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调查组第二天便铺开了调查工作，郭战凯则抽出时间，让市委召开了全市县处级以上领导干部参加的大会。他以省委领导的身份端坐在主席台正中央，俯视着台下这些特别的“听众”。苏阳波讲话时，郭战凯环视了一下台下黑压压的人群，足足的有八九百人，他想，一个中等地级市，县处级以上领导干部居然多达近千人，难怪党政机关人浮于事，效率低下，事情难办。这且不说，他们所领导的，又是一个非常庞大的公务员队伍，吃着俸禄，享受着优厚的政治与经济待遇，一些人不仅不思进取，不为老百姓办实事，有的还以权谋私，贪赃枉法，攫取个人私利，难怪百姓不堪重负，怨声载道啊。郭战凯记得看过一份资料，我国清末时，大概平均两百多名老百姓的劳动价值养活一个公职人员，新中国成立时，上升到近百人的劳动价值养活一个人，而现在，则骤然涨至五十多人养活一个人，更何况还有相当一部分人不惜一切往党政干部这支队伍中挤，由此可见，中国人的官本位思想的确到了根深蒂固、令人发指的地步了。而作为一个省的组织部长，姑且算作管官的官，自己又将奈何呢？中国的事情，有些真是匪夷所思……郭战凯沉溺在沉重的思考之中，内心感触颇多，以至于苏阳波讲了些什么，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苏阳波半个多小时的开场白讲话终于结束了，在会场雷鸣般的掌声中，郭战凯清了清嗓门，开始讲话。他先从中央提出的全党干部一定要讲学习、讲政治、讲正气讲起，一章一章切入，一条一条剖析，再讲到学习贯彻科学发展观，直讲得高潮迭起，掌声不断。台下的人们注意到了，郭战凯讲了足足两个多小时，竟然没有要讲稿，并且思路清晰，逻辑严密，于是大家非常佩服省委领导的水平。也有人政治敏锐性非常强，认为不管哪级领导讲话，肯定有一定的寓意，有一个必要的铺垫，有一个特意的主题，寓意就叫针对性，铺垫就叫过程，主题就是讲话快要结束时那几句关键话。果然不出所料，郭战凯见铺垫差不多了，便话锋一转，说：“日泉市人代会前后所暴露出的一些问题，是我们个别同志不讲学习、不讲政治、不讲正气的具体表现，这种现象，于党无利，于民有害，不利于贯彻落实科学发展观，严重影响我们党执政兴国的方略，影响改革开放的大局，影响践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更影响党和政府在人民群众中的威信与形象。因此，省委要求全市各级党组织一定要认真做好开展‘三讲’教育的各项准备工作，各级领导干部一定要认真反思自身存在的问题和不足，一定要以坚定的党性原则、强烈的政治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积极投身于改革开放和现代化事业，按照科学发展观要求办好日泉的事。”郭战凯说：“我们坚信，有省委的正确领导，有全市人民的共同努力，我们的目的能够达到，我们的目的一定能够达到！”正当人们在掌声中品味郭战凯后两句话之所指时，他又开始讲话：“最后，我代表省委宣布，省委常委会议研究决定：程晓弈同志任日泉市委常委。”
郭战凯讲到这里，台下马上闹哄哄的，像炸开了锅，议论纷纷。其实在这之前，有关程晓弈改任市委常委、宣传部长的传闻已经传开了，在这个信息高速路横空和无密可保的年代里，这本身不是什么稀奇事，但人们情愿相信，官场的一顶乌纱就像象牙顶上的金尊，光芒四射，人人都眼巴巴地瞅着，可望而不可即。但它又是瞬息万变的，有的人永远得不到，有些人即使得到了，有时也像折翅的鸭子，说飞也就飞了。当郭战凯宣布程晓弈任职的决定时，在众多人的心目中，就像醋瓶子倒了，酸得不是滋味。不过在官本位思想登峰造极的官场，这同样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在一个市里，正副市级实职领导岗位，也就那么三四十个，轮到班子有空缺时，三五年也就三五个，而眼前参加会议的八九百个县处级干部，起码有一半都眼巴巴地去争这几个岗位，因而不出现面对面的交锋，甚至相互间的交恶，反倒成了咄咄怪事了。
