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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打关节生死结冤家 做人情始终全佛法(5)

过了几日,众人先睡了,李麻子吃得醉醺醺的唱上船来,竟到舱口问道:“徐阿嫂睡了不曾?”原来王氏自上船后不曾解带,连衣服倒在牀上,略歪歪儿。听见李麻子叫唤,忖道:“这夜间叫我则甚?且不要应他,看他如何行止。”李麻子见叫不应,悉悉索索撬那舱门。船上的门是没有拴锁的,一时被他弄开了,他便挤身进船。王氏喝道:“是甚人,乘夜来钻舱?”李麻子道:“是我。我怜你孤身寂寥,特来陪你睡一觉儿。”王氏道:“胡说!我是大人家男女,你莫要认错了。快些回去,休要胡行!”李麻子道:“心肝,你上我船来就是个缘法,分甚大人家、小人家,且图快活一宵儿罢。”说罢,就双手来抱祝王氏急了,便跳起身来劈面就抓打。李麻子终是粗人,气力大,一交按倒牀上。王氏叫道:“不好了!强奸良家妇女!”李麻子忙放了手,来按他的嘴被王氏乘势一挣,爬到舱口,大声喊道:“救人!救人!强盗杀人哩!”李麻子慌了,见不是局,忙忙的一溜烟去了。王氏待要声张起来,想道:“在他矮檐下,也要将就三分。我来所干何事?万一决撒起来,怎样开交?我只是坚正自持,不怕他怎样了我。待寻见丈夫,再与这厮打话,还是隐忍为高。”当晚就也不则声了,依旧将舱门紧闭,上牀暗暗的去哭了。这还是王氏正气,有主意,不然,已被小人玷污。这都是妇人轻易出门之过。这正是:

妇人不可出闺门,容易花开蝶骤侵。

古云在家千日好,未可全抛一片心。

到次日,李麻子也觉得自家没趣,茶水上懒懒散散的,也不来周致了。王氏情愿乐得,也不稀罕他。不几日,船到了临清,大家买神福,热热闹闹的。王氏见到临清对了李婆子说:“阿妈,我上岸找寻一回就来。”同了船上一个小厮,上了岸来,逢店家便问。本地人道:“是有此事。去年曾有一帮粮船,在这里失了火,运官羁候这里半年,后来提到北京,坐通天牢去了。”王氏道:“他船上那夜曾折耗个把人么?”那些人道:“也坏了几个人。”王氏道:“他请一位姓徐的做先生,不知列位也识得他在与不在。”那些人道:“坏了的人还埋在本地,不曾收尸回去。却不知得姓张姓李。”王氏逐个细细盘问,没有一个人识得。只有后来一个老者道:“记得旧年东岳庙里说有个粮船上落难的人,在那里几时却忘记了他的姓名。小娘子要问详细,须到东岳庙里访那些道士,才见分晓。”王氏道:“这里到庙有多少路?”老者道:“远哩。来回也有四五里路。”那王氏就要前去,那小厮道:“上来盘问这一会,肚中也饿了,且回船上吃碗饭来再走这些远路。你又走得慢,来回要好一会工夫,也要上船去支会他们一声。风水地面,不是当耍子的。”王氏道:“说得有理。”走回船上,对众人说了这番话。众人还未答应,只见李麻子跳起来吆喝道:“放他娘的屁!我撑的是官船,装载的是朝廷漕粮,谁人敢道要行要止的?我又不曾得人三厘半分谁是他家的奴才!莫说大人家、小人家,再要络索些儿,一条绳子捆了,丢在水里去,到海龙王那里告冤状来寻我。老实对你说,我们粮船上人,欠在你恁一条狗命哩。”喝叫把船开了,移在别港去。众人一齐动手,把船修修呜呜的开了。气得那王氏眼直白瞪了,有眼泪也淌不出来。此时漫天无际,孤掌难鸣,稀罕你一个妇人?只得眼睁睁看他把帆扯开了去。

