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勇诚惶诚恐，终于开始了冗长的叙述。
他和刘志明一同大学毕业，分配到省交通厅下属公司工作，当时公司吃政策饭，一派红火景象。可没过几年，在市场经济冲击下，门庭冷落车马稀，公司效益每况愈下。他俩都是农村苦读出来的，在公司说话没人听喝酒没人敬，只得长叹英雄无用武之地，空怀壮志怅然停薪留职自谋出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交通厅是棵大树，他俩是默默无闻的小草，小草傍着大树，既可遮阳躲荫，又可分一点残羹冷炙，不至于露宿街头食不果腹。
欲望是人生奋斗的原动力。志存高远的学子渴望走上社会，实现自己的理想和人生价值，可真正参加工作了，迷惘、阵痛，甚至经历多次碰壁，他们才骤然明白：这社会到处充斥着欲望，每个人对欲望的追求几乎是不择手段。如今衡量一个人功成名就的标志，无非就是看对金钱占有的多少。没有钱，哪算得上成功人士？有钱能使鬼推磨。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可要实现对金钱的占有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咱们国家应该说还不是富裕之国，财富只有那么多，人口却是十多亿，个个心慌慌盯着那么大的面包，有人挖空心思，有人上蹿下跳，有人头破血流，有人坑蒙拐骗，有人铤而走险……一个字，全都是为了一个“钱”字。僧多粥少，只要你能弄到钱，你就是英雄，就是成功人士，众人唯你马首是瞻。
钱，钱！大家穷怕了，也知道了钱的重要性，哪怕绞尽脑汁挖地三尺也要寻找赚钱的门路。还好，赵大勇和刘志明是幸运的，靠着交通厅，多少能弄到几条路搞搞。修路，曾经让他们意气风发豪情满怀，谓之修康庄大道，为老百姓修致富路。如今，他们变得现实了，修路就是为了搞钱，为了生存，为了不受白眼不遭冷遇，为了活得更像一个人，而不是像一条狗。当然，作为知识分子，他们仍有远大理想，那是蛰伏在心挥之不去的欲望，那是出人头地，过上锦衣玉食人上人的生活。他们不能等同于工地上的民工，自诩是蛰伏的鹰，鹰有时飞得比鸡低，但鸡永远飞不到鹰的高度。
他们开始是承接小工程，不知经过了几次转包。风里来，雨里去，头顶烈日，脚踏泥泞，饥肠辘辘，汗水淋漓。苦战大干几个月，求爷爷告奶奶讨到工程款，除去开支，真正到手的钱所剩无几。赵大勇和刘志明颓唐地坐在地上，陡然明白，咱们先哲们说得对，赚钱不费力，费力不赚钱。那些有关系，那些有权势的人，工程经他一转手，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就轻轻松松到了手。
穷则思变。刘志明呷了一口酒，拍着赵大勇的肩膀说：“兄弟，咱们这样赚钱不是办法，我们必须直接包工程。他们转包，手太黑了。”
一席话说到心坎上，赵大勇叹气说：“可是要投标中标，也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事在人为，有志者事竟成。”刘志明显得信心十足。他的乐观也鼓舞了赵大勇。大小也是个知识分子，书没比别人少读，脑袋也算机灵。他们一致决定排除万难，去争取最大的利润。
心动还得有行动。说干就干，他们很快排查列出了一个权势人物名单，又通过各种转弯抹角的关系逐一拜访他们，宴请他们，打理他们。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怠慢，稍有不周到之处，就有可能前功尽弃。有几次，他们心里滴血，却要满脸堆笑像孙子一样恭请权势人物酒醉饭饱后到休闲场所娱乐。他们宽衣解带享受去了，他俩干巴巴坐在外面站岗放哨。等他们出来了，刘志明还要满面笑容豪爽地付账，台费不贵，可小费不菲，那一张张崭新的百元大钞哗啦啦地数出去，心在痉挛，但是手不能颤抖，以免显得小家子气。
送走了客人，两个大男人相对而坐。那是他们省吃俭用的血汗钱，还有的是贷款。花来之不易的钱，谁不心疼？刘志明铁青着脸。赵大勇安慰他：“人生一世，草木一春，老大，咱们看开点，也潇洒去。”
“好，不就是几个钱吗？千金散尽还复来。”刘志明咬着牙说。
说实话，这样的场所他们来过很多次，都是陪别人玩，只管买单。对客人嘴上说玩过了，心里确实嫌这里脏，纳闷他们为何对这样的场所流连忘返兴致盎然！
