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无可奈何中瞎忙开来，匆匆为李强准备后事。最难的莫过于写悼词了，市委、市政府两大院的“秀才们”尽管个个都是文字高手，写写文件、讲话稿、贺词、祝酒词什么的，简直是小菜一碟，但要写李市长那悲壮的悼词，并对李市长光辉的一生作出定论，似乎还有些勉为其难。差事落给了市政府经济研究中心主任庄重，最后落到小吴头上。经济研究中心的牌子很大，其实就是市政府的材料写作班子，并非什么研究机构。小吴接受任务后，翻遍了以往剪辑的资料，根本没有悼词，又在网上打上关键词搜索一番，同样非常失望。于是就到市档案馆查阅了报纸，特地复印下过往几位重要领导的悼词，回来研究了一番，就效仿套着一气写下来，语气大得唬人。悼词经过庄重、郑守正和王畦等人的初审修改，便直接送到了苏阳波的案头。苏阳波仔细看了看，马上叫来王畦一顿训斥，最后说：“无限上纲，肆意溢美，简直是对历史不负责任嘛，退回去重写！”
小吴挨了批评，稿子被退了回来，他很快拜见了一位民间写了大半辈子悼词的高人。高人知其然，指点道：“生的颂歌，死的悼词，都有个好坏问题。”小吴表面点了点头，脑袋里却想，这不是废话吗？高人又说：“悼词的真与重，是对历史的直面和珍视；假与浅，其实就是对现实的污染和浊化。再一点，不仅要看死者的身份和地位，更要看他辞世之时所面临的时代背景和政治环境——你们是搞党的工作的，在中共党史上，重要人物的悼词也有长有短，也有过悼词推倒重写的先例。”小吴听出了点名堂，真诚地点了头。高人见小吴有了兴致，就兴奋了起来，又说：“因而呢，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亦真亦假，亦虚亦实，以虚避实，以真盖假，有则长，无则短，长短相宜，这既是官样文字的要义，也应该是悼词的要义。”
小吴闻知，无不景仰。
接着高人讲了一段趣事：说是很久很久了，某个机关要为辞世的一把手搞个隆重的葬礼，让鄙人为其悼词初稿提炼润色。鉴于鄙人不知死者的生平和业绩，想推托，但秘书将一叠材料送来了。鄙人读后，以为死者毕生德绩显赫，政绩斐然，真乃生的伟大，死的光荣，功德也算圆满了，于是就在“功德”两个字上反复斟酌，很快完成作文并验收合格。几天以后，鄙人应邀前去参加葬礼。真是太隆重了，送葬的车队浩若长龙，悼词一念，哭声一片，撼天地，泣鬼神。鄙人自忖，悼词的力量是无穷的。可未曾料到，葬礼结束后，一群人在返回的路上，有说有笑，一派欢呼雀跃。
高人说罢，先笑了，小吴跟着乐不可支。
依照高人的点拨，小吴几易其稿，重新写下悼词。又经过几个回合，首先通过了李强家属的认可，然后市委也就默认了。
也有人在难以名状中瞎忙，忙着写情况说明，比如肖东辉，这位李强生前颇为器重的副管家怎么偏偏没有随李强同车返回日泉，而要在省城姨姐家中多待几天呢？妈的，明明是叫写交代材料嘛。肖东辉懊丧地暗自叫骂，又四处游说自己的委屈。
没有奔驰尼桑本田，只有前方远处警车开道，现代都市最为壮观和奇特的队伍，看上去一千多人黑压压的人群，全都别着白色的胸花，在悲壮的哀乐声中，整整齐齐由市委机关大院出发，向市区北郊的殡仪馆走去。送葬队伍一路吸引了多人的观望，有人感到好奇，有人感到愤慨，甚至有人在叫骂。
苏阳波紧随李强的亲属身后，走在队伍的中央，面带愠怒与尴尬。他想起了大炼钢铁整装待发的队伍，想起了全国串联意气风发的队伍，想起了粉碎“四人帮”群情激越的队伍……而眼前这阵势，与那些久违了的声势浩大的场面相比，多么具有讽刺意味，多么格格不入啊。眼前的这一阵势，简直是对自己这个市委书记的羞辱。最令他恼火的，还有李一伦对其父亲悼词过分拔高的要求，使他这个当市委书记的不得不作出最大的让步。追悼会上，当他念完冗长散漫的悼词走下来后，倏地觉得滑稽，一股热血直涌脑门。
回来的路上，有的上了接送的车辆，有的依然一路徒步。大家一扫刚才的悲戚，谈笑风声，欢呼雀跃，这种境况，似乎正验证了高人的高明。
