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普希金
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普希金（Александр Сергеевич Пушкин，1799—1837），俄国诗人、作家，俄国现代语言和现代文学的奠基人，被誉为“俄国文学之父”。他出生在莫斯科，在彼得堡著名的皇村学校毕业后去俄国外交部任职，不久由于所谓的“自由诗作”见罪于当局，遭到流放，并终生生活在监视之下，但普希金也因此成为俄国第一位“职业诗人”。1837年，普希金在与一位法国侨民的决斗中负伤死去。普希金在诗歌、小说、戏剧、文论和历史等方面都留下了丰富的遗产，其创作对俄国文学的影响无人可比，其最为著名的作品有：抒情诗《皇村的回忆》、《致恰达耶夫》、《致凯恩》，长诗《鲁斯兰与柳德米拉》、《青铜骑士》，诗体长篇《欧根·奥涅金》，小说《上尉的女儿》、《杜勃罗夫斯基》，剧作《鲍里斯·戈都诺夫》等。
作品梗概
《欧根·奥涅金》是一部诗体长篇小说，它以贵族青年奥涅金和乡村地主之女塔吉亚娜之间的爱情关系为主线，塑造了“多余的人”奥涅金和被作者称之为“我的理想”的塔吉亚娜这两个主要性格，同时广泛地反映了19世纪俄国十二月党人起义前后的社会生活。《欧根·奥涅金》的故事内容，亦即小说的情节线索是这样的：生长在涅瓦河畔的贵族青年奥涅金，整日无所事事地闲荡在上流社会的各种交际场合，一日，他突然接到一封信，要他去濒临死亡的伯父处继承遗产，于是他来到了乡间。（第一章）在乡间，他很快就同样感到了无聊，幸好与刚从德国留学归来的青年地主连斯基相识，两人结下友谊；连斯基爱上了邻村地主的女儿奥尔嘉，奥尔嘉有个姐姐叫塔吉亚娜，塔吉亚娜忧郁，沉默，但对奶娘、对俄罗斯的大自然却充满情感，她还喜欢读书，喜欢幻想。（第二章）奥涅金应连斯基之邀去塔吉亚娜家做客，塔吉亚娜对奥涅金一见钟情，她给奥涅金写了一封情书，倾诉了她的爱情，却没有得到奥涅金的回复。（第三章）在花园里，奥涅金与塔吉亚娜突然相遇，面对惊惶失措的塔吉亚娜，奥涅金做了一大段冷静的表白，拒绝了姑娘的爱。（第四章）在塔吉亚娜家的晚会上，奥涅金因为无聊，也因为目睹四周的虚情假意而生反感，便故意与奥尔嘉调情，引起了连斯基的愤怒。（第五章）连斯基向奥涅金提出决斗，奥涅金虽然感到不安，仍接受了挑战，并在决斗中打死了朋友连斯基。（第六章）塔吉亚娜和奥尔嘉被父母带到了莫斯科，不久，她俩都出嫁了，塔吉亚娜嫁给了一位将军。（第七章）回到莫斯科的奥涅金，与已经成为将军夫人的塔吉亚娜相遇，他为塔吉亚娜高傲、雍容的风度所折服，于是主动向塔吉亚娜求爱，却被塔吉亚娜所拒绝。（第八章）于是，奥涅金外出去各地旅行。（《奥涅金的旅行》）而最后一章，即第十章，现存的仅为一些片断，根据这些片断来推测，该章的内容仍是奥涅金的旅行，以及他在旅行中的所见所闻、感情起伏和思想变化。
作品节选
第三章
31
塔吉亚娜给奥涅金的信
我是在给您写信——够了，
这使我还能说什么话？
现在，您已经决定，我知道，
用沉默的蔑视给我惩罚。
但只要您对我悲惨的命运
能抱着即使一丝儿怜悯，
我相信，您就不会置不作答。
起初，我本想力持沉静；
那么，一定的，您就不知道
我有怎样难言的隐情。
我会沉默，要是我能盼到：
在我们村里可以看到您
哪怕一礼拜一次，时间短暂；
只要我能听见您的声音，
并且和您有一两句闲谈；
以后就盘算这一件事情，
茶思饭想，直到再一次会见。
可是我听说，您不好交际，
这荒僻的乡村令您厌腻，
而我们……尽管对您很欢迎，
却没有什么能让您垂青。
为什么您要来访问我们？
否则，在这冷僻的乡间，
我就一直也不会认识您，
也不会感到痛苦的熬煎。
也许，这灵魂的初次波涛
（谁知道？）会随着时间消沉，
创伤会平复，而我将寻到
另一个合我心意的人，
