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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半掩门

王子进的儿时玩伴,在一夕之间成了疯子,而其中蹊跷甚多,究竟是谁?在半掩的门后,窥探人世……

夏日的苏州,一大早太阳就如火似荼地灼烤着地面,路上的行人寥寥无几,街边的柳树都被晒得垂下了绿色的叶子,虫声肆虐,给这本来就闷热的天气又平添了一丝烦躁。

一间豪华的客栈中,那床上的锦缎被褥此时已成为客人的负担,客栈的房间布置得华丽富贵,只是再华丽的客栈也无法挡住暑气。

屋内一个书生正坐在窗旁拼命地扇着折扇,无奈那扇子太小,制造不出多少凉风。

他的脚边,放着一只盛满清水的木盆,里面有一只通身雪白的狐狸,正悠然自得地泡在满盆的凉水中。

“我说子进啊,你莫要扇了,我的头都快被你的扇子晃晕了!”那狐狸抱怨道。

“绯绡,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痛,你自己在外面试试?”

“那边不是还有洗澡用的木桶吗?又没有人和你争!”

王子进望了望那空着的木桶,又回头看了看泡在水里的惬意的白狐,拼命地摇了摇头:“我是读书人,怎生能如此没有风度?这般不拘小节的事,万万做不得。”

绯绡见他如此迂腐,也不去理他,又摇了两下尾巴,在水盆里溅出少许水花。

“王公子,有请柬到了!”门外有小厮叫道。

王子进,急忙去门外拿了请柬回来,一边拆一边纳闷,这会是谁?自己到了苏州,只有母亲一个人知道,怎会有人邀他做客?

“是什么?”那白狐见了,一下从凉水中窜了出来,蹲在地上抖落一身的水。

王子进拆开请柬,看了一眼,脸上立刻露出喜悦的表情:“今日有免费的午餐吃了!”

“有人请客?”那狐狸一边说着一边往里屋走去,再出来时,已经变成一个穿着白衣的俊美少年,唇红齿白,一头黑发尚自有水滴落。

“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论辈分我该叫她姑奶的。她的孙子中了举人,现在要宴请宾客!”

绯绡似乎不关心是什么原因,急忙走过来,一把抢过请柬,仔细看了看:“会不会有鸡?”眼神专注,似乎要把那印着素雅花朵的请柬看穿。

“绯绡啊,那是请柬,不是菜谱,有没有鸡我们去了不就知道了吗?”

绯绡拿着请柬,又看了看外面毒辣的太阳,一双美目中现出迷茫之色,俏脸上写满严肃二字,似乎在面临着生死抉择。

王子进知道他在踌躇要不要在这样的天气里出去,急忙在他耳边吹风:“一定会有鸡的,请客还没有鸡鸭鱼肉的话未免太过小气。而且估计还不是一只鸡,怎么也要两三只……”

“我去!”绯绡说着一拍窗棂,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估计他晚上原是打算泡在水盆里吃鸡的,现下让他出去,自是百般不愿。

王子进见他愿与自己同去,自是十分开心,急忙拣了一件浅蓝色的褂子,摇着扇子拿着请柬,与绯绡一同往那请客的人家走去。外面阳光毒辣,空气中似是流火一般,热得人甚是难过。

“子进啊,真的会有鸡吗?”

“一定会有的!”

“你敢保证会有吗?”

“……”

走了能有半个时辰,两人方始摸到了那请客的人家门口。那是一个很大的宅院,远远就可看到来往宾客络绎不绝。王子进急忙与绯绡一同走进去,还好酒席尚未开始,不过客人大都与主人打过招呼,已经入席了。

主席的桌子上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夫人,穿着亮蓝色的褂子,满面皱纹,额上带着一根镶金的发带,甚是雍容华贵的模样。

“姑奶,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子进啊!”王子进见了急忙去与那老夫人攀谈。

“子进啊,好久不见了,能有十年了吧,出落得如此俊俏!”那老太太说着伸出干瘦的手,颤巍巍地却是往绯绡的头上摸去。

“小生姓胡,这位才是王子进!”绯绡见了微笑道。

那老太太听了,瞥了王子进一眼,似乎大感失望。

王子进这样被她一闹,搞得满面通红,甚是窘迫,急忙拉了绯绡入席,就等着吃饭了。

那同桌的宾客都用余光偷偷地看着两人,颇有惊艳之色。绯绡见了甚为得意,刷的一声展开了折扇,捋着衣袖,轻摇起来,似乎也不再关心鸡的问题了。

王子进见他这模样见得多了,早就见怪不怪,已经与旁边的客人攀谈起来。

“这家中举的是年方十六的二公子?”王子进听了不由吃惊,他这年过花甲的姑奶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孙子?还记得儿时曾与一个同龄的孩子玩耍过,那孩子甚为俊朗,但是按年纪似乎又对不上。

“正是二公子宋文俊!”那客人答道。

“宋文俊?”王子进听了这名字似乎想起什么,忙问道,“那宋文奇又是谁?”

“自是这家的大公子!”

“文奇他现在怎样?”对了,就是这个名字,王子进打听到儿时玩伴的消息,甚为开心。

哪想那人却摇头不语,长叹了口气,又小声道:“他现在疯了,莫要让别人听到!”

此时,菜已经一道道送上来了,王子进只听耳边绯绡欢呼的声音,估计是看到鸡了,可这些他都已经不在意了。那些过往的时光还历历在目,那小孩俊朗的脸孔还是如此清晰,时光如梭,自己还没有见到他长大的模样,怎么好好的就疯了呢?

“是、是如何疯的?”王子进回过神来,急忙问道。

“不要与别人说啊,很奇怪的!”那客人又左右望了一下,“据说是一夜之间疯的,疯了以后只会说一句话!”

“是什么话?”

“好像是关于门的,半掩着的门!”

“半掩门?”王子进听了只觉得摸不着头脑,这确实是一句疯话。还来不及思考,就听到隔壁桌子的人连连惊呼,却是好好的一只鸡凭空就消失了。

王子进只见旁边的绯绡吃得甚欢,碟子里堆满了鸡肉,他也不顾什么形象了,正抓着一只鸡腿往嘴里塞,估计他是不够吃,索性把隔壁桌上的那只也偷走了。王子进见状摇了摇头,只觉得心中郁结,一口饭也吃不下。

他和绯绡打了个招呼,便一人离席,走到那老夫人旁边,行了一个礼:“多年不见,不知文奇兄现在可好?我甚是想念!”

那老太太看了他一眼道:“福儿啊,你想他了?”

王子进立时哭笑不得,忙道:“我是子进啊!不是什么福儿!”“哦,是子进啊!”那老太太笑了笑,脸上的皱纹堆成了山,“文奇现在很好啊!”说完,回头对身后的一个家丁道,“带这位公子去看看文奇吧!他想念文奇了!”