这天晚上，苏阳波在机关批阅完一大堆文件，才疲惫地回到了位于城南的将军楼家中。苏阳波前脚刚走进家门口，温一达后脚跟了进来。苏阳波坐到沙发上，向温一达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苏阳波的老伴朱砂端来一杯热茶，说：“温市长，你大驾可是有好久没有光临寒舍了啊。”
温一达接过茶杯，说：“老嫂子，这不来了嘛！”
朱砂乐呵呵一笑，说：“来了就好，来了就好，你喝茶吧。”
苏阳波接过话头说：“一达啊，你可是无事不登门的呀？”
温一达端坐在沙发上，正好和苏阳波面对面，他答道：“哪里哪里，您也忙了好几天了，本来不该影响您休息，可这事……急啊！”
苏阳波说：“是玉帛纸业公司技改的事吧？”
温一达呷了一口茶，道：“是的是的，玉帛公司第三期技改即将完工，可六千万元的超预算投资还没有到位。”
苏阳波说：“那你还得辛苦一下，再跑一趟省财政厅，他们说话可要算数！”
温一达说：“好，我再去一趟。”
说话间，朱砂端来一杯热咖啡，说：“温市长，看我这记性，你是喜欢喝咖啡的，我差点给忘了。”
温一达说：“有劳嫂子了！”温一达唠叨了一阵，看看表，才晚上九点多钟，就从茶几底盘上拿过象棋，要与苏阳波对弈。苏阳波一见棋友，顿时精神起来。两人一气杀了三个回合，温一达败下阵来，方才起身说要告辞。苏阳波也不挽留，起身相送。温一达挪动了两步，倏地像记起什么似的，说：“苏书记，李强市长不幸遇难的报告还要尽快拿出来，这样也好向省委作一个交代？”
苏阳波不假思索地说：“这个当然要抓紧，你就多操点心吧！”
温一达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又说：“最近市政府这边工作非常繁重，我想，是不是要尽快向省委推荐市长人选，否则贻误了党的事业，我这个常务副市长可担当不起责任啊！”
苏阳波明白温一达自荐的意思，话里却不挑明：“是啊，这个问题我考虑过了，会在适当的时候向省委推荐合适人选。”想了想又说：“一达啊，在这一段里，你要把市府的全盘工作抓起来，人心不能乱，工作要搞上去。要不，我们谁也无法向省委、省政府，向日泉七百六十万人民交这个差。”
温一达本意是想向苏阳波套出口气的，而苏阳波非但没有明确提议继任市长人选是自己，反而给他套了一条缰绳，使他心里郁闷，表面却装出一副笑脸，乐呵呵地和苏阳波告了别。
温一达深夜拜访苏阳波，另一个意图是借玉帛纸业公司技改筹资，尽快到一趟省城乃至京都。在这个关键时候，没有十足的名分，而要走一趟上层，别人以为你是跑官去了。苏阳波大概是看出温一达这层意思了，但并不道破。温一达走出将军楼，感到凉爽多了。他抬头望了望高悬的夜空，数不清的星星一闪一闪，熠熠生辉，令他无限遐想，心情格外的好。再走几步，见一颗流星忽然从头顶陨落，一直滑向天际。他感叹大自然在瞬间的如此奇妙变化，真是“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不可预测啊。城市的夜色中，灯火闪烁，五彩斑斓，高楼依然昂扬着高贵的头颅，车辆仍旧火龙般地穿梭，眼前火树银花不夜天的世界，又令他异常兴奋。温一达沿着人行道一边欣赏夜景，一边徒步往回走。
突然，迎面碰到市经贸委副主任刘伍哲。刘伍哲先是一愣，然后热情地上前和温一达握了握手，说：“温市长，这么晚了，您还检查市容啊？”
温一达说：“睡不着啊，随便走走。”
刘伍哲望了望街对面的银河天不夜城，颇有感触地说：“温市长，您做市长的，整天废寝忘食，日理万机，心中时刻装着全市人民，实在是太辛苦了，令我们这些做部下的感慨万分，敬仰得很哪！”
温一达听了乐滋滋的，却说：“你小子少给我扣高帽子！”
刘伍哲知道市长的笑骂是对自己的宠信，于是说：“哪里哪里，我这是说实话嘛，我们共产党人最讲实事求是，像您这样处处为人民呕心沥血的好领导，要是这一次再当不了一把手市长，不仅我们不答应，全市人民也会不答应的！”