日泉市各级党政机关早在前些年就流行一句话——领导是靠不住的。这个话产生的背景和版本，据说有十个之多，没法一一考证。不过，庄重在当市委研究室副主任的时候，作过一些考证和研究，结果呢，他的研究“成果”出乎人们的想象，他说这句话是美国民间演绎过来的，美国民众说，总统是靠不住的。那么套用过来说，领导是靠不住的，恰恰适用于中国官场。庄重这个光辉的研究成果一经出笼，基本否决了以前所有的版本，他也在不久后升任市委研究室主任。隐私是忌讳被披露的，一般说，揭开他人疮痍，就是揭开他人隐私，这种人大抵只有两种结局，一种是被有疮痍的人捏死，一种是被有疮痍的人糊弄起来。庄重的升迁，属于后者。省委调查组在日泉的调查工作，一开始非常困难，几乎被叫来了解情况的所有干部，都提不出有任何参考价值的东西，哪怕一丝一毫的线索。甚至调查组在向意外当选为副市长的甘骆了解情况时，他就连自己因何意外有了天大的好事也表示了不解和莫名其妙。他请求调查组向省委转报自己主动辞职的愿望，调查组自然不置可否。庄重被通知到日泉宾馆426房间谈话时，同样对市人代会选举是否有人为操纵一无所知。不过庄重临走时说了一句话——人代会出现的选举意外，肯定与电话监听事件有着必然的联系。其实，曾研究出“领导是靠不住的”的庄重的智商并不比省委调查组成员高多少，他临离开日泉宾馆说的那句话，调查组在介入本案调查前就已经意识到了。但调查组却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他们认为，人代会电话监听事件和随后泉西公安分局局长郦景元的逃逸，肯定意味着一起政治事件无形之中转化为一起刑事案件了，这样就应该是公安局上手侦破的事；而他们作为省委派下来的调查组，面对的是一起似是而非的政治事件，到底是否成立或者是否是一起刑事案件，需要通过缜密调查后，再用事实说话。庄重临出门说的那句话，给调查组提了个醒。当天下午，郭战凯和傅中枢主持召开了一个调查分析会，苏阳波和柳子奇应邀列席了会议。会议经过分析认为，人代会期间出现的电话监听事件和会议闭幕前出现的意外选举结果的调查必须并案，不可分离。因此调查工作必须调整思路，选准突破口，这样才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大家对这个分析达成了共识。但又一致认为，并案以后，唯一的切入点便是拘捕郦景元。而郦景元逃逸已十日有余，省市警方的通缉和拘捕没有新的进展。会后，郭战凯专门与省公安厅厅长通了电话，要求省厅必要时不惜动员全省警力，并通过网上追逃，从快缉拿郦景元归案。这边，苏阳波和柳子奇自然也给市公安局局长何国禄施加了压力，强调限期拘捕郦景元。
省委调查组的工作重心和突破口确定了，但也没有放弃调查工作。每天，调查组的同志仍然辛辛苦苦忙碌着，继续找人谈话。几天过去了，没有任何进展。郭战凯因为省委通知他赴京参加一个重要会议，便向傅中枢和苏阳波叮嘱了一番，留下了调查组，自己匆匆忙忙离开了日泉。郭战凯走后，苏阳波和柳子奇并没有感到轻松，相反，随着时间的一天天过去，他俩愈加感到压力大。为这事，他们经常碰碰头，扯上几句。他们一直认为，省委调查组的调查工作越是没有新进展，市委也就越被动、越尴尬。在这个时候，调查组的同志和市里的同志尤其是他俩的责任是一致的，命运是相连的。调查没有进展，不仅说明了省委派下来的调查组“无能”，同样表明他俩的能力也强不了多少，相应自己还有可能被人误解，遭到重重猜疑。柳子奇心急，便提议撤换市公安局局长何国禄，道理显而易见，全市社会治安隐患，郦景元的逃逸，电话监听事件迟迟不能告破，何国禄哪一条没有直接责任，哪一条没有连带责任？苏阳波同意柳子奇的分析，但对撤换何国禄却有不同的看法。在苏阳波看来，“大战”在即，临时换帅，兵法之大忌，何况日泉目前的形势复杂。不仅如此，苏阳波还表示，在今年上半年乃至全年，所有县级领导岗位维持现状，保持稳定，不作任何调整。苏阳波在日泉算是强硬型领导，历来说一不二，柳子奇说服不了苏阳波，只好保留了自己的意见。其实柳子奇并不知道苏阳波的另一个心思，市公安局局长何国禄还是当年谢琨山在任日泉市委书记时，由泉西公安分局副局长破格提拔为市局副局长的，后来谢琨山晋升为副省长不久，便打招呼给继任市委书记苏阳波，让他将何国禄提拔为局长。目前谢琨山不仅在位，而且已经升任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了，此时撤换何国禄，他如何向谢琨山交代呢？这些内情，苏阳波自然不便也不必向柳子奇说起。