那家丁俯首答应了,对王子进道:“公子,这边请!”引他往内室走去。

王子进回头见那老夫人依旧慈眉善目,在朝他和蔼地笑,不由心生疑惑,又问道:“文奇?他真的很好?”这话一问,席中有人的酒杯拿捏不稳,那人模样甚是慌张,长须微颤,目光游离。

“他好得很啊!”老太太答道,又摆摆手,让他们去了。

王子进只觉一头雾水,被那家丁引着,沿着九曲回廊,往内室走去。只见院子中假山院落,布置得甚是考究,可现在他已无心欣赏,一心只惦记着儿时的玩伴。

“公子,大少爷就在里面!”那家丁引着他过了一个月亮门,朝一间甚是雅致的房子去了。

王子进见那院子里种满了桃树,此时桃花虽然已经谢了,但姿态还是甚为好看,与一些奇花异草相映成趣,一看就是种树的人花了不少的心思。

“文奇?文奇?”王子进心中激动,缓步往那房子走去。

他踩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桃叶繁密,日光似乎在这庭院中也渐渐隐去,但是任凭他如何呼唤,就是无人应答。

“这是怎么了?”王子进回头问那家丁,却见月亮门旁空无一人,那家丁不知何时已经走了。他又看了看那屋子紧闭的雕花木门,心下不由害怕,不知为何,这静谧而美丽的院落令他紧张。

“文奇,你在吗?”他伸手去推门,那门竟未上锁,应声开了。

屋里一片漆黑,窗子竟然被人从里面用木板钉死,迎面就是一股酸臭的味道。王子进急忙用袖口掩鼻,待眼睛适应了黑暗,才发现这是一间书房。里面没有寝具,只有一排排的书架,上面堆满了书籍,都是灰尘满布。一张桌子上寥寥地放了几张纸,从那灰尘看来,不知已经多久没有用了。

正在这时,从屋子的黑暗处传来一个人细微的声音:“门啊……”那声音如丝一般飘散在空气中,像是呻吟,把王子进吓了一跳。他急忙顺着声音找去,只见书架的后面蹲坐着一个人,隐约可见穿了一件绸缎的衣服,头发凌乱,面孔完全被遮住。

王子进见了那人,心中一阵难过,这就是文奇吗?他还记得蓝天下,绿水旁,两人一起玩耍的样子,怎么转眼间,那孩童就变成了一个被家人遗弃的鬼一样的人了呢?他急忙小声道:“文奇,文奇,我是子进啊,你还记得我吗?”

那人却不答,透过凌乱的头发望着眼前的王子进,不再言语。

王子进依稀可见他眉目依旧如以前一样俊朗,只是一双眼睛中已经没有了神采,脸上也全是灰土。

正在这时,只见那人眼中突然冒出精光,望着王子进身后,大声叫道:“赶快,赶快把门关上,不要让它进来!”

王子进被他这么一吓,连滚带爬地逃出了那个屋子,文奇随后一跃而起,一把就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了,还兀自叫着:“门,门要关上!它们才进不来!”

王子进见他这样子,估计是完全疯了,只觉得时事变迁,无法预料,人生如戏,又苦多乐少,只好一个人怏怏地走出了那幽静的院子。身后还隐约可以听到文奇的声音:“千万不要让门半掩啊,半掩啊……”

像是哀号,又像是控诉,飘荡在那布满花香的空气中。

他踏着渐长的夏草,想要回到大厅去,可是哪想心有牵绊,恍恍惚惚就是找不到回去的路。“这可要怎么回去?”眼见转了两圈又跑回了那月亮门前,正在踌躇间,眼光一瞥,看到一间茅屋。那屋子离文奇所在的院落甚近,看着像是下人所住。那屋子的木门半掩,里面黑漆漆的不知是什么。

王子进见了半掩的门,只觉得好奇,就多看了两眼,这一看不要紧,却吓出了一身的冷汗,那门后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一个白色的人脸,依稀是个女人的脸,头发很长,桃红的衣服,正在透过那门的缝隙看向自己。

哀号声还像风一般飘荡在耳边:“千万不要让门半掩啊……”

王子进只觉得脑门发冷,急忙揉了一下眼睛,却见那门后依旧是黑洞洞的一片,哪里有什么女人?正在这时,有人伸手一下拍在他的后背上,吓得他“哇哇哇”地叫了起来。回头一看,一张俊脸挂着笑闹的表情正看着自己,却是绯绡。

“哎呀,你可吓死我了!”王子进见是他,总算是松了口气。

“子进,我找得你好苦!”绯绡环视了一下四周,“这院子倒是挺幽雅啊!”说罢他也看到了那个茅屋,挂在脸上的笑容马上就僵住了。

“有什么不对吗?”王子进见了他的表情问道。

“没有什么!我们回去吧!”绯绡说罢,转身就走了。

王子进只好跟在他后面,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园子。王子进心中难过,便把宋文奇的事与他一一说了,边说边感慨世事无常,人生苦短,只觉得心中似乎有满腔的郁结无从发泄。

“他是怎么疯的?”绯绡听了问道,剑眉紧锁,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

“不知道,好像一夜之间就这样了!”

“那很是蹊跷啊!”绯绡摇头道,“大凡疯者,必是经历了什么伤心的事情或是受了什么强烈的刺激,哪有无缘无故疯的!”

王子进听了这话,突然感觉他似乎话里有话,急忙问道:“绯绡,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事情?”

绯绡却嘴角一牵,微笑了一下:“反正这里似乎有什么古怪!”“那文奇还能不能痊愈呢?”他急忙问道。

“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要看这救人的人本领如何了!”

王子进听了这话,只觉得心中冰冷,周围的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这世界一下寂静得可怕。过了一会儿,他才颤声道:“你,你说文奇是被人陷害?”

绯绡听了,美目一斜,眼光如刀似剑,分外冷酷:“你以为?这世上蹊跷的事有如此之多?”

“那我们快快救救他吧,不然他这个样子终此一生,不是太过可怜!”

“子进,还是从长计议吧!”

“不不不!见人受困,怎可坐视不理!”王子进说着,已经一马当先,往主屋走去。他心中着急,走得飞快,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已经走到了大厅里。

只见客人大多已经散尽,只有几个家丁和奴婢在收拾桌子。主人一家还在把酒言欢,看起来甚为开心的模样。王子进见了他们,又想起在那黑暗而狭窄的小屋中的文奇,不由难过,只觉得这差距如此之大,不啻于天上人间。

他一撩袍角,已经走了进去,倒转折扇,朝那一家人鞠了一躬:“叨扰各位用餐了!在下有话要说!”

“福儿啊,你有什么话就说吧!”那老夫人依旧慈眉善目道。

王子进也无心与她争,急忙道:“我刚刚探访文奇兄回来,正好有一位至交,可解文奇兄的病症!”说罢,回头望向身后的绯绡。

绯绡没有想到这个呆子如此冒失,只好也走上前去,作了一个揖:“小生姓胡,略懂一些医术,或许可以助大公子康复!”

