖家产。未离婚时置办的金银首饰和家里值钱的东西,已被变卖得差不多,接下来只得向麻友借高利贷。借了却还不了,本息越滚越厚,债主纷纷上门踩账,下班后堵在教室门口,不让马小路出教室,给幼儿园带来很不好的影响。

最荒唐的是跟家长衣兵打麻将。周末那天,衣兵来接衣向阳,两人随便聊了衣向阳两句,慢慢竟聊到了麻将上,两人便有了共同语言。马小路说,公安局正在修办公大楼,干警们为了搞钱,抓赌抓得特别凶,我两三个星期没过瘾了。衣兵说,该出手时就出手嘛,你如果想过瘾,我给你提供地方,绝对安全。马小路说,什么地方?衣兵往周围瞟了两眼,神神秘秘地说,红木屋茶馆,那是我表兄和公安局长的小舅子一起开的,你说安全不安全?

吃了晚饭,饭碗还在桌上打旋,马小路就走出幼儿园,匆匆赶到红木屋茶馆,跟衣兵事先约好的另外两人坐到桌旁,稀里哗啦开了局。马小路开始手气不错,连和了几把,小有进项。但十一点后却难得和牌了,几圈下来,便把先前赢的和身上带的八百多元都输了出去。衣兵说,输赢都是常事,我借给你本钱,不计你的息,待会赢回去再还。

手上有钱,马小路又壮了胆,劲头更足。到天快亮收场时,马小路尽管中间和了两把小牌,输出去的却已超过五千元,而且都是从衣兵手上借的。衣兵说,尾数不算,你就写个五千元的借条吧。马小路只好写借条,递给衣兵。

走出红木屋,来到街上,天已蒙蒙亮。衣兵忽然说,我家那个单元最近装了防盗门,我还来不及配钥匙,这个时候进不去,我可以去你家里休息一会儿吧?马小路说,那怎么行?你是男人,我是女人,怎么能搞到一起?衣兵说,这有什么关系?我那五千元不要你还了,还不行吗?马小路就动了心,说,那还差不多。于是来到幼儿园。因是星期天,园里还沉浸在黎明的宁静里,两人怕惊动传达室的人,便从墙头翻过去,进了马小路的家。

有了那五千元的承诺,衣兵提出非分要求,马小路自然也就没怎么推辞,两人钻进一个被窝。翻云覆雨之后是昏昏大睡,一直到傍晚才醒过来,衣兵又机不可失跟马小路狠来了一回,才心满意足下床准备离去。马小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我给你的借条呢?我都被你睡了一整天,你还要把借条拿走?衣兵装模作样在身上一阵摸索,然后摊开两手,说,没在身上,说不定掉在红木屋,或你屋里哪个地方了。反正我也不找你要那五千元了,你自己找找,找到后撕掉得了。

马小路听信衣兵,他走后,在屋里找了几回,也没找到。还跑到红木屋找过,也没见那张借条的影子。

没借条的影子,自然就会有衣兵的影子,以后这家伙又来过几回,每回都问马小路找到借条没有,说你没找到没事,我再到红木屋或别的地方找找。然后逼着马小路上床。马小路不愿意,衣兵就威胁说,我找到借条后,再找你算账。马小路只好屈从。

如此三番五次,衣兵都得了手,一直到他老婆江潮从外地做生意回来,在他口袋里发现那张借条。江潮当然不会放过衣兵,也不会放过马小路。不过她没立即向马小路摊牌,先将衣向阳转了园,才将借条复印了,来找马小路。谁知马小路已被其他的踩账人逼得没法,早躲到了别处,江潮便直接来找何玉如,在园长办闹了一通。

何玉如觉得被马小路出尽了丑,气没地方出,就回到家里跟老马发脾气,说是老马管教不严,一向纵容,马小路才成了这个样子。老马懂得何玉如内心的痛苦,便让她发泄,没去戳她的火。

何玉如正闹着,外面有人敲门。老马扒到门上,去瞧猫眼,以为是踩账的人逮不着马小路,找到他家里来了。何玉如住院期间,他已经碰上过好几回这样的不速之客,只要一听到敲门声,就有点心惊肉跳。

这一回站在门外的却是郭淑敏。老马回头问何玉如,要不要开门。何玉如没好气地说,开就开吧。

进屋后,郭淑敏就感觉出气氛不对,知道何玉如为马小路在跟老马发气。安慰了何玉如几句,郭淑敏说,马小路离园时,跟我打过招呼的,最近两个星期,我都是让会计出纳轮流去代她的班,马小路一下子恐怕不会回来。只是她的班老让人这么代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干脆请一个临时工来做保育员,让园里文化素质好的保育员顶马小路班做老师,待马小路回来后再辞掉临时工。