这次客人都是权位比较高的，所以他们也不吝啬，选择了省城最高档的娱乐场所。这里是明码标价，嫌贵了你可以走人。也不杀价，是多少就是多少，童叟无欺。等到结账，还是吓了一跳，每人一千。妈的，不就是放一炮吗？一个月的工资能放几炮呀！还是守着老婆实惠！刘志明笑赵大勇鼠肚鸡肠。赵大勇转念一想，市场经济应该物有所值，不然谁会高高兴兴来这里挨宰？其实他们也早已耳闻，这里的女人一律比老婆年轻，因为她们都没到法定结婚年龄，比情人温柔，比二奶体贴，比明星漂亮。好吧，出点血，放开点，这年头女人开放搞活了，男人不放开那真是没出息。尝尝鲜，以前说玩的是心跳，现在玩的是人民币。其实想通了，人就是那么回事。
这回是开了眼界，那才真叫享受人生。刘志明似笑非笑说：“兄弟，爽不爽？有何感想？”
赵大勇意犹未尽说：“人间仙境，女人千娇百媚，今天才真正领略。走，咱们今后要多赚钱，只有赚够了钱，才能来这里快活！”
“你呀，是沉不住气还是就这点出息？这里的女人有多脏，人尽可夫，给我白玩也不爽。”刘志明毅然说，“等我有一天发达了，我也要有金陵十二钗。大勇，放心，这一天很快就会来到。”
赵大勇吃了一惊，惊讶于他的雄心壮志或者狼子野心。金陵十二钗，好大的口气！他也不方便劝刘志明，也许他是说气话。赵大勇知道，刘志明的老婆嫌他没出息，已经不管不顾与野男人跑了。这是他心中永远的耻辱，他如此能沉住气，能忍人之所不能忍，也的确显示出他的过人之处。祸福相依，难道他老婆给他戴了绿帽子，激起了他出人头地的雄心壮志？
人生中的屈辱，大多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为了某一条道路中标，赵大勇和刘志明过五关斩六将，但有一位领导好像对他俩不冷不热若即若离。也许是功夫不到家，显得诚意不够。为此，他俩加大公关力度，经多方打听终于寻到了他的家。对这位领导，他们曾经在他办公室送过红包，但都被他断然拒绝。干这一行，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领导不接红包。市场经济时代，如果红包都不接，就意味着你没戏。也许他们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也许他们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反正好像是走投无路被逼无奈，赵大勇和刘志明怀揣着一线希望，硬着头皮敲开了这位领导的家门。老天，这送礼比做贼还辛苦，他俩在他家门口踩点都四五次。这次还是清早，估摸领导应该还在家。花了两千多元送上三只野生甲鱼，说领导日理万机，要补补身子。领导不领情，板着脸说他最烦这套，高低要他们提回去，好像是动真格的，俨然是廉洁自律的典范。买卖不成仁义在。准备好的红包没敢拿出来，见势不妙，他俩硬是丢下甲鱼，拔腿就溜走了。
俩人跑到楼下，松了口气，却听到有人叫他们的声音。抬头循声望去，只见那位领导打开窗子，冷冷地说了一句：“搞什么名堂，你们提走。”就把一个塑料袋从窗子丢了下来，“啪”的一声响，三只甲鱼皮开肉绽，一命呜呼。
刘志明气得双手发抖，指着地上的甲鱼苦大仇深咬牙切齿：王八蛋！王八蛋！
奇耻大辱，大辱奇耻！想不到堂堂正正的高材生沦落红尘，尽干些蝇营狗苟之事。羞愧啊，恨不得脚下生出一条缝隙，让他们钻进去，把他们藏匿。好在天还不大亮，路上行人稀少，没人嘲讽他俩。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一次刘志明半醉半醒，酒后吐真言。他说：“我要从政，当了官才可以成为人上人。兄弟，我当官，你从商，官商结合才如虎添翼所向无敌。”
赵大勇说：“只要能赚到钱，当不当官都无所谓。”说心里话，他那几天就是做梦也是梦见捡金元宝，然后欢天喜地跑到那些醉生梦死的场所……
“你呀，白混了。咱们这几年把他们当爹娘伺候的是什么人？还不是头上戴着乌纱帽的？他们不点头，不签字，我们到哪儿去捞钱？我可是想明白了，当了官就有了权，有了权还愁没钱花？”刘志明仿佛大彻大悟，望着远处的山峦说。
赵大勇吓了一跳，为刘志明突然冒出这个想法。后来仔细一想，老大其实早就有这个雄才大略，他早就开始有意运作了。这次是向他摊牌，要他大力支持，当然主要是经济上的支持。赵大勇诚心叫刘志明老大，一是他年纪的确大几个月，二是他的胆识要胜过赵大勇，是个人才，赵大勇从心里佩服。刘志明的指示，赵大勇习惯于言听计从。后来，尤其是刘志明走上领导岗位，一言九鼎，赵大勇更是唯唯诺诺，惟命是从，唯他马首是瞻。