哪知这话刚刚出口,那一直坐在主座的一个蓄着胡须的中年男人一下就发起急来:“看你这人也甚为潇洒,不似凡品,怎地满嘴妄言?”

绯绡却并不答话,只是面带微笑,清澈的目光一直上下打量着那男人。

“我的儿子根本就没有病,你又从何医治?”那人继续道。

王子进这才知道这人就是自己那未曾谋面的舅父了,“可是,可是我见文奇兄……”他急忙要解释。

“不错,是我们弄错了!”绯绡见状急忙一把拉住了他,“在下这就告辞了!”

“我说文奇没有事吗?他怎么会有事?”那老太太听了又兀自嘟囔着。

王子进呆立在大厅中,望着这一桌子的人,只觉得他们如鬼魅般可怕。好好的一个人变成了疯子,他们却不闻不问,事不关己,如此冷漠,便是连禽兽都不如。

“子进,我们走吧,日后再做打算!”绯绡拉着王子进急忙出了大厅的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还要与他们理论!”王子进一路气愤,大声嚷嚷着。

刚刚嚷嚷了两句,他就像是被谁掐住脖子一般,不说话了,只见厢房那边,有一间屋子的门半掩,一个人正透过那门缝在看着他们二人。

绯绡显然也发现了那个人,那是一个少年的面孔,估计不过十几岁的模样,头戴发冠,俊秀的脸上一双眼睛分外锐利有神。

那人发现二人也在看他,慢慢地将门合拢。

此时已近黄昏,树影婆娑,王子进望着那厢房的雕花房门,又望着这铺了青石板的庭院,只觉得这是逢魔的时刻,这一扇扇的门后,是谁躲在里面,用他们的眼偷看这繁华缭乱的人世?

“你看到了吗?”王子进回过神来,问身边的绯绡。

“看到了!好像是个少年!”绯绡拉着王子进道,“我们快走!回去再说,这房子里有诸多古怪!”

两人回到客栈的时候天已完全黑了,王子进呆坐窗边,望着外面初放的华灯,只觉得心中难过。绯绡知他心中气愤,也不理他,一个人坐在烛光下又啃起鸡来。

“绯绡,文奇兄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家人为何不救他?”

“不知道!”绯绡抬头道,“反正事情不似那么简单,似乎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在那家中盘桓。”

“是什么奇怪的东西?”

绯绡听了目光迷离,似乎在想什么事情:“今日人太多了,生气太足,我也没有什么把握,待过得几日,我们再去看看!”

“啊?”王子进听了叫道,“还要过几日啊?那文奇兄不是还要遭几日罪?”

“事情没有查清之前,还是不要冒然出手!”绯绡一脸狡黠,轻声笑道,“不然只会把事情搞砸!”

王子进听他说得也有道理,只好去楼下买了两坛黄酒,借酒浇愁,两人一直喝到半夜。

此时在那宋家大宅中,月亮门外,桃树的影子被月光投射在地上,似少女婀娜的丰姿。树下一个人,正伸手抚摸着那桃树纠结不平的树干,头发蓬乱,目光呆滞。

那是春天的桃树,他儿时一手栽下,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失去了意识的他似乎还没有忘记这陪伴了他十几年的伙伴。

此时正是半夜,夜凉如水,月满如盘,清冷的月光撒满庭院。

那庭院旁边的一个小小的茅屋中,轻轻地传来“吱呀”的一声,那破旧的木门居然自己开了。接着凉夜中传来“沙沙”的声音,庭院中并没有人,但是地上的青草却好像被人践踏一样歪到了一边。似乎有人从门中出来,正踏草而行,可是在这明亮的月色下,放眼望去只有茅屋的木门洞开,那庭院之中没有其他东西。

是夜,王子进喝了几杯黄酒,带着醉意正睡得深沉,忽觉有人在轻轻摇他。

“子进,起来了!”他睁开惺忪睡眼,见眼前站了一个人,白衣如雪,一双漆黑的眼睛正凝望着他,不是绯绡是谁?

“这么晚了,叫我有何事?”

“有人刚刚叫门,你去看看!”

王子进仔细地听了一下,果然有一阵轻微的叩门声从暗夜中传来。

他急忙披了一件外衫跑去开门,拉开门一看,可见一副桃红色的衣袖和一张白白的脸。王子进见了这人,心中一紧,今日下午躲在那破旧木门后面的似乎就是这样的一张脸,他吓得急忙后退了一步。

那人却伸手推门进来,朝二人作了一个万福:“小女子春桃,是宋家的丫鬟,现在是特来请二位公子助我家大少爷康复的!”那女子倒是礼数周全,似乎是个平常女孩,头上挽了两个小髻,倒真是丫鬟打扮。

“你,你不要多礼了!”王子进急忙穿好衣服,“你家主人不是说不用医治?”

“王公子有所不知,大少爷的病只有少数人知道,在那大庭广众之下,自是无人承认隐疾,夫人现下派我过来就是专门请二位公子的!”

身后的绯绡见了,急忙点着了蜡烛:“今夜就过去?”脸上全是狐疑之色,似乎对这侍女不大信任。

“正是!”春桃说着就垂手立在门外,“我此番就是来引路的!”王子进见推脱不掉,心中虽然害怕,但想着绯绡跟在身边,应该没有事,急忙去内室整了整衣服,两人就跟着春桃出发了。

“那个,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王子进还是心中没底,与那春桃攀谈。

“我是伺候大少爷的侍女,大少爷酷爱桃花,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那春桃接着道,“下午的时候我在那茅屋清扫,好像就是那时与王公子有一面之缘!”

王子进听她说得合情合理,心中暗暗放心,这春桃似乎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就径直与她向那宋家大宅走去。

身后的绯绡,却是一直剑眉紧锁,望着那前面引路的春桃,心生疑惑。这已经是三更时分,城中且有宵禁,哪家的侍女可以随意走出院落,往来外界呢?

三人踏着月光,很快就来到了宋家大宅,春桃却引着二人直往后院去了。

“此时天色已晚,二位公子这边走!”

王子进和绯绡只好跟着她从后门走进去,她东拐一下,西拐一下,很快就带着二人又来到那有着月亮门的庭院。那庭院中绿树葱葱,在黑夜中看起来甚是恐怖。一栋房子立在院中,乌漆漆一片,不见灯火。那正是那宋文奇住的,被木板钉死了窗户的房子。

王子进见了那房子,只觉得身上发冷,白日里怎么没有觉得这样可怕?

