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子奇许久没有和九月见面了。九月亲自驾车和柳子奇来到一个神秘莫测的地方。这里一片寂静，月光白银一样洒落下来，便生出了一个朦朦胧胧的童话世界。柳子奇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抬眼望去，面前是一条蜿蜒而下的河流，四周是如丘的山峦，间或散发稻香的田垄，公路被甩在了田垄的尽头，远远的，使柳子奇和九月徒生出一种远离尘嚣的惬意。河床非常宽阔，中间流淌的涓涓河水，在如银月光的照耀下，像飘舞生命力的白飘带。白飘带的两侧，铺满了被月光染成银色的鹅卵石，仿佛舞动着银河的生灵。有几方巨石盘踞在这个飘舞的世界，引领着生命的呐喊，张扬着图腾的动感。地的灵气，人的灵气，统统在这个精灵的环境里被感染了，世界变得如此美好。
晚风习习。两人肩并肩漫步踏过鹅卵石，不一会儿便来到了巨石的跟前。柳子奇这才注意到，九月今夜换了一身乳白色的晚礼装，那款只有在T台上才可以看见的时尚女装，被九月披在了身上，满身便勾勒出有棱的线条，生出包裹不住的性感，若隐若现，起伏不定，在银一样月光的衬托下，显得更加娇媚动人。柳子奇感叹道：“九月，今夜你真美！”一双明眸便凝视在了她的周身。九月被柳子奇直勾勾的眼神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就说：“子奇，我给你唱首歌吧！”柳子奇点点头，靠在石壁上，两只胳膊环绕在胸前，表示在认真听着。九月靠近柳子奇，仰望了一眼夜空中的月盘，又看看眼前的这个男人，婉约而深情地唱道：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时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九月浓情动人的歌声牵引着柳子奇，使他的思绪久久地缥缈在迷梦般的夜空中。直到被九月唤醒，才发现她流泪了。柳子奇赶紧从裤兜里掏出一片纸巾，替她擦拭了眼泪，说：“你唱得真好！”
九月笑了，说：“不是我唱得好，而是性情男人苏东坡词写得好，今人曲也谱得不赖，今古绝配呗！”
柳子奇若有感触地说：“苏轼是有些才情的，纵观他的一生，以崇尚儒学、讲求务实为主。但也龆龀好道，中年以后，又曾表示过皈依佛僧的愿望，经常处在儒释道纠葛之中。每当挫折失意之际，苏兄老庄思想就占了上风，往往借以帮助他人解释穷途进退的困惑。”
九月转过身来，将头靠在柳子奇的肩上，喃喃道：“我对苏东坡研究不深，不过小女子以为，苏哥的这首《水调歌头》倒像是专门为我们女人写的，每一个字词韵律，都浸泡了女人的心情，他最能读懂女人。从这一点说，苏哥真是难得的性情男人呀！”
柳子奇笑着摆了摆头，说：“可你不知道，苏东坡在写这首词的时候，是一个中秋之夜，忧郁过度，兼思他的弟弟苏子由，畅饮达旦，大醉而就。”
九月嬉笑道：“他对自己的弟弟尚且如此，更何况我们女人呀，我想，这辈子能够做了苏哥的情人，也不枉来人世，那该多么幸福……”
柳子奇又说：“你真是浪漫化了，苏东坡没有这么风情。宋神宗熙宁四年，苏兄以开封府推官通判杭州，是为了权且避开汴京政治斗争的旋涡。到了熙宁七年，他调任密州知府，虽说出于自愿，实质上仍然是处于外放冷遇的地位。尽管当时这个性情中人面貌丰盈，颇有一些旷达表现，也难以遮掩深藏内心的苦闷。这首中秋词，正是此种宦途险恶体验的升华，大醉遣怀是主，兼怀子由是辅。对于一贯秉持尊主泽民节操的苏兄来说，手足分离是私情，忧边患国才是大义。所以说，我以为这首词不仅仅是喻景之作啊。”