以后好不容易搞到一条路，辛辛苦苦赚到一点钱，赵大勇都会把它分成三份，两份给刘志明拿去打点，结交。
果然，刘志明很快回公司当了常务副经理，半年时间就扶了正。他从市场拼搏出来，深谙市场经济规律，把公司打理得风生水起，红红火火，赢得上上下下交口称赞。有了这个平台，应酬打理的钱再也用不着自掏腰包，结交权贵更是如鱼得水。一年后，他到某高速公路总公司当上了大权在握的总经理。高速公路富得流油啊，几十个亿的资金从他手里过。他的发迹，他在仕途平步青云，可以说从这里才开始腾飞。至于他是怎样经营仕途的，赵大勇并不知详情，只是不时耳闻他又傍上了某位领导。反正两年后，刘志明便稳稳当当坐上了无极省高速公路管理局局长这把交椅，羡煞了多少人。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刘志明不食言，说到做到，把曾经丢甲鱼的领导，现在是他的手下，整得要死。听说那人终日惶恐不安，忧郁成疾，最终得肺癌而死。刘志明每当说起这事，似乎都有报一箭之仇的快意。
李大为提醒赵大勇，简明扼要捡重点的讲，这些就留着到监狱中去写忏悔录，那儿有的是时间。如果写的深刻，可以警示世人，到时他一定帮忙筹措点印刷费出版。
“谢谢李局，如果我这条命还留着，一定要写本警世醒言。社会是个大染缸，能看透的有几人？”赵大勇说。
“快说吧，时间不早了，关键问题一个还没说。”李大为催促。
“我一脑子糨糊，不知讲到哪了？李局，你说我还要交代哪些？干脆你问我答吧。”赵大勇着急说。
李大为沉吟一阵，才说：“好吧，你先把彭得胜之死讲清楚。”
强龙不压地头蛇。彭得胜以死缠烂打不要命著称，这种人赵大勇不屑于跟他正面打交道，一般是避而远之。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是彭得胜的口头禅。
一天彭得胜带领一伙人把赵大勇堵住了。不知为什么，见了他，就真如见了“东北虎”一样，赵大勇背皮发麻内心发怵，强作镇静说：“彭总，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找‘高速大王’干啥，赵总不会不明白吧？”彭得胜咄咄逼人。
赵大勇不想跟他纠缠，干脆挑明说：“我是真不知道，有事就直说吧。”
“站着说？赵总不会连门都不让我进吧，我真那么讨厌？”彭得胜盛气凌人。
赵大勇只好装笑脸说：“我忙着要去工地，你们来了也是贵客，请进来坐吧。”
彭得胜手一挥，对手下弟兄说：“你们在外呆着，我进去跟赵总说点正事。”
进了办公室，请他坐，拿了一包烟递给他，又忙着倒茶。这种人惹不起，可以躲着他，但不能爱理不理，明显冷淡和得罪他。这种人不能成事，但是要坏你的事，搞破坏，他的能量绰绰有余。
“赵总，烟我收了，茶就不要泡了，穷人的孩子喝不惯，你给我倒杯凉开水就是了。”彭得胜快言快语。
赵大勇故作呵呵笑：“彭总如果算穷人，那我们这个美好的社会还处在万恶的旧社会。”
“哪天我活到了赵总这个境界，就算我脱贫致富奔小康了。不过，我是说我是穷人的孩子，并没说我是穷人，我这人讲话是直点，但绝对不会胡言乱语。”彭得胜皮笑肉不笑，“言归正传，江湖上赵总‘高速大王’的名声如雷贯耳，今天我是诚心诚意慕名拜访，还请‘高速大王’多提携老弟。”
“哪里哪里，我是浪得虚名，有苦难言。兄弟，你就别跟着起哄，取笑我。”赵大勇苦笑说，心里却在想，不好，这小子肯定是要他帮他搞修路的工程，这事万万不可答应，与狼共舞是没好结果的。
彭得胜脸色有点难看，厉声说：“赵总，我可是通过了调查，才觉得‘高速大王’的美誉与你名副其实，有些事彼此心知肚明，还是不要说穿挑破。赵总，我也是没办法，我一大帮弟兄一日三餐少不了。我这人书读得少，什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话我说起来拗口，有饭大家吃，这可是我说顺溜的。”彭得胜话锋一转，赵大勇就知道针尖对麦芒的时刻到了，只见他压低声音凑到赵大勇跟前说：“听说东南县这两年还有两条高速公路要破土动工，我早点与你挂钩，帮我弄个标段如何？”
赵大勇内心大骇，千万不能引狼入室，让他缠上，于是大吐苦水：“彭总，你太抬举我了，我有这个本事，早就腰缠万贯，坐享其成，还用得着日日风餐露宿劳碌奔波？”
这句话对彭得胜的打击比较大，他脸色又阴沉起来，不甘心地说：“谁不知你赵总同高管局局长刘志明是拜把子兄弟，关系很铁！听说你一句话，他立马就要赶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