“这边就是公子居住的房间!”春桃在一边道。

绯绡却不看那主屋,一双美目倒是死死地盯着月亮门旁那个破败的茅屋,那茅屋的木门此时已经大开,似乎有什么人走出来的时候忘记了关门,门里是黑洞洞的一片。

“这是什么地方?”他伸出折扇指了指那茅屋。

春桃见他问起,脸色一变,过了一会儿缓缓道:“这里据说是个神社,好像以前供奉过菩萨什么的,后来就荒废了!”

绯绡不再打听:“我去看看你家的少爷!”

“公子替少爷诊病,我在门外伺候着,有事叫我即可!”那春桃说着就垂手站在门外,倒真是一副侍女的模样。

王子进望着那紧闭的雕花大门,一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颤抖道:“绯绡,我们真的要进去?”

绯绡瞪了他一眼道:“你自己充英雄,闹着要救你朋友,怎么现下如此胆小?”

王子进被他一激,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把就推开了房门。

那屋子里面此时已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比白日里更吓人一些,只有那酸臭的腐败气息不曾改变。

绯绡伸出手掌,一簇青色火焰突地一下就跳了出来,照亮了大半个房间。

“这里什么味道?这般难闻?”他说着拿袖口掩鼻,似乎不堪这酸臭气息。哪想话音未落,就从斜里窜出一条黑影,一下推开二人,扑到门上,双手齐用,一把就关了大门。

那人回头朝二人阴森森地笑道:“门啊,门要记得关好!”

“哇!”王子进被他吓了一跳,一下就躲到绯绡的身后。

在青色火焰的映照下,只见那人蓬头垢面,目光迷离,似乎不大清醒,正是王子进的儿时玩伴宋文奇。

绯绡却并不害怕,直直地看着宋文奇,只觉得这人疯得怪异,他小声朝王子进道:“子进,子进!这人怕是元神被什么厉害的东西占去了!”

“啊?那我们要怎么办?”王子进到了此时已经甚是后悔插手这件事。

“你且去问问他,在门后有什么?”

“为什么是我?”王子进哭叫道。

“你与他相处过,且去试试!”

王子进见推脱不掉,只好硬着头皮上阵,颤声道:“文奇兄,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子进啊!”

“是福儿吗?”

为什么这家里的人都说福儿?王子进只觉得这人和那老太太如出一辙,不过现下也管不了这么多了,他急忙继续道:“我是子进啊,你还记得我吗?小时候我们曾一同玩耍过!”

那宋文奇目光更为迷离,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文奇,我想问你!”王子进说到这里,吓得咽了口口水道,“门后,你在门后看到了什么?”

那宋文奇听了,环视一下四周,似乎怕别人听到一般,小声道:“我,我那天夜里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看到有人从门后出来!”

王子进听了只觉得一头雾水,门后走出人,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吗?

却听他继续道:“那夜好黑,一个人就那样从没有人的茅屋中走了出来!”

听他这样一说,王子进只觉得背后渗出冷汗来,那破败茅屋的样子,那洞开的门,又浮现在他的眼前。正害怕间,突然眼前一黑,又是什么也看不到了,却是身后的绯绡一把合上手掌,熄灭了那跳动的青色火焰。

“绯绡,你莫要吓我啊!”王子进急忙叫道。

哪想黑暗中伸出一只冰冷的手掌,一把按住了他的嘴,那人轻声在他耳边道:“子进,不要说话,有人来了!”

王子进瞪圆了一双眼睛,大气也不敢喘,只见那唯一能透过月光的雕花门上,恍恍惚惚映出了一个人的影子。

这人是谁?在这样的半夜探访一个疯了的人?二人都是一头雾水,只好躲在阴暗的角落里,不敢作声。只听门外竟而传出了一个男人压抑的哭泣声,那声音嘶哑而悲痛,在暗夜里听来分外地吓人。

那人哭了一会又用手拍着门板,似乎心中十分难过,只听他哭道:“奇儿,奇儿,爹对不起你!”说罢叹了一口气又道,“爹也是没有办法才这样的,谁让你不专心向学,屡次不能中举!”

看来此人就是自己的舅父了?王子进听了那人哭诉,却更是纳闷,这又关科举什么事?这家人当真古怪得紧。却听那人继续道:“你再等一等,反正那屋子还在,我们就有制它的东西,到时候爹自会还了你清明回来!不会再让你这般糊涂下去!”

又提到那间茅屋了,王子进听了心中一紧,那屋子不止是废弃的神社那样简单吗?却听那人在外面又哭泣了一会儿,甚是伤心,过了良久没有声音,似乎走了。

绯绡又祭出青火,两人见那宋文奇竟然在这半个时辰中歪在屋子的角落睡着了,这人似乎是完全疯了。王子进望着他那香甜的睡脸,不由暗自摇头,估计在他的身上是问不出什么了。

绯绡缓缓推开房门,从外面传来一股清冽之气,似乎吹散了一些屋子里的浊气,使人心旷神怡。

“对了,春桃姑娘呢?”王子进见门外一个人也没有,又想起引二人过来的那个侍女。

“估计走了!”绯绡说着看了看天色,“天快亮了,你我先回客栈,明晚再来吧!”

“可是我们还什么都不知道啊!”王子进见天色只是有一些蒙蒙亮,实在是心有不甘。

“子进,莫要打草惊蛇,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你已经知道些什么了?”王子进问道。

“还不能确定,所以明晚我们再来!”绯绡说道,抬眼望着那院中的桃树,那桃树枝叶繁茂,生长得甚为茂密,“此事我是管定了,你大可放心!”

王子进听他这样说,心中不由一宽,眼光一瞥,却是又看到了那个破败的茅屋,那扇木门不知在何时已经关上了,似乎有人走了进去,带上了房门一般。他见了那紧闭的房门,心里一个激灵,急忙跟着绯绡走了。

两人回去又睡到日上三竿,昨日所见,似乎就像一场噩梦般,在阳光下烟消云散。

“子进,你且仔细回想一下那宋家有什么怪异的事情?”

“怪异?”王子进歪着脑袋拼命地想,“就是文奇疯了吧,还有什么怪异?我那姑奶上了年纪,自然糊涂,别的倒没有什么。”

绯绡听了,坐在窗旁,端起一杯茶喝了,面无表情,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

“有什么不妥吗?”王子进见他面色难看,急忙问道。

“我在想一件事!”绯绡说着扬了扬眉毛,“宋文奇疯了,元神被人夺走,又是谁干的呢?那人为什么偏偏要他的元神不可呢?”

王子进望着绯绡俊俏的脸,听他一字一句地说话,只觉得似乎事情的真相就快水落石出,但偏偏就差一个环节。

“夺走元神的估计就是那茅屋中出来的东西,可是为什么他的父亲会知道这件事呢?”绯绡说着,似乎又面临难题,望着窗外道,“子进,你没有发现他们家的人都很熟悉一个人吗?”