成为忠实的妻子，慈爱的母亲。
另一个人……呵，绝不！我的心
再没有别人能够拿走！
这是上天的旨意，命中注定
我将永远是为你所有。
我过去的一切，整个生命
都保证了必然和你相见，
我知道，是上帝把你送来的
保护我直到坟墓的边沿……
我在梦中早已看见你，
就在梦里，你已是那么可亲，
你动人的目光令我颤栗，
你的声音震动了我的灵魂……
呵，不，谁说那只是梦境！
你才走来，我立刻感到熟悉，
全身在燃烧，头晕目眩，
我暗中说：这就是他，果然！
可不是吗？每当我帮助
穷苦人的时候，或者当心灵
激动地感到思念的痛苦，
只有在祈祷中寻求平静，
那一刻，那可不是你的声音？
我听着你轻轻和我谈心。
就在我写信的这一刻，
在透明的夜里，那可不是你，
亲爱的影子，在屋中掠过，
在我的枕边静静伫立？
可不是你在温柔地絮语，
给我希望和爱情的安慰？
呵，你是谁？是卫护我的
安琪儿，还是骗人的魔鬼？
告诉我吧，免得我怀疑。
也许，这一切不过是虚无，
是无知的心灵的梦呓！
而命运另有它的摆布……
那就随它吧！从现在起，
我把命运交在你手里，
我流着泪，恳求你的保护……
请想想，我是这么孤独，
在这里，没有人理解我，
我的万千思绪自会萎缩，
我也将随着它无言地沉没。
我在等待：只有你的目光
能够点燃我内心的希望，
或者，唉，给我应有的谴责，
让这沉重的梦永远断丧！
打住吧！我不敢重读一次……
羞耻，恐惧，都已把我窒息……
但我只有信赖您的正直，
我向它大胆地呈献了自己……
第八章
43
“那时候，我比现在年轻，
因此，也好像更为纯真，
我爱过您，可是怎么样？
您的心里有什么反应？
我看到的是什么？只有冷酷，
是不是？一个普通少女的爱情
对于您难道有什么新鲜？
那冷冷的眼神、那篇教训，
呵，上帝！就是现在想起了
我还不寒而栗……但我不想
怪罪您：对我那一刻的狂妄。
您的行为是那么高贵，
您在我面前是那么正确：
我只有以整个的心感谢……
44
“那时候，呵，在那村野里，
那偏远的地方，没有莫斯科
这么繁华，您不爱我，是不是？
但现在，为什么您又追逐我？
为什么我又成了您的目标？
难道不是因为如今的我
成了上流社会的人物，
因为我现在富豪、显赫，
因为我丈夫有战功，受过伤，
得到宫廷特别的宠幸，
而我的荒唐、失足，将会
被所有的人们传为笑柄，
这样，也许就可以使您
在社会上，自炫为“情圣”？
45
“我哭了……现在，如果您
还没有忘记您的达妮亚，
请认清吧：您以前那种
尖刻的斥责，冷酷的谈话，
如果让我选择，我会觉得
它远胜过这种凌人的热情，
胜过这些眼泪、这些书信！
那时候，对我的青春的幻梦
您至少还有一丝怜悯，
对我的幼稚也表示宽容……
可是现在！——是什么使您
跪在我脚前？多么不郑重！
以您高贵的情思，难道竟
屈从于这种浅浮的感情？
46
“对于我，奥涅金，这种豪华，
这种可厌的生活的浮夸，
这富贵场中对我的推崇，
这些晚会和这漂亮的家，
它们算得什么？这时，我宁愿
抛弃这场褴褛的化装表演，
这一切荣华、喧嚣和烟尘，
为了那一架书、那郊野的花园
和我们那乡间小小的住所，
我宁愿仍旧是那个地方：
奥涅金，我们在那里初次相见，
我愿意看到那荒凉的墓场。
那里，一个十字架，一片树荫
正在覆盖着我的奶娘……
47
“幸福消失了，但它曾经是
多么挨近……而现在，我的命运
已经注定了。也许，这一切
来得太突然，我不够谨慎：
但年老的母亲流着泪
那么哀求我，而且，任何安排
对可怜的达妮亚有什么区别
于是我结了婚。您应该——
我请求您——立刻离开我。
我知道您的为人，您一向
为人正直，自视很高。
我虽然爱您（又何必说谎？）
但我已经是属于别人，
我将要一世对他忠贞。”
（选自《穆旦译文集·欧根·奥涅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作品赏析