王氏到了后舱,来对李婆说道:“阿妈,可怜我同你是一处人,你老人家搭救我则个。”婆子道:“你是怎说?”王氏道:“我原是寻丈夫的,丈夫既不要我寻,难道叫我运粮进京去不成?少不得他要打发我先回去。”婆子道:“你意思是怎样回去?”王氏道:“遇着南去便船,搭他载回去就是。”婆子冷笑一笑,又叹了口气道:“我说你这小男嫩妇家,不知出门艰险,我这船是地头载夹的,还有些抓拿,譬如遇着一个便船,把你送将上去,你晓得船上的人,是那个天南地北的?你一位妇人,安顿在那处好?那船上都是好人。你扯不得个直,万一有个歹人,把你卖了几两银子,送下水去,你在那里去叫屈?出门若是恁样容易,男子汉在家的,也没影儿了,稀罕你是个妇人,没脚的蟹?怪道你少年家不晓事体一发可笑了。”说罢叹了一声就睡倒船舱板上了。王氏此时冰冷水浇背,一般,才悔道是自家错了,不宜轻易出门。见婆子话甚是有理“我如今没奈何,只得拼却跟他前去,看他怎样好歹,这一江水,是我结果之场了。”暗自流泪不了。这恰是:

人情险似太行山,何地羲皇任闭关。

一日风波惊十二,岂徒出外片时难。

却说这些人只有李麻子心里难捱,道:“这雌儿弄不到手,明是一块天鹅肉,忍得到只反吊馋了人。我若是再去麻缠他,恐怕学前番模样,乱起来,不成体面;若丢着不去理他,心下又不肯服气。”终日满肚子打稿儿,又想道:“啐!呆了不成?不得人也得银,这样人儿到北边少也值四五十两银子。到前路去将他卖了,我有了几十两银子,怕讨不得个小心贴意的!要这样强头强脑的东西做甚么?”心下主意定了,不几时到了天津。这天津却是安泊粮船去处,大家到了这里,都放了心,终日吃酒嫖妓女过日子。正是:

满腹思量寻活计,谁知终遇死冤家。

原来前日与王氏同去问信的那小厮,就是李麻子的外甥,年纪虽小,到也乖巧,有些鞋脚都来央王氏替他做。王氏也可怜他,每次顺手就替他收拾停停妥妥的,那小厮甚是感激他。那一日道:“徐阿妈,我一件衣服在船篷上拉破了,烦你老人家替我补补何如?”王氏道:“你拿来我替你补。”那小厮也就坐在旁边道:“阿妈,阿妈,你一件喜事,你晓得么?”王氏道:“有甚喜事?”那小厮道:“我对你说,你莫对麻子说是我说的。”王氏道:“晓得,你且说来。”小厮道:“我那麻舅舅将你嫁了这里人家。前日上船看米的,是故意装扮来相看你的。看了中意出了三十两银子财礼。我舅舅要他四十两,熬了这两日的价钱,适才那说媒的又来叫麻子去,在那酒店讲话。约定一面交银,一面抬人。”王氏道:“你怎么晓得?”小厮道:“我在酒店里问麻子讨钱买菜蔬,就叫我吃几杯酒。我听得,特来告诉你。你若是去那人家,须要早些收拾,莫待临期慌忙。只是我一向难为阿妈,没有甚报答你的。”王氏道:“恁样我替你缝衣服,你还上岸去打听。有甚话说,千万飞来报我知得,我有好东西来谢你。”那小厮家晓得甚么,应了一声,欢欢喜喜地飞也似跑上岸去了。

王氏暗惊道:“这个恶贼,这样狠毒!倒是这小厮来告诉我,不然白白的吃他骗了。如今我死在这里,无人知见,也是枉死。这是通北京的大去处,前途自有活路头。我算计三十六策,走为上策。”即忙收拾鞋脚,带了些盘费。此时天已黑了,船上人都上岸吃酒去了。王氏走将出来,四顾无人,三步两步跳了上岸,不往热闹去处,傍河涯冷静一路,舍命奔将前去。这恰是:

路当险地难回避,人生何处不相逢。

四回 成进士债主冤家齐证罪 说仇人泥犁刀剑总生花

《点绛唇》:今古茫茫,麒麟阁帧剡溪幅。驱狼逐鹿,奔走太行路。奸险生心,到处成桎梏。休报复,你笑我哭,高枕黄粱熟。

话说丁协公自中了进士,值得大摇大摆今日是年家请酒,明日是盟兄回席,又把北京踹得个稀烂。那日吏部掣签,掣得福建地方一个知县。领凭到手,不日出京。到家祭了祖,亲朋来贺的填门塞巷,应酬了些日子,才吹吹打打赴任而去。一行家眷,好不齐整炫耀的。他是惯了的性子,那里忍耐得?到那地方,下力抓个儿,顾甚么官声国法?按院看他是进士出身,本上带了个名字,大计里一个不谨,请了回籍。你说他家里坐得住么?他是个白衣也弄出个纱帽来,岂有一个纱帽肯安心做了白衣的?那时值严相当权,他使得福建的东西不着,运了些进京,打点了严世蕃,又拜他做干儿子。严世蕃吩咐吏部,就起了他户部主事。他又带家眷进京到了户部的任。管仓管库,他也不肯放松了那一京的。