王子进听了脑中突然想起一个简单的名字,像是小厮的名字一样好叫的名字,脱口而出:“福儿!”初时听到,还以为那是老太太糊涂了,随口瞎说的,后来在文奇口中又听到,他才注意到这个名字。

“是啊!”绯绡听了笑道,又端起杯子喝了一杯茶,“好像上上下下都知道这人,看起来甚有身份,可是又没有见过他!”

“是不是我们找到这个福儿这事情就会水落石出呢?”

“子进!”绯绡笑道,“现下还不能判断是否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呢?也不知道这是人的名字还是动物的名字,不可妄下结论!”

王子进听了,觉得很有道理,只好点了点头。眼见那太阳正高悬在头顶,心中不由焦急万分,隐隐希望这日头早些西沉,好再去那宋家大宅。

那隐藏在门后的、半夜中走出来的、吓疯了宋文奇的人,到底是谁呢?

王子进想着伸嘴吹散了笼罩在热茶上的雾气,倒是笼罩在心中的迷雾,要如何驱散?

好不容易捱到天黑,两人收拾一下就又去宋家大宅了,今日那引路的婢女春桃倒是没有来叩门。此时夜雾弥漫,空气低沉,月亮也隐藏在厚厚的云层后面,是个阴抑的夜晚,不同于前日的云淡风清。

王子进心情沉重,那衣服上又沾了雾气,似乎也比平日重了几分,倒是前面的绯绡,白衣依旧翩然若舞,似乎这夜雾半点也没有沾到他的身上。

“到了!”绯绡说着停下脚步,眼前的一扇红色大门,正是那宋家的后门。

“我们进去!”他说着用手一推,门“吱呀”一声就开了,门里的木制插销已经断为两截。绯绡回头朝王子进得意地笑了一下,一撩袍角就走了进去。

王子进知他干这种偷鸡摸狗之事最是在行,天下的诸般大门怕是没有一扇能把他关在外面,见他这骄傲模样,只好摇头轻笑,跟着他进去了。

“绯绡啊,你说今晚能不能查出什么啊?”王子进踏在那青石板上,又开始害怕起来。

“不知道!”绯绡左拐一下,右拐一下,“先去那茅屋,且看里面有什么古怪?”

“啊!”王子进听了不由哀号,“那屋子好像很吓人啊,我们能不能明日白天再来?”

绯绡听了,冷冷地瞪了他一眼:“白天看有什么用?大凡鬼怪都是夜里出现,你白日去除了一堆尘土以外还能找到什么?”

王子进见他似乎打定注意,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好硬着头皮随着他往那茅屋方向走去。

两人又走了一刻钟的功夫方走到那月亮门外,此时院落里树影婆娑,漆黑的一片,今夜不见月光,那黑暗似乎比昨夜更加沉寂一些。

“我们过去吧!”绯绡一马当先,往那阴影中的破败茅屋走去,那屋子分外奇怪,小小的木门又变为半掩,留下窄窄的一条黑缝,似乎有人在里面观望着这大千世界。

王子进心如打鼓,害怕万分,一边走一边四处观望,生怕草丛中窜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出来。夜草沾了露珠,湿湿凉凉,他不由暗道:王子进啊,王子进,这只是一个梦,不要怕,等会儿醒了又会在客栈床上,什么都不曾发生。还没等安慰完自己,就见前面的绯绡身子一扭,白影一闪,已然推开那木门走了进去。

“绯、绯绡,等等我啊!”他万万没有想到绯绡竟然这样冒失地进去了,把自己一人留在这黑暗阴森的庭院中。他急忙快走两步,一把就去拉茅屋的木门,哪想那门上竟然没有拉手,光溜溜的没有着手之处,而绯绡进去以后,竟然连门缝都没有留一个。

“快点开门啊,我进不去啊!”王子进拼命在外面拍打着那木门,可是那门里毫无声息,更不似有打开的样子。他拍打一会儿,心中更是害怕,急忙把耳朵贴在了那门上,去倾听里面的声音。

似乎有“沙沙”的声音传来,难道里面有人踏草不成?

那声音越来越近,他方才发现是屋子外面,自己的身后,又有人穿过那月亮门朝庭院走来。这么晚了,难道又是那自己的舅父来哭诉忏悔?他想到这里,急忙隐身到那茂密的草丛中。

只见黑夜中一个人影慢慢地甚为悠闲地走了过来,那人身形消瘦,身量也不是很高,头戴发冠,似乎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这人又是谁?王子进只觉这家人处处透着古怪,夫人命一个怪里怪气的侍女去请他们男主人在三更半夜跑到自己疯了的儿子门外哭诉,这次又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乘着月黑之夜来到这庭院中,不知要干什么?

还没等他想完,只见那少年左右看了看,似乎鬼鬼祟祟的样子,摸到宋文奇居住的屋子,一推门就走了进去。

他去干吗?王子进只觉好奇心起,也不去管那兀自在茅屋中的绯绡了,蹑手蹑脚地摸了过去。

此时他身后的茅屋木门突然“吱”的一声,打开了一条门缝,里面露出一张俊美的脸孔,双瞳如漆,正万分焦急地望着在杂草中渐行渐远的王子进。

月亮隐没在乌云后面,黑暗的天空中,连星光都没有半点。

王子进悄悄地摸到屋子外面,趴在门上往里偷看,哪想那屋内太黑,什么也看不到。屋内一片寂静,也不知那少年进去干什么了,过了一会儿,却听见里面似乎传来桌椅翻倒之声,甚是响亮。

此时王子进再也待不住了,一把推开了大门,借着微弱的月光,可见那少年正捉着宋文奇的脖颈,已经将他按在了书案上。

他听到有人进来,急忙回头,这一回头把王子进吓了一跳,只见那少年甚为清秀的一张脸上,一排门牙暴突,倒像是什么动物的牙齿一般。

“哇!你是什么东西?”王子进见了惊叫道。

那少年笑了一下,嘴上的牙呼地一下就不见了,一张脸又恢复成常态,王子进这才认出此人就是那日在落日余晖的照耀下躲在厢房门内偷看他们的那个少年。

“在下宋文俊,是这家的二公子,倒不知阁下是哪路神仙,在这半夜擅闯我家宅院?”那少年说话倒甚是得体,王子进见他那斯文模样,倒有些怀疑自己方才是否眼花了。

“我,我是文奇兄的朋友,因为甚为挂念他,所以才来瞧瞧他!”这话自己听了都觉得心虚。

“朋友?”那宋文俊冷笑道,“我这疯了的哥哥,竟然还有朋友!”那清秀的一张脸上,挂着的全是阴险的嘲弄表情。

王子进见他这模样,气不打一处来,高声道:“文奇兄是被人陷害,只要找到那吸走他元神的人自会恢复正常!”

那宋文俊听了,一张脸居然一下就僵住,缓缓道:“你还知道什么?”

