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通铺上扑通闷响，睁眼看，都在仔细折叠铺盖，赶忙起来。文龙把黄强的铺盖放置妥当，在上面垫一层被单。那些人，依次把被子摞上去。
有个光头站在边上，每摞一床，就拉扯整理被角，直到方方正正，象在砌墙。放置完了，罩上被罩，又拉扯整理。
厕所边挤满人。黄强走过去，众人立刻让出一条道。黄强呼哧哧尿了一泡，小和尚还没完全归位，挂着从里面出来。站着撒尿的还有文龙，跟进其后的，先是冲一舀水，接着，蹲下身子方便。
《镜花缘》里有女儿国，女尊男卑。"男子反穿衣裙，脂粉缠足，作为妇人"，为适应社会结构，男人必定蹲着撒尿。照此逻辑，黄强和文龙便是站着方便的女人。
上完厕所，一溜人直定定坐在通铺边上。文龙从一个塑料碗里拿出牙刷，捏上牙膏，递给黄强。牙刷是特制的，拇指一样长短。黄强刷完牙，文龙站在一边，恭恭敬敬递毛巾。
黄强洗漱完，文龙用透明皂洗毛巾，拧干水，放回碗里。两人收拾妥当，众人拿起石台上的小方块，一抖落，竟然是毛巾。这一发现让我很惊讶，原来毛巾能这般摆弄，成为艺术品。
洗漱妥当，文龙在监门叫我，那个，新来的，大学生，提桶过来。我见通铺底下有塑料桶，提到监门给他。门外有辆板车，板车上放置两个大罐桶，一个盛满开水，另个装面汤。
两个穿红马褂的，一个推车，另一个拎着大铁瓢，舀满水，从监门方洞伸进来。文龙喊，盗窃犯，过来打饭。一个光头端木盆飞奔过来，在门边候着。打完水，红马褂从另一个罐桶舀几瓢面汤伸进来。文龙说，兄弟，多来点。那个大铁瓢，古登一声闷进面汤桶，又捞出若干面疙瘩倒进盆。盗窃犯拿出几块白布，沿着通铺边，摆成一溜。文龙从黄马褂那里，接过几个咸菜疙瘩，这是早饭的主要内容。
文龙和黄强在门边吃饭，另外还有一个白发老头。文龙拿塑料勺子，在面汤盆里打捞米粒和面疙瘩，分盛在三个碗里，然后把盆往旁边一推。接着，每个人倒一点，直传下来。轮到我时，盆里剩下的面汤，若要测算体积，可以取ml为单位。面汤是白色的，证明汤里曾煮过米。
咸菜疙瘩也顺此流水线传下来，边上那个，要再分给我。咸菜疙瘩上遍布指甲痕，惨遭碎尸，再没胃口吃饭，我让他全吃了。他听见这话，眼睛左右直瞄，一张嘴，把那截拇指长的咸，塞进嘴里，咬下一半，霍哧霍哧嚼得香。剩下那截，悄悄塞进衣襟缝里。为此，我大惑不解。到晚上，仍然喝稀饭，不再发咸菜疙瘩。他拿出藏着的那截咸菜，细嚼慢咽，见我看他。他说，这就叫劳改。
正吃饭，厕所边上的门轰隆隆大开。黄强端起碗，接水漱口，然后走到风场里，咿咿啊啊开嗓子，然后贴着风场围墙小跑。肚子上的龙头，跟着震颤不止。文龙在里面喊，妈的，满汉全席啊。
文龙声音刚落，盗窃犯站起身来，风卷残云一样，把通铺上的塑料碗，全丢进塑料桶。然后，倒些开水，拿出一块透明皂泡进桶里。盗窃犯把黄强的碗收拾了，另外倒水刷洗干净，搁置在石台边上。
这时，刷通铺，拖地，擦铁门，扫风场，人人都在挥舞。我站在一边，无所事事。就留心看毛巾怎样摆乎成艺术品。一个光头，把毛巾全泡在盆里，用布把石台抹干净。毛巾拧干水，抖落平整，放在石台上，叠成小方块。
叠完，用塑料碗盖，在五个面来回研磨，象水泥匠工抹墙壁，每个面都要磨上半分钟，边磨边用手挑捏出棱角。然后，贴着石台边线放齐。从此，早上洗脸，我不再用毛巾，觉着于心不忍，更觉着在玷污艺术。
正看毛巾，白头发老头喊我，拿给我一本册子《监内活动摘要》。老头说，大学生，以后这日志你来写，有比赛，奖励烧鸭。白发老头还说，这个地方讲政治，这是政治任务。我仔细翻看摘要，想不出政治任务和烧鸭的关系。
摘要前几页是花名册，新犯入监登记表。花名册登记的，包括姓名，罪名，特长，还有备注。后面是日志，周总结，月总结，每篇都有警察签名。
日志有两百字左右，多是流水账式。比如，早餐，开风门，警察训话，xx提审，学习，睡觉，各自标注时间，就是一行，通篇如此。象不入流的诗人，用转行来充篇幅。
我注意看了几个人，比如，黄强，伤害罪。文龙，抢劫。白头发老头，姓金，贪污。有个叫李春的，罪名是炸煸，我想了很久，不明其意。我以为是黑话，心里好奇，就叫来这个人。李春正在抹地板，我问他犯什么罪。他低着头，说骗手机。这炸煸怎么回事。
哦，饭店门口，油炸，干煸，不就是这么写的吗？过油炼叫炸，炒半熟叫煸。我一拍大腿，原来你是掌勺的。李春笑笑，继续跪着擦地。肚子上赘肉紧贴地板，抹布在前，肚皮在后，对地板二次清洗。擦完地面，肚子上覆盖厚厚一层泡沫，再将肚皮赘肉洗涮干净，这才算收工。
类似的罪名，还有****罪，同样，也让我费解很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