九月说：“还是你理解得深透，难道你没有想过，你就是今天的苏东坡？”
柳子奇哈哈一笑，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鄙人何德何能，岂敢与东坡并提，你这是折杀我也！”
九月用胳膊肘撞了撞柳子奇，深情地说：“我不管，反正我要你做情圣苏东坡。”
柳子奇闻言，感到自己呼吸有些局促，他不知道，此刻能不能拒绝。
世界静止了，月盘、银色、河水、山峦、田垄的舞蹈，以及刚才还欢鼓着七彩乐的昆虫、走兽、夜莺的歌声，都凝固了。
只有柳子奇喘着气。
乳白色的晚礼女装褪了下来，女性的贴身物倾泻下来，鹅卵石上便开满了鲜花朵朵。
山之势，高峻而挺拔，刚毅而伟岸。水之情，形幻而玄奥，轻柔而妖娆。山跌宕，承上天之清阳，水凹旋，纳地界之浊阴。女神呻吟着，滑向了炼狱。
柳子奇想起了古希腊的西西弗天神，被大神降罪到人世间受苦，每天要费尽气力将滚动的石头沿山势向天上推，推一步，石头向上滚动一步，再看准一个踏步，踩上去，再推一步，石头又向上滚动一步。卖力地向上推呀推，推了多少步，仰天长望，距离山顶还那么遥远。稍事休憩，石头滚了下来。他想，履职日泉的两年多来，他每天都像是在推石头，像西西弗那样，奋力向上推，推一步，石头向上滚动一步。渐渐地，他感到神力快要衰竭，自己快要被撕裂成碎片。
他费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继续向上推去，石头极其艰难地，缓缓地向上滚动。大神要惩罚西西弗，就是要让他饱受折磨，使他在永无止境的失败的运动中，身心疼痛。而且，西西弗在每次推石头上山时，大神都要打击他，告诉他不可能成功。西西弗默默地承受着，他不肯在成功和失败的圈套中被困惑住，心中平静地想道，推石头上山是我的责任，即使今夜会滚下来，但终究我又完成了一次图腾和壮举。
诸神在百般嘲笑他这种艰苦跋涉的奴役。
他想，在充满磨难的人生历程中，由于心智与身形的高强度劳作，使原始人脱离了动物界，在创造文明的进程中，人的躯体也得到了完美。人是宇宙生命的精灵，亿万年的历史进化，使人体妙不可言地集结了宇宙生命的神奇与气韵。西西弗和亚当一样，被罚作苦役的命运可以解释我们一生中所遭遇的许多事情。人类承受不幸和克服磨难的意志使我们可以努力去做一件工作，排除艰难险阻。但是，人类在意识和认同自己的存在，在透视、掌握自己命运的同时，把命运转换成了使命，成为人类最高的品质。因为，人不但要替自己的生存谋求空间，而且还要在不断创造负载生命的自身，感受失败的痛苦，去替别人、替人类、替世界创造快乐和幸福，同样，在不幸与磨难的神圣使命中，自己的体魄和心灵也得以成为完美的造化之师。
这么想着，自己就坚强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是半个世纪、一万年，还是一瞬间、一刹那。突然，他感到天崩地陷，石头哗哗滚了下来，自己也跟着滚了下来，一声绝望，一阵抽搐，这个世界从此滑向了一个混沌的天地……
一阵晚风吹过来，弥漫着秋夜的凉爽。柳子奇凝视月光下平躺的美丽胴体——乌发若黛，一泻如瀑；美目流盼，楚楚动人；口似樱桃，暗香摄魂；玉峰高耸，生命如歌；轻舒玉臂，莲香雪藕；平腹流苏，柔滑无骨；阴雨博施，邈远无垠……柳子奇看得惊叹万分。思忖，世上最美的女性，还是人间的维纳斯。想着便上去亲吻。滚烫的唇渐渐地落满了银白的玉脂。