王子进甚为得意:“我知道的多了,我还知道那怪物就是从那茅屋中出来的,但是自有办法将他封印回去……”

还没等他说完,就见宋文俊突然两眼一翻,一下就冲了上来,掐住了王子进的喉咙。

“你、你这是干吗?”王子进见了急道,这少年身量矮小,力气倒是不小,他挣扎了半天,就是动弹不得。

“看你好像也是读书的,吸了你的元神,下次是不是就能金榜题名呢?”他说着手上加力,笑容甚是阴险。

王子进被他掐得两眼发黑,呼吸困难,正在这时,二人身后的宋文奇居然一跃而起,一下就撞到掐着王子进的少年身上。那少年受了撞,一个趔趄倒在地上,王子进见状急忙手脚并用地爬了出去。

只见月光中,疯了的宋文奇大呼小叫地往外跑去,脸上全是惊惧之色,真是吓坏了。

王子进也慌张地逃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弟弟为什么要杀哥哥?那二公子到底是人还是鬼?难道从那茅屋中出来的就是他吗?他还没等想明白,就见那黑暗中的茅屋又露出一道门缝,那门里正有一个人的脸,透过浓重的夜色,在直直地看着他。

那人的脸,秀丽中带着英俊,好像绯绡啊,怎么他不出来?

还没等他想明白,就觉得脖颈一紧,又有一双冰冷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王子进一时害怕,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手肘一弯就打到了那人肚腹之上,只觉得脖子上的手松了一下,他急忙又跑了两步,露水将草浸湿,甚为绊脚,根本就无法跑快。

“你这书生,不早早将你收拾了,便还要造次!”那少年说着手臂一下暴长,就要抓王子进的后心,那根本就不是人类的手臂。

王子进这一惊非同小可,一时呆立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在这时,就听身后有人叫道:“接住!”却见一道冷光划破黑暗,一柄钢刀被人扔到了他的脚下。

他急忙在地上打了个滚,捡起那刀,直直地往那手臂上砍去,眼看就要得手,那手臂却突然拐了个弯,一掌就劈到他的手腕上。接着只觉手腕一痛,那刀拿捏不稳一下掉到地上,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却见自己面前的少年面色异常悲怆,望向自己的身后道:“父亲,在你眼里,我到底还是鬼魅吗?”

王子进听他这样一说,急忙回头看去,果然有一个穿着绸缎褂子,留着美髯的中年人正站在那月亮门外,一脸的悲苦模样,正是自己的舅父。

过了半晌,只听他哽咽道:“都是,都是我的错,让我的大儿子疯了,小儿子变成了鬼!”

这是怎么回事?王子进夹在这父子俩中间,丈二和尚摸不到头,却听那宋文俊柔声道:“父亲,你不要怕,只要把这书生解决了,就没有人知道我们的秘密,到时我再去赴考,金榜提名,自可光宗耀祖,这不是父亲你的愿望吗?”

王子进听了这话,大大不妙,拔脚就要逃。却见宋文俊那长臂一把就捡起地上的钢刀,向他后心掷去。

“不要啊,绯绡救我啊!”王子进眼见那刀带着破空之声飞来,自己身上就要添个透明窟窿,一时吓得魂飞魄散。

正在这时,斜里冲出一条白影,一把就拉住王子进的衣领,把他拽到一边,那刀带着风声从王子进腋下掠过,“当”的一声砸到那院落的墙上。

“绯绡啊,你怎么这时才出来啊,那茅屋有什么好啊,要在里面待那么久?”

却见绯绡朝他笑了一下道:“我出来不就好了?”说罢望了望那茅屋道,“那屋子甚是古怪,如果没有人呼唤我的名字,就无法出来!”

“啊?你这样本事也不行?那里面到底有什么?”

“等下再与你说,先收拾了他!”绯绡说罢,一把推开了王子进,缓缓从腰间拿了玉笛出来,手一翻,那玉笛已经变做一把刀刃血红的长刀。

那少年见了绯绡,双目圆睁,甚为气愤:“你是什么人?来坏我的事?”

绯绡将刀一横,轻笑道:“我是来渡死了的人去冥河彼岸的!”“你说谁死了?”那少年说着,一跃而起,双手带着腥风就往绯绡的身上扑去。

“舅父,舅父,这是怎么回事啊?”王子进急忙跑去问他舅父。

却见那中年人面容沮丧,缓缓地蹲到地上,抱头痛哭道:“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这是为何?你有什么错啊?”王子进还没等问出答案,就见草丛中窜出一个人来,疯疯癫癫地拿着一枝树枝唱道:“半掩门啊,门半掩,鬼啊怪啊,都出来!”却是那疯了的宋文奇,他在这黑夜中唱这样的曲子,让人觉得诡异无比。

王子进望着绯绡正与那少年斗得正欢,又望了望这疯了的人,突然心中难过,不知该如何是好。

“文奇啊,父亲对不起你啊!你原谅我吧,我错了啊!”他说着一把就抱住了宋文奇,哭得老泪纵横。

“你快快回去吧,此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绯绡一边与那少年搏斗一边道。

“我回不回去,干你何事?”那少年阴笑道,手上加力,一下狠似一下,长长的指甲在黑夜里泛着幽蓝的光。

却见绯绡一个转身,落到离那少年几米的地方道:“我刚刚从那茅屋中出来!”

那少年听了面色一变:“那又怎样?”

“那里面供奉了很多古代的土俑!”

“那又与我何干?这屋子早就失修,以前就是用来祭神的!”

绯绡听了笑道:“怕不是祭神那么简单,大户人家以前死了主人都要家人陪葬,后来就以人形的土俑代替。这屋子,怕就是建来存放那些废弃的土俑!”

王子进听了这二人的对答,只觉得纳闷,不知绯绡到底想说什么。

却听绯绡继续道:“时间久了,这里的土俑五脏中空,慢慢被有灵气的东西侵占,只要有人叫它们的名字,就会有可怕的东西走出来。”

“哈哈哈!”那宋文俊似乎听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这与我又有何干?我会是那些灰扑扑的东西吗?”

“不,你不是!”绯绡说罢,顿了一顿继续道,“我在里面又发现了一具婴儿的骸骨,福儿!就是你吧!”

这话一出口,那一边抱着宋文奇痛哭的王子进的舅父,一下就止住了哭声,一双尚自满是泪水的眼紧紧地瞪着绯绡。

而那少年,似乎也没有了先前狰狞的神色,面色悲哀,过了一会儿,缓缓道:“不错,我就是福儿。因为没有长大,所以只有乳名!”说罢,声音中似乎带着哭腔,“哪家的孩子不想长大?我却连名字都没有就死了!”

一时间院落中死寂一般的沉默,只有夏虫鸣叫,王子进大气也不敢喘,空气中只余宋文奇疯了的歌声:“半掩门啊,门半掩……”慢慢扩散。

这是怎么回事?王子进眼见这互斗的双方,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惊呆了,没有长大的、早夭的孩子不是有很多吗?怎么死了的孩子又会变成鬼出来?