不上年把,严相也逐回籍了,严世蕃不久也正法了。老子已坏,儿子还坐得住?却被户科一个姓萧的掌科,单单参了他一疏,说他如何贪赃,何等乱法,大计坏的官不思闭门讼省,反入贿权奸,朦胧请复。以大君之禄位,作假父之恩知,罪在不赦。末又道他本来面目,多属夤缘,场屋关节,手眼神通,显有指证,不比风闻。伏乞敕下该部通盘打算,彻底澄清,计其赃罪,示以极刑,除小人百足之尤,培国家万年之气等语。旨下发刑部究拟。那刑部关会了吏部,讨了大计的考语来,加他个不合入贿谋复的罪。又拗不过萧掌科做了硬对,问了个沈阳卫的军,候旨下不题。正是:

凭他羽翼冲天去,若个奸雄好到头。

不见曹瞒疑冢在,几回玉碗去荒丘。

却说徐鹏子在卢翰林家读书,与公子交相琢磨。那公子到底是有根气的,就也虚心耐受,学业果比往日大进,时常送文字与翰林看。翰林也晓得是徐鹏子诱掖之功,着实欢喜。

那一年提学发牌科考,卢翰林对鹏子道:“你揣摩已成,不要埋没了。你可借我北地籍贯,提学科考,你出来试一试,毋令英雄有白头之叹。”徐鹏子应允。一连府、县、道,不费丝毫气力,轻轻的进了学。又去赶遗才,又录了一名科举。那卢公子仗自家的本事也公公道道摸了个二等科举。翰林大喜,早晚劝他们攻书,一切进场杂事,都不要分他们的心,只待临场之日,带笔砚进去就是。

须臾进了三场,徐鹏子中了解元,卢公子也中在五十几名上。这回光景,真是不同,徐鹏子枯木再春,那卢翰林也是个刮目的知己了。翰林对鹏子道:“小儿的本领还生疏,虽然偶中,不得自满。我意这边粮船甚便,雇了一个舱口,又宽敞,又安稳,徐先生同小儿前去,一路上还要求你点拨。盘费是不消愁得,你们早早进京,一面读书去。若得小儿同徐先生联发了,学生决不敢忘。”徐鹏子谦谢不了。拜了房师之后,两个人就趁顺便的粮船预先进北京去了。

那卢家事体,百需百有,真个是不费他们半点心力,整日在船上读书。刚刚船到了天津卫两个人商量道:“雇班轿马,到京去更便些。我们在船上已久,不耐烦了。”不一时,就雇了夫马,徐鹏子与卢公子两乘大轿,余者都是骑马跟随。可煞作怪,恰才不曾走了四五十里远,只见一个妇人坐在荒草地面上啼哭。他们这些人通不在意,徐鹏子是个受过患难之人,听见便恻然动心。轿子到他面前过,细听一听,听得不似北音,便叫住轿,着人去问妇人是那里人,为何啼哭。那妇人回道:“是南边人。”鹏子听得声音,连忙跳出轿来一看偌大一惊,原来不是别人,就是他浑家王氏。便问道:“你为何在这里?”那王氏起先低头而哭,见人来瞧,他也不敢抬头。一听见问他的声音,才抬头起来,见是自家丈夫,方立起身道:“这是梦里?如何这里得相会?”徐鹏子道:“我如今中了举人,进京会试去。你来则甚?快讲我听。”王氏将避乱得信,特来找寻,遇着恶船家,因此连夜走了,要走进北京问那卫官,再讨你的消息,不想于此得会,大略说了一遍。徐鹏子道:“这船家哩?”王氏道:“他已开船去了。我认得他叫李麻子,他少不得要到北京,容易查访的。”徐鹏子才请卢公子相见了,大家悲感不胜,就将鹏子那乘大轿与王氏坐了,他另雇了一乘轿子,一同进京。恰是:

今夜灯前照,犹疑梦里身。

不受苦中苦,怎为人上人。

这王氏到这苦难时节,与死为邻,不想遇了丈夫,又是遇了富贵的丈夫,不似前番酸丁了。虽然是王氏贞一之报,却也还是徐鹏子不淫滥之报。不几日到了北京,赁屋住下,一切不题,单理进场的功夫。须臾进过三场,却早又揭晓了。徐鹏子中了进士,卢公子榜上无名。鹏子又殿试过了,殿了二甲上。观政后,就授了北京刑部主事,去到任了,将家眷送进衙门,卢公子方才作别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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