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为的是作出决定:去死
四十年了。我看见你笑眯眯地生活
胖乎乎地生活,矮矮地生活
我看见你推着自行车,夹着菜篓
穿一身干净的衣服,黑皮鞋
我看见你送儿子上学。钓鱼
给老婆倒尿盆。养花。水洒到我楼下
在巷子里让路。头发剪短。刮须
我听见你在楼上打电话,说生意
听见你笑。习书法。炒菜。当局长。出汗
但你死了,谁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躺在和你妻子做爱的床上
嘴角淌出有毒的药液
变成了石头,变成了冷,变成
你儿子的嚎哭,你老婆的绝望
邻居的诧异和悄声的话题,变成了
我驱使着的文字,变成僵硬
我不知道你是怎样被抬出去的
我知道你变成了法医的手套、刀
大白口罩、眼睛、烟蒂和鉴定书
我想着你在高炉里接受喷油的样子
穿着衣裳,洗淋浴
油珠在你单面的脸上
你的口腔,沉默的船。
你的胡须再不用刮,你的指甲
然后是点火,比什么都易点着
你燃烧起来,比橡皮火爆
发出炸裂的声音,你的肠胃和肝
你有掌纹的手、说话的嘴
你眼角的鱼尾纹
你的骨头、你的大腿的尾椎
变成热量和高温、重的反面
你的亲人和朋友用半个上午
在殡仪馆等你成灰,进匣子
他们抽着香烟,搔痒,低声交谈着
而我(一定还记得我)在异地采访
听一个老板炫耀他的劳绩,品茶
用一只烂笔快速记录,翘着腿
时而哈哈大笑,时而貌似高深
再回到我们居住的这个小院子
垃圾堆里色情的苍蝇,衣服悬挂在
生锈的铁丝上,小风在摇动树叶
邻居小保姆尖叫,学生放学还家
电视机的声音,卡拉OK的声音
老太婆追述青春,蚂蚁在爬动
我的侄女唱着《雨季不再来》
席子在滴水,擦自行车的人
厕所、阳光、凋谢的石榴花
有客来访,阿姨,《二泉映月》
你的儿子在拍球,刚数到八十
你的老婆在烧饭。我愿你回来
让她饭不够,让她唠叨
责骂你回家太迟
你真的死了,老侯。让我掇掇你的楼板
回答我,你不是苍蝇,你不是暗锁
你不是一块医用胶布,你不是铁钉
你不是这个太阳天,你不是手表
喊我,对我点点头,拍我的肩膀
再把你浇花的水洒下来
把凳子弄得很响。接个电话
笑一次。下一回楼。打一把伞
夸奖我的儿子。去街上买米
让我们搞得很臭,对骂一回
让妇女们嘲笑我们两个男人
让我们喝茶,谈天气,追打耗子
让你关门、收衣服、捉弄小孩子
你注定死了!老侯。成了我写作的由头
成了灵感,成了被读者忘记的一首诗的材料
别了,老侯
1994.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