却见那少年呆立在院落中,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道:“我确实是这家的二公子,不过生下来不到半年就夭折了!”

王子进听了这话方始想起来,自己确实是从来没有听过这家有什么二公子。

却听那少年继续道:“早夭的孩子是不能有坟墓的,应该草草埋了,让他们早早托生到新的人家去!”说罢,就望向他父亲道,“可是,父亲你,为什么只因为舍不得我就把我放在那供奉土偶的屋子中呢?”

“我,我也是心痛啊,虽然已经死了,可是自己的孩子怎么能随便就埋到荒郊野外呢?”说罢,昏花的老眼中又有泪水流了出来,“况且你娘因为你的事,一病不起,后来也跟着你去了,我实在是想念你们娘俩啊!”

王子进听了这话,背上又开始冒起冷汗,那夜找他们过来的春桃,不是说奉了夫人的命令来请他们治病的吗?怎么现下又说这夫人早就死了呢?

他想到这里,急忙跑到绯绡跟前道:“绯绡,绯绡,那个春桃是怎么回事?”

绯绡却不理他,俊脸上全是戒备神色,还在时刻提防着自己的敌人。

王子进见他动物本能发作,只好站在他身边,不再问什么。

却听那少年继续道:“不错,是我的不对,我在那屋子中,不知为什么一直有意识,竟然渐渐长大,但却只能在那狭窄的空间长大,在那黑暗的地方透过一点夹缝观望世界!”说罢,指着疯了的宋文奇道,“一样是这家的孩子,凭什么他就能潇洒地生活?凭什么他就能养花种草,不学无术?为什么我就要呆在那狭窄的房间里?既不能超升,也不能像人一样生存?”

“孩儿啊,为父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这屋子有诸多古怪啊!”

“哼!”那少年说着冷笑一声,“你真的不知道?你若不知道的话,为什么要在大哥屡次不中的时候,半夜里跑到这门外叫我的名字?将我从这门中释放的不就是你吗?”

他的父亲被他这样一问,立时瞠目结舌,不知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方干巴巴地说:“我是有时看到那里面有人在往外偷瞧,初时也吓了一跳,后来越看越像你娘,才去唤了你的乳名试试,哪想你就推开门走了出来,你知道那个时候我有多高兴吗?”

“你高兴?”那少年恶狠狠道,“你是高兴有人接替兄长去读书了吧?我目不识丁,可是即使让自己的大儿子疯了也无所谓,因为你只想着有人能去科考中的,光耀门楣就好了!”

王子进听到这里,方始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自己的舅父是利欲熏心,这种种事情的始作俑者便是他了。

“我对不起你啊!”那中年人说着又抱头痛哭起来,“你,你回到那门中吧,我也很后悔啊,虽然文奇不一心向学,可是他疯了也不是我所愿啊!”

“想让我出来就让我出来?想让我回去就回去吗?”那少年一下就跃了起来,“外面的繁华多好?我今日就要吃了大哥,彻底变成一个真正的人!”

他目露凶光,一把就往那疯了的宋文奇身上抓去,嘴上也突地一下长了一排犬齿出来。

“哇!绯绡!”王子进见月夜中那个少年,突然变得如畜生一样,在夜色中看来分外狰狞恐怖,不由吓得叫了起来,伸手就要去抓绯绡的衣袖求助。

哪想这一抓却抓了个空,黑夜中可见一条白影,身形一闪跃到半空,一把就抓住了那少年伸长的胳膊。

“又是你来捣乱!”那少年叫道,身上一沉,一下落到地上,“你又要干什么?”

绯绡轻笑嫣然:“我说过,渡死了的人过河!你还是乖乖地回到那屋子中去吧!”

“想让我回去?没有那么容易!”那少年说着一把就又要去抓宋文奇。

“你这厉鬼,怎么这个时候还要害人?”绯绡长刀一挥就伸了出去,那厉爪见了刀锋急忙缩回手去。接着绯绡迎面就是一刀,刀锋逼得那少年退了一步。

王子进只见绯绡一下狠似一下,身形如梭,刀锋如电,逼得那少年不得不节节后退,眼看就要到那茅屋门口,他心中不由暗暗叫好。

哪想那少年面色一冷,嘴角挂了一丝轻笑,居然一个纵跃,就从绯绡的头顶跃了过去。

“想逼我回去?哪里有那么容易?”

绯绡见了心中一紧,这般可如何是好?自己也不能拖了他一起进那茅屋吧?这样斗下去,要到何时才算完结?

正在这时,王子进只见那不甚明朗的月光下,那茅屋的门竟然“吱”的一声开了半扇,似乎有什么人要从里面出来。

隐约可见一个穿了桃红色衣服的人,和一张白白的脸,正一脸焦急地向外偷看。

王子进见了这人脸,不由吓得后退了一步,这人竟像极了那晚为二人引路的侍女春桃。

“王公子,快点叫我的名字啊!”那春桃在屋子中急切地叫道。

王子进望着身后斗得甚欢的绯绡与宋文俊,在月光下打得阴风四起,又回头看了看那屋中的春桃,一张惨白脸孔从那窄窄门缝透出,也不知是人是鬼。一时心中犹疑,不知该如何是好。

“王公子,叫我的名字,我自可助你们!”

此时身后传来一声惊呼,只见那少年的手已经完全变成了青蓝色,上面布满了鳞片,如刀似勾,他正双手发力,要抓向绯绡的头顶。绯绡托起一把长刀,已然将那爪子托住,不过那刀此时正一分一分地朝绯绡的面门上靠近。绯绡如玉的一张脸,已经变成了铁青的颜色。

王子进知他不擅于比拼力气,此番凶多吉少,只觉得身上汗涔涔的,又看了看那门里的女人,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大声道:“春桃,出来!”

这话刚一出口,那门中就飞出两条桃红色的似蟒蛇一般的东西,仿若有生命般直直地朝着那少年去了,一下就卷住了那少年的腰,却是一副女人的衣袖。那少年被她这么一拉,身子一斜,眼看就要被她拖入那门中。

“你是什么东西?也来阻我?”他说罢就要举手撕裂那红袖。哪想眼前白光一闪,一柄长刀就往他面门上砍来,他急忙以手相隔,那人却又是一刀横来,他立时双手挥舞,显是招架不住。却是绯绡见有人相助,急忙要把他逼入那门中。

“父亲,父亲,帮我啊!”他两面受敌,一下又变做平日的清秀模样,开始向他的父亲求助。

王子进的舅父本来一直观望,似乎吓得傻了,被他这么一叫,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孩儿,孩儿,我来帮你!”目光迷离,就要扑向那落在地上的钢刀。

哪想有人比他更快一步,一把就踏在了那刀面上,那人穿着淡蓝色袍子,却是王子进。

“子进,子进!不要阻我,我要去救我的孩儿!”