眼下也只能按郭淑敏说的去办,何玉如说,写几张招聘启事,贴到园门口和别的显眼的地方去,如果有人应聘,再从中选一个满意的。郭淑敏便答应着,拟招聘启事去了。

招聘启事贴出去的第三天是星期六,好几个应聘者按启事上的要求,跑到幼儿园来接受面试和体检。出乎何玉如意料的,是那个她时刻牵挂着的申慧群也在应聘者中。

通过面试,申慧群列在初选名单里。初选出来的人体检结果出来后,申慧群身体合格,加上其他考核指数占优,最后被幼儿园录用。

在外面做事时,申慧群是跟一同出来的姐妹住的工棚。幼儿园的作息时间比较严格,何玉如特意腾出食堂旁一间杂屋,让申慧群住了进去。

晚上何玉如去看申慧群,问她从衣兵家里出去后,是不是回了武宁。申慧群摇摇头,用那略显土气的武宁口音说,出来做了几个月的事,没弄到钱就回去,怎么给小孩交学费?何玉如说,那你去了哪里?申慧群说,仍然在这所城市里,给基建工地挑砖,去翻砂场筛砂子,挨家挨户收酒瓶破烂,哪里能赚钱,就往哪里钻。

何玉如仔细瞧了申慧群几眼,发觉她的脸黑了许多,手指也粗拉拉的,跟做重活的男人没什么区别。何玉如想,吃过这么多苦,再来做保育员的这份差事,自然不在话下,看来这个人是选对了。便说,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们幼儿园要招聘保育员的?申慧群说,收破烂不是要四处转吗?过去到幼儿园接送衣向阳,对这一带熟,就常往这边走。发现幼儿园门口贴着的招聘启事,开始也没当回事,晚上跟住在一起的姐妹们随便一说,大家就怂恿我来试试,说我有文化,说不定会中,果然就中了。

申慧群说着,就用感激的目光去瞧何玉如,她哪里知道,何玉如选她来做临时工是有其他原因的。

又吩咐了几句做保育员要注意的事项,何玉如就起身离开了申慧群的屋子。

申慧群的出现,自然又要勾起何玉如对那段久远的岁月的怀想。那真是一场梦。如今何玉如已不太弄得懂,当初自己怎么会那么疯狂地爱上那个造反派头头,只记得当时完全是出自真情,没有丝毫的虚假成分。

那场爱的结果,是何玉如将造反派留在自己肚子里的种子酝酿成生命,并带到人间。尽管如此,何玉如最后还是离开了武宁,一晃就是二三十年。其间,她嫁给老马,生下马小路,自己成为一园之长,人生顺利得不露一丝痕迹。也就是这个时候,申慧群突然出现了。不知怎么的,何玉如莫名其妙地便将申慧群和那段扔在武宁的岁月联系上了,她似乎通过申慧群的年龄和武宁口音,看到了她遗弃在武宁的那个生命的影子。

这么不着边际地想着的时候,何玉如的头一直是低垂着的,等到她猛一抬头,才发现自己还站在申慧群的门外。记得自己的步子并未停止过,莫非绕了一圈,又走了回来?何玉如摇摇头,无声地自哂了。她朝申慧群的门上瞧了瞧,有幽微的灯光从门缝里渗出。何玉如就犹豫着扬起手在门上敲了两下,还喊了一声申慧群。

申慧群已听出何玉如的声音,马上开了门,说,何园长您还没回去休息?何玉如说,回到家里,没事又出来了,想跟你聊聊。

闻言,申慧群忙将何玉如让到刚铺就的床前坐下。

何玉如在申慧群的脸上仔细瞧了瞧,觉得她跟当年的造反派头头有几分相像似的。何玉如说,你是在武宁县城里长大的吧?申慧群说,是的。何玉如说,县城里有一条石子砌就的小巷叫子午巷,你知道吗?申慧群说,我就是在那条街上长大的。何园长熟悉那里?

何玉如心里头就紧了一下,赶紧说,那你知道街上那家姓伍的人家吗?申慧群点头说,听说过,只是等到我记事起,伍家就举家迁走了,也不知迁到了何处。

何玉如就有些泄气,悄悄叹息了一声。但她还不甘心,又说,伍家好像有个女儿,年龄应该跟你一般大,你见过吧?申慧群说,子午巷里的人至今还说伍家曾有一个跟我一样大的女孩,而且女孩从没见过孩子的妈妈,她妈是她爸外面的野老婆,生下她时就难产死了。

何玉如心头就像被人砍了一刀,隐痛难忍。但她还是极力掩饰着自己,故作随意地问申慧群道,你见过伍家的女儿吗?

申慧群摇摇头,说,我一点也记不得了。

这段时间,马小路曾夜里偷偷回来过两次。她只能夜里回来,踩账的人仍然在幼儿园周围转圈子。

马小路蓬头垢面,骨瘦如柴,一看就知道是吸毒鬼,加上东躲西藏,神不守舍,自然就人不人鬼不鬼的,没了个女人样。每次都是朝何玉如要钱,何玉如把她的工资如数给了她,同时免不了给她一顿臭骂。但母亲终归是母亲,骂了咒了,心里又疼她,所以马小路被咒出门后,何玉如又要支使老马追出去,再给她点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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