《欧根·奥涅金》（Евгений Онегин）是普希金一生创作中的一部中心作品，在普希金的所有作品中，这部诗体小说的创作时间持续得最长，从1823年到1831年，在这长达7年之久的写作过程中，普希金多次重构情节，做过很多改动，最后，仍留下了一个所谓的“开放的结尾”。据研究者称，普希金为奥涅金设计过多种结局，其中就有奥涅金后来成了十二月党人这样的结局，但这样的结局显然是不能为当局所接受的，因此普希金不止一次地焚毁《欧根·奥涅金》后几章的手稿。别林斯基还有一种精彩的说法，即《欧根·奥涅金》之所以没有结尾，是因为现实本身还没有提供出合理的“结局”。《欧根·奥涅金》又是普希金创作中一部具有转折意义的作品，是他从诗歌创作转而并重诗歌与散文这一过程中的重要环节。《欧根·奥涅金》的第三章写于1824年，在这一章的第十三节，作者以第一人称的口吻写下了这么几行诗：“也许，老天高兴，/让我不再来拼凑韵律，/我心里跳出另一个精灵，/全不理会阿波罗的恐吓；/我宁愿自己跌落尘埃，/去写散文，写旧式小说，/也许，这更符合我的本意。”普希金在19世纪20年代中期开始由偏重诗歌向偏重散文的过渡，的确是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这尽管并不一定如有些研究者认定的那样就是从浪漫主义向现实主义的过渡，但它毕竟是一种转变，而《欧根·奥涅金》的写作无疑在这中间起了很大的作用，也许，作为诗歌与小说之结合的《欧根·奥涅金》，正是这一转变和过渡的产物。
《欧根·奥涅金》不仅是普希金个人创作中的重要一环，它同时也是整个19世纪俄国文学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里程碑。在19世纪中后期崛起的俄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其诸多源头都可以追溯至这部杰作。普希金在这部作品中对俄国都市上流社会生活和乡村场景的现实主义的描写，对奥涅金、连斯基等时代典型人物的准确刻画，以及他对当时现实所持的批判态度等等，使得这部诗体的、抒情味的“小说”成了一部地道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品。正是就这一意义而言，别林斯基称这部作品为“俄国生活的百科全书”（энциклопедия русской жизни）。
作为一部诗体小说，《欧根·奥涅金》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取得了不同寻常的成功，奥涅金（Онегин）和塔吉亚娜（Татьяна）这一对男女主人公，更是被塑造得有声有色，令人难忘。奥涅金出身贵族，受过良好的教育，但是，他在当时的现实生活中却找不到可以一展作为的地方，因此终日游荡，寻事，成为一个“多余的人”。他因现实的无聊而无聊，然而又无力改变现实和自己的命运，因而“多余”。他的遭遇，实际是他那个时代俄国贵族青年之命运的缩影。奥涅金的形象，似乎含有普希金很多的同情，表面上看，这似乎是一个游手好闲、游戏爱情的花花公子，但在将他与所谓的“进步”青年连斯基（Ленский）做比较时，作者却流露出了自己的偏爱。连斯基从德国留学归来，生活认真，忠于爱情，但这样的青年在普希金看来，却实际上是一个思想上的懒惰者，现实中的一切似乎都不会对他个人的情感和生活产生任何影响，这是一个时代的庸人；相比之下，奥涅金的“多余”，恰在于他因失望现实而彷徨，而绝望，他的行为可以被理解为一种抗议，而他的个性发展，极有可能成为代表当时社会进步力量的十二月党人，出身贵族阶层的十二月党人，大多有过奥涅金式的绝望和求索。只不过，普希金来不及，也不可能在小说中完成奥涅金性格的充分发展。在奥涅金之后，俄国文学中又相继出现了毕巧林（莱蒙托夫的小说《当代英雄》的主人公）、罗亭（屠格涅夫的同名小说的主人公）等一批“多余的人”的形象。而奥涅金则是这一独特的人物画廊中的第一个。