“舅父!”王子进弯腰夺过那刀,一把将它抛得远远的,“你仔细看看,那是你的孩儿吗?”

“我知道他已经死了,可是那也是我的孩儿啊!”他舅父老泪纵横,又要去捡刀。

王子进一把拉住他的手急道:“那文奇呢?文奇就不是你的孩儿吗?难道你忍心让他一直疯下去吗?”

他听了这话,一下就愣住了,望了望那向他呼救的小儿子,又看了看叼着草叶的疯了的大儿子,一时迷惘,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在此时,那少年半个身子已经被春桃拽到那门里,只听他叫骂道:“你不过一个桃树变的妖精,至于如此两败俱伤?”

却听门里传来春桃柔和的声音:“公子养育我十几年,这其中情义,又岂是你能理解?”

接着那茅屋的门“啪”的一声就关上了,湿热的空气中只余叹息的声音回荡。

绯绡拿着长刀,站在门外,气喘吁吁,似乎累得不轻。

王子进眼见着一切都恢复平静,急忙跑了过去,急道:“绯绡,绯绡,你不要紧吧?”

只见绯绡的俊脸上挂着汗珠,他撩起袖子擦了一下脸,剑眉一挑,笑道:“子进,我没有事的!只是没想到他这样大的力气!”说罢,手一翻,长刀变做玉笛,他随手就将那玉笛插在身后。

“子进,你去那屋中取一样东西给我!”绯绡朝他笑道。

“啊?”他听了叫了起来,“里面不是有鬼吗?”

绯绡伸手指了指天色道:“现下天色已经要亮了,而且你是人,进去不会被这屋子所禁锢,放心吧!”

王子进望了望天色,东方已悄然泛起了鱼肚白,他硬着头皮道:“什么东西?”

“是一个木头匣子,用锦缎包裹的!”

那茅屋阴森恐怖,依旧泛着一股骇人气息,他却没有办法,只好哆哆嗦嗦地推开了那扇木门,又不放心,回头道:“绯绡,有危险你可要帮我啊!”

绯绡一身白衣,甚为潇洒地站在门外,朝他缓缓点了点头,他这才又硬着头皮往里看去。

待眼睛适应了黑暗,才发现这屋子里尽是灰土,里面大大小小地垒了很多陶做的人俑,做工粗陋,似乎有很久的历史了。他在那些陶俑中翻了半天,方在屋子的角落里找到一个用红色绸缎包裹的匣子,那绸缎似乎有些年头了,已经如败絮一般,破成一条一条。红绸上面绣了一个白胖的桃子,甚是喜人,他见了心中不由难过,这是一个婴儿的肚兜,估计这孩子死前也是得了父母的千般宠爱吧?

王子进拿了东西,推门就出来了,回头一看,那屋子依旧灰尘四布,哪里有那厉鬼一般的少年,又哪里有那娇俏的春桃?只有一排排的人偶,四处散落,平平的脸,短短的四肢,似乎面带悲哀,是不是这每一个人偶上面都寄托着灵魂呢?只等到漆黑的夜晚,让门外的人呼唤他们的名字?

他不敢再想,抱那匣子走了出去,绯绡正长身而立,微笑着站在门外等他。

他接过王子进手中的木匣,往那宋氏父子方向走去,将那匣子交给王子进的舅父,轻声道:“将这孩子供奉了吧,请个和尚为他念念经,大公子自会痊愈!”

王子进的舅父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颤抖着接过木匣,那匣子放了好多年,盖子霉烂了,居然一下就滑脱了,里面露出一具蜷缩着的婴儿骸骨。

王子进见那婴儿的模样,心中突然难过,想那狰狞少年的满脸凄容,他又何尝不是可怜的?

绯绡转身便大步走出院落,白衣若雪,张扬在晨曦淡薄的阳光中,王子进见了急忙追了上去。

“绯绡,绯绡,那些人偶怎么办?”王子进又想到那屋子中的土俑,不知该如何是好。

绯绡笑了一下:“日后嘱咐他们将那人偶用草纸填满即可!”

“这样就可以了?妖怪就不会寄生在里面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解决的方法竟然如此简单。

“任何空虚的东西都会被鬼怪入侵,不光土俑,天地万物皆是如此,就是人心不能例外!”绯绡轻摇折扇,笑着答道。

王子进听了,又想了一会儿道:“绯绡,绯绡,我怎么觉得你这话甚有真意啊?”

“嘻嘻,是吗?”绯绡说着脸上又挂满了馋相。

王子进见他这脸色,心中不由一寒,果然接着就听绯绡道:“子进啊,我也累了一宿了,要是有一只鸡吃就再妙不过了!”

“这一大早,你要到哪里去找鸡啊?”王子进听了不由哀号。

“我们一家饭馆一家饭馆地去问,怎么也能找到的!”

“怎么能这样?啊……”苏州城的晨雾中,突然传来一个人痛苦的号叫声,回荡在那行人寥落的街道间,久久不绝。

过了几日,宋家派人好好酬谢了二人一番,此事便告一段落。

绯绡拿了那银两去买了两匹青骢骏马,王子进见他那模样,似乎又要上路了。

“子进,我们去西京洛阳吧,现下银两充足,我们且去好好玩耍一番!”绯绡说着眉飞色舞,一张俊俏的脸上挂满了企盼。

“好好好!”王子进也甚是高兴,西京是出名的大城市,自己还尚未见识过呢,一定要去开开眼界。

“那我去楼下备马,你随后就下来吧!”绯绡已经跑下楼去。

“等等我啊!”王子进急忙跟着他也要下楼。哪知刚刚出了自己的房间,他眼光一瞥,却看到有一扇雕花的房门半掩,里面有一张绝美的容颜,目若朗星,一身红衣,雪白的藕臂正搭在那乌漆的门沿上,像极了沉星。

王子进见了,心中不由一震,鼻子也跟着酸了起来,他几步跑了过去,一把推开那房门,却见屋子里家具简单,哪里有人?他呆呆地立在那空落落的房间中,黯然伤神,是不是自己思念心切,所以才会看到她呢?他失落地走出屋子,把那扇雕花房门半掩,一路上一步三回首,那门缝却依旧漆黑一片,不见玉人身影。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子进,子进,你在磨蹭什么啊?”楼下的绯绡已在催他。

“来了,来了!”王子进快步跑出门去,却见绯绡正牵了两匹骏马,在刺目的阳光下等他。

“接着!”绯绡扔给他一条马鞭,自己则一跃而上,立马街中。

金鞭美少年,去跃青骢马,王子进见他那勃发英姿,心中不由豪气大增,也跟着他跃上马背。两人一前一后踏上旅途。

沿路莺歌燕语,风景秀美,那风中似乎都带着夏草的香气。王子进骑在马上,望着与自己并驾齐驱的绯绡,心中再无忧伤,只觉有知己若此,快意人生,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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