当天夜里，苏阳波主动将内线电话拨到了省委书记陆鸣一的办公室，简要汇报了日泉目前的形势和市委配合省委调查组的调查进展情况，末了，仍然没有忘记向陆鸣一再一次表达自己卸任的请求。和上一次一样，陆鸣一没有轻易表态，只是安慰了他几句，便挂断了电话。
这天，傅中枢和调查组的同志正集中在日泉宾馆一会议室讨论将向省委提交的调查报告，却意外接到了一个匿名电话。匿名者直接将电话打到了会议室，傅中枢并不感到惊讶，这也正是调查组希望发生的一个戏剧性的变化。正如哲学所讲的，事物总是发展变化的，内因是事物变化的决定因素，外因是事物变化的条件。倘若事物真有问题，而没有发展变化，则足以说明事物本身的危害程度，也完全可以说明人们的麻木和可怕程度。匿名电话说，他是一名市人大代表，曾接受过甘骆的贿赂，在大会选举期间违心地投了票。因为自己有一颗未泯的党心和良心，事后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内心受到了极大自责，所以向省委调查组报告这一情况。放下电话，傅中枢取消了讨论会。然后经过思考，分别向郭战凯和省委分管副书记崔君里通了电话，又根据他们的意见，当晚约见了苏阳波和柳子奇。苏阳波以其直觉联想到前几天在车里郭战凯为何要重点了解甘骆的情况，并感到了问题的严重。
接下来，省委调查组在绝密的状态下，将调查的重点对象转向了甘骆。几天攻坚下来，总算小有所获——除匿名电话举报的情况外，先后有三位市人大代表背靠背向调查组反映了同样的情况，并在记录上签名以示负责，同时还向调查组上缴了自己的受贿款。按照此次调查的规定，调查组向三位市人大代表表示严格保密，免于任何责任追究，从而使他们打消了思想顾虑。又过了几天，调查组在隐去反映问题的当事人姓名的情况下，向苏阳波和柳子奇简要通报了调查结果，便按照省委的意见，返程复命去了。
日泉市中心城区三面环山，一面临近泉江，城市改造主要集中在八十年代中期到九十年代末期。由于历史上泉江水患成灾，那时的城市改造重点是远离泉江，即柳子奇现在看到的泉西区大半个区域内。而近年来，受全球气候变暖和过度开发甚至破坏生态的影响，泉江的水慢慢变小了，二十多年已无水患。可水资源越是珍贵，人们就越钟情和依赖于水——倚水而居，人间天堂。于是前些年日泉就出现了机关部门的办公楼越往远离泉江的西面修，居民小区老百姓的住房就越朝靠近泉江的南面建。以至于使得改造后的日泉城区，就像一个被推倒的宝葫芦，底部在西边，面积很大，颈部在南面，面积狭小，极不规则。一些市民就戏言——泉江没水了，要靠宝葫芦向泉江注水。可这座城市注向泉江的水，却是大量的生活污水。
按照市人代会政府工作报告确定的城市建设目标，日泉城市建设未来五年要向南发展。市规划局拿出的规划详图经过了几轮评审和修订，已经以市政府的文件上报省发改委审批。市政府初步决定，先拿出三亿五千万元，先搞征用地水电路“三通一平”和规划区内的部分房屋拆迁，拉开城市骨架。这天，柳子奇在市政府一会议室召集发改、规划、城建、国土、电力、水利、招商、财政、金融等部门召开协调安排会。
会议由温一达主持。温一达对此是有意见的，但新确定的城市建设规划得到了市委和苏阳波的肯定，又经过市人大常委会审议通过，温一达这时就不再说什么了。主持会议的温一达说了开场白和会议的议程，市规划局首先汇报了城市向南发展的重大意义和规划详图的设计情况，市发改委汇报了立项和报批进度情况，柳子奇强调了城市南移的总体构想、中长期建设思路和当前的几项基础工作，接着大家就开始讨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