塔吉亚娜是这部作品中的另一个主要人物。如果说，普希金对奥涅金的形象是既有同情又有批判的，那么，他对塔吉亚娜则始终满怀着赞赏和爱。当然，对于富有“道德感”的塔吉亚娜形象，在俄国的批评中也一直充满争论。别林斯基肯定这是一个“没有任何杂质”的“俄国女性的典型”，但同时，他也为塔吉亚娜对婚姻的盲目“忠诚”而感到不解。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塔吉亚娜身上发现了与他的理想相吻合的一切特质，因而在1880年的《普希金演说》中将塔吉亚娜称为“俄国妇女的圣像”。在后来的评论中，塔吉亚娜的形象大多是得到肯定的，人们普遍认为，她的优美，她的理想，她的道德感，她与大自然和民族文化的亲近，都是俄罗斯女性传统美德的集中体现。俄罗斯的后现代批评家西尼亚夫斯基在他的《与普希金散步》一书中写道：“塔吉亚娜除了是奥涅金不走运的女伴、将军冷血的妻子之外，她还是普希金的私人缪斯，她比其他女人都更好地扮演了这一角色……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她才没有与奥涅金结合，她坚守着对她并不爱的丈夫的忠诚，是为了有更多的自由时间去反复阅读普希金，为普希金而愁苦。也就是说，普希金将她留给了自己！”不管后世的评论如何，塔吉亚娜的形象也和奥涅金的形象一样，在俄国文学史中产生了持久的影响，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等人小说中的许多女性形象，或多或少地都带有一些塔吉亚娜的韵味。
《欧根·奥涅金》发表之后，有人曾对这部作品的意义估计不足，认为它不过是在拜伦的长诗《唐璜》的直接影响下写成的。普希金确实喜爱拜伦，在诗歌的主题和手法，乃至世界观等方面，普希金都受到过拜伦的影响，但是，写作《欧根·奥涅金》时的普希金已步入其创作的成熟期，因此，《欧根·奥涅金》所体现出的“拜伦影响”应该说已经很小了。《欧根·奥涅金》中的生活和人物都是纯粹俄国式的，其语言和结构也是十分个性化的，在这里仅以所谓的“奥涅金诗体”（Онегинская строфа）和“抒情插笔”（лирическое отступление）为例做一点说明。
在《欧根·奥涅金》中，每一节诗都由14行组成，但其押韵方式却不完全等同于西欧文学中流行的十四行诗，而是普希金的首创。诗节由三组四行诗和一组两行诗组成，诗行采用与俄国民歌相近的四音步抑扬格，音节数为9898，9889，88，押韵方式为abab，ccdd，effe，gg，这就是所谓的“奥涅金诗体”。独创这样一种诗体并不难，难的是让这一诗体贯穿一部诗体长篇小说的始终，更难的是，用这样一种十分严格的诗体写出的诗句，读起来却并不让人感到生硬和做作，反而觉得既自然流畅，又富有变化，这的确是普希金高超的诗歌技巧的一个最好证明。
在《欧根·奥涅金》中，普希金还较多地使用了“抒情插笔”的方式。在情节的发展中，作者常常突然停止叙述，加进整节整节的“旁白”，与读者进行轻松而无拘束的交谈，或对发生的事情和行动的人物进行评价，或介绍作者个人的经验和感悟。这样一来，作者既是故事的叙述者，又成了故事中的登场人物，出入自如，游刃有余。同时，这些大段大段的作者的话，往往都是作者发自内心深处的真诚声音，它们不仅拉近了读者与作者的心灵距离，使读者能随着作者情绪的起伏而起伏，而且还保持了《欧根·奥涅金》全诗结构上的灵巧，以及它作为一部“诗体小说”的高度抒情性。
《欧根·奥涅金》是一部“俄国生活的百科全书”，也是俄国文学史上一部具有高度艺术价值的杰作。
（刘文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