温一达相信刘伍哲说的是心里话，就说：“算了算了，不扯这事了。这么晚了，你小子弄啥事？”
刘伍哲答道：“出来瞎走走。温市长您瞧，多好的夜色啊，街上这么多人，城市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温一达道：“有人说，城市的夜生活是从零点才开始的。”
刘伍哲看了看手表，说：“对对对，你瞧这会儿才十一点，离夜生活还有个把钟头，大家都忙着作准备哩！”
温一达笑了笑，说：“你小子说说看，越来越活跃的夜生活，人们都在搞些啥？”
刘伍哲嘻嘻一笑，说：“凑巧了，前几天收到个手机段子，专说夜生活的——当夜幕降临后，我们的生活是这样的：抢劫的，盗窃的，分赃不均械斗的；闲逛的，拐骗的，黑灯瞎火吸‘粉’的；喝酒的，哭闹的，扶着墙角尿尿的；打牌的，耍钱的，输得眼红剁手的；唱歌的，跳舞的，扯破嗓子乱吼的；亲嘴的，摸臀的，背过老婆幽会的；洗脚的，泡澡的，搂着小姐打炮的——老兄今夜你在哪里忙活？”说着又笑了，便将一颗肉碌碌的头颅凑过来，压住温一达的耳根，低声说：“温市长晚上有雅兴的话，我们哥俩到老地方也见识见识夜生活？”
温一达当然明白刘伍哲所说的老地方应当是“黑三角”，却不道破，说：“也好，我正要和你谈谈你们经贸上的事。”
刘伍哲挥手招来一辆的士，两人一前一后钻进了后排车座。关上车门，刘伍哲朝司机说：“上‘黑三角’。”
刘伍哲在经济口干了近二十年，好不容易混了一个科长，温一达原先对他仅仅是认识而已，谈不上有多么好的印象。有一年刘伍哲和一家企业老总随温一达到广西北海市考察一个合作项目，他鞍前马后忙碌了一大阵子，将温一达伺候得乐呵呵的，最后又和那位企业老总一合计，请温一达到新马泰、中国澳门和香港游玩了数十日，并购得大批珍品入境。这样，温一达慢慢开始注意上了刘伍哲，觉得他是一个搞经贸的料，就向苏阳波推荐了他，之后他便顺顺当当坐上了经贸委三把手的位置。刘伍哲进入经贸委领导班子，又是温一达分管的部门，做什么事更是得心应手，深得温一达赏识，两人私交也就越来越深了。
约莫一个小时后，的士开进一处黑压压的浅山。这里是三市的交界地带，被人们称之为“黑三角”。说它黑，大概是因为有相当背景的人在这里建了度假村，吃喝游玩一条龙服务，价格自然不菲，类似于黑店。又因为地处三市交界，毗邻日泉、阳清、青川三市，谁也不愿答理这里的是非，使得这里成了一处安全、舒心的“好望角”。一些人常常乐此不疲，乐不思蜀，每每夜幕降临，生意格外的好，更是增添了几分人气、牛气、财气与名气。
温一达以前很少光顾过“黑三角”，由于身份的特殊，每次来，总是提心吊胆的。其实这是一家壁垒森严的会员制俱乐部，没有会员证连大门都进不了。的士嘎地在大门口停下，刘伍哲让身着与警服无二的门警验了证件，的士才一溜烟驶进大院。大院里假石林立，兰竹摇曳，植物婆娑，花朵争妍，满院春色的样子。在这夜幕里，经月光与灯光的照耀，朦朦胧胧，恍若仙界，显得有些诡秘。
温一达和刘伍哲走过院子，直接进了一幢侧楼的大厅。不一会儿又来到三楼的一个豪华包间，一位气宇轩昂的男子马上跟了进来。这幢楼总控室安装有红外线监控装置，三楼几十个豪华包间走廊与门厅全在监控之中，通常不设侍应人员，一般客人也不会到这里来的。一旦熟人来此，监控室会立即通知层次相当的人员赶来接待。只见那位男子毕恭毕敬迎了上来，脸上堆满商人通常所拥有的笑容，说：“哎呀，两位先生光临，真是荣幸之至，荣幸之至！”
刘伍哲见那位男子有些陌生，便向温一达使了使眼色，然后介绍他说：“这位是李总，我呢，就是李总的助手，姓杨！”温一达哦哦地张了张口，终究没有说出什么，他心里清楚，这是刘伍哲耍的小聪明，一般有地位的人光顾娱乐场所是不会轻易透露真实姓名和身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