九月被吻得周身酥软，眼睛微启，说：“你还像从前那样，是一个贪婪的孩子。”
柳子奇说：“美丽的女人是一首诗，也是一幅画。她是宇宙间灵秀之气的凝聚，更是上帝赐给人类的杰作。”
“是么？”九月嘟噜一句。
柳子奇道：“哎，一切色彩、曲线、声响、形象、灵气、韵律与氛围，凡能引起人们美感的事物，都一起在美女的胴体与风情中呈现出来。”
“还有什么感慨啊？”九月的声音有些潮湿。
柳子奇道：“美丽的女人么，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她所表现出的静态美，是娴雅秀逸，妍丽高贵，素静幽洁，玉骨冰心，风姿绰约；而她所表现出的动态美，是轻盈婀娜，千娇百媚，翩若惊鸿，笑语生香，吐气如兰。她的全身上下，都散发着芬芳的气息与美妙的韵律。面对这样的美女，能不心旌摇曳的，实在是不多啊……”
九月仰望着漫天的星星，像是自语，有些呢喃：“女人是一把琴，好男人能调出美丽的乐章。”
柳子奇听了这话，就用自己一只细腻的手在她的玉脂间调拨，一会儿轻弹，一会儿挠痒。仿佛，悦耳迷人的琴声，顿时就从指缝间流淌出来。
转眼间已是子夜了。柳子奇和九月踏过月光照耀下那银色的鹅卵石，沿着东逝的河水，一直朝前走去。九月说：“子奇，今夜我们要走向哪儿？”
“东海！”柳子奇不假思索地说。
九月说：“如果是那样，该有多好啊！”
柳子奇说：“九月，我在想，尽管我这辈子和你前世有缘，但终究没能长相厮守，也许这是上帝对我的惩罚。”
九月道：“上帝只不过是人们心中的一道锁链罢了，能否锁定自己，不在上帝，而在人的本身。”
柳子奇惊叹：“可你是一个有神论者啊！”
九月说：“一个人一旦到达超脱的境地，神便不复存在了。我现在已经不信神了，只信奉自我。”
柳子奇说：“自我改变不了一切。”
九月说：“神也改变不了什么。”
柳子奇道：“算了，不说这些了，我们快成精神的卫道士了。”
“好啊，让我们回归一种现实吧，子奇，现在做官真是太难了，我看见你成天忙忙碌碌，忧郁不堪，还被人算计，真为你揪心。我早就想好了，你辞了那个鸟官，我们一起走吧，去天涯海角，去欧亚拉美，哪里都行，只要我们能够长相依，长相伴！”九月终于说出了自己想了很久的那句话。
柳子奇吃了一惊，道：“你说什么，不要你‘阳羊’的产业了？”
九月道：“我想把它低价抛出去，远离喧嚣的日泉。凭我现在的积累，就是一辈子什么也不干，我们两人也不会坐吃山空的。”
柳子奇说：“你理智一些，好不好，日泉虽然复杂，但天永远不会塌下来，这里的商业环境还是蛮不错的！”
九月说：“我感到自己累了，该找一个港湾，让漂泊的航船靠岸。而你，从走进我生命的那一刻，我就认定，今生此世，就是我惟一可以放心停泊的港湾。”
柳子奇又说：“这个问题，我真没想过，太意外了。九月，听我一句话，不要胡思乱想，好不好？”
九月眼眸里顿时长满了一泓女人泉，半晌没有一句话。
柳子奇感到，自己伤了眼前这个痴情女人的心了，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满脑苍凉，徒然地向前走去。
河风渐渐地强烈起来，九月打了一个寒战，柳子奇凉透了整个心地。转眼，天快亮了，漫天的星星慢慢暗淡了，如银的月盘也不知什么时候偷偷地遁去了，下游的河水翻滚着银